第445章 埋骨

    天璇率領七星衛和左兆熙的蜉蝣軍披星戴月趕赴陽城時，已是兩日之後。

    半道上聽聞太子於陽城遇襲，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經一番商議，八萬援軍直接繞路，悄無聲息直奔天禹山七星衛密林營地。

    狂風暴雨洗滌過後的山林，泥土的腥味混雜着落葉腐爛的氣息，徘徊在秋風蕭瑟的峽谷之間。

    從山腳下開始，沿路漸行漸深，每走一段路，時不時就會出現幾具士兵的屍體。因暴露在空氣中惹來野獸啃食，又被暴雨淋溼加速屍身腐爛，那些屍體已經面目全非。

    往上走，屍體越來越多。

    衣袍鎧甲裝束皆是陌生，七星衛的少之又少。可是，他們全然沒有覺得輕鬆。

    步入密林陣法後，極其熟悉天禹山的三萬七星衛每往前走一步，忐忑不安的心就沉下一寸。

    天璇不知道，自己攥在馬繮的手已經顫抖。

    太安靜了。

    八萬人馬的動靜，驚得密林中野獸四散逃竄。

    密林之中，爲何突然聚集了這麼多野獸！？

    在北戎戰場的千軍萬馬中廝殺都鎮定從容的人，此時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惶恐。

    再往裏走，密林深處目之所及，屍橫遍野，斷劍殘甲，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七星衛將士……

    英雄埋骨，莫問出處。

    可眼前的慘烈，震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就連蜉蝣軍也忍不住驚詫不已。

    從北戎的刀林劍雨裏活着走出來，他們深深知道，該要多激烈的戰鬥，才能有這樣的景象！

    身後，有七星衛的將士已經從屍首中認出了熟悉的袍澤。

    山林間，徘徊着嗚咽隱忍的啜泣聲。

    隨後，悲傷如同瘟疫一般，快速蔓延到所有將士身心。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哭聲逐漸放縱，嘶啞，最後化作嚎啕大哭。

    承載着滿腔悲痛，悽然迴盪在山林寂湖之間。

    “主子定然來過……”天樞雙拳青筋賁起，眼底猩紅一片。

    他看着密林的一處，並排的數十棵樹樁高低一致，齊整斷裂，切口平滑，那是海天一色留下的痕跡！

    此言一出，開陽疾馳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衆人眼前。

    搖光猛地捂住嘴，再也忍不住，跑到一棵樹旁狂吐。

    滿林子的腐爛氣息和殘肢上的咀蟲腐肉，每一幕每一個呼吸，都攪得她的胃陣陣翻滾。

    “搖妹！”天樞連忙扶住她，手卻比她抖得還厲害。

    搖光擡眼，兩人對視間，皆是淚眼朦朧，無聲哽咽。

    半晌，天樞的嘴脣甕動，麻木安撫，“別怕……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說出來的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漁歌呢……看到漁歌沒有！快找，看看有沒有活口！”天璇粗啞的聲音傳來。

    隨着他一聲令下，七星衛所有人聞聲而動，猩紅着眼眶四散開來。

    開始整理已經腐爛的屍身，兩人一組，自動自發將同袍的屍首擡出來，簡單整理一番，放置在空地處。

    他們的黑靴跨過泥濘血紅的水坑，每一步都彷彿墜了千斤之重。

    似乎走慢一些，再緩上一緩，眼前慘不忍睹的幻境就會消散殆盡，回到最初美好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頭腦嗡鳴身體麻木的幾位七星令主聽到有人大喊，“有活的！還有活着的兄弟！”

    幾人動作一頓，幾乎同時起身，朝聲音來源處飛掠而去。

    被找到的倖存者神容枯槁，臉色灰敗，肩上還插着一支弩箭。

    他斷了一截的殘肢已經在雨水的浸泡下開始潰爛，半張被火弩燒灼過的臉浮出膿皰，整個人浮腫不堪，奄奄一息。

    “統、統領……”那人從模糊的視界裏認出天璇的輪廓，迴光返照似的，眸底溢出微弱的光彩。

    “阿九！”天璇認出這人是七星衛中的一個伙伕。

    看着他慘不忍睹的傷勢，天璇不知道他是憑藉什麼撐着一口氣留到現在的。

    “阿九，主子呢？”他問出了讓所有人窒息的疑問。

    答案，他們不敢聽，卻不得不聽。

    “我們被馮越和忠勇侯二十萬駐軍圍困數日……”被喚阿九的伙伕臉上瞬間熱淚盈眶，顫着聲道，“主子和武義侯……戰死……”

    最後兩個字猶如平地驚雷。

    震得他們耳膜嗡鳴，彷彿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明明是晴空萬里曜日中天，在場之人卻如墜冰窖，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不可能！”搖光尖叫出聲，纖指摳着天樞的臂膀，尖利的指甲幾乎要撓出血痕來，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天樞，“你快告訴我，這不可能！！”

    天樞似無所覺，整個人都是呆滯的。

    他怔然擡頭，死死盯着頭頂璀璨的耀陽，眼睛灼燙刺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緩解眼底洶涌的淚意。

    就連玉衡也忍不住搖着頭連連倒退，直到撞在左兆熙身上，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被用力扣住手臂，“冷靜些！”

    玉衡搖着頭，俊俏的臉血色盡褪，“不可能……我們根本沒見過他們的屍身！”

    在他心裏，他那運籌帷幄無所不能的主子，根本不可能會死！

    彷彿是了卻最後的心願，阿九瞳孔開始渙散，一點點透出死寂，嘴裏還甕聲呢喃着，“是馮越……是、是他們把主子和武義侯的屍身帶走了……說，要獻給顧千……殤……”

    他堅持說我完了最後一個字，無力的手腕重重砸落在泥地裏。

    “阿九！！”天璇嘶吼一聲，可他再也聽不見了。

    這時，一抹身影踩着詭異的步伐閃掠而至，開陽身後揹着一個人。

    一停下腳步，目光如炬滿懷期翼看着聚在一起的衆人，急聲問道，“是不是有主子的消息了！？”

    可他定晴一看，就發現衆人臉上的不對勁。

    “主子呢……”他顫着聲，一把拽住天璇的衣襟，“不是說有活口了？主子人在哪！？”

    天璇一擡眼，目光落到開陽身後揹着的人身上，瞳孔一陣猛縮。

    開陽意識到什麼，將後背的屍體放平在泥地上，“我在半山腰瞧見這人，穿着七星衛統領的衣服，還揹着一個套了白袍的西南駐軍屍體，覺得很奇怪便帶回來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天樞身上，“大哥！主子呢！？”

    天樞整個人失魂落魄，根本沒有理會他。

    還是左兆熙看不下去，粗啞着聲道，“那人說，你家主子和武義侯……屍身被馮越劫走了。”

    委頓的手陡然鬆開天璇的衣領，砰一聲，雙膝重重砸在地上。

    “主……主子……”開陽粗啞的聲音如被人生生折斷，呼吸陡然急促，雙肩不受控制地劇烈緊縮。

    下一刻，他雙手緊抱住腦袋。

    “啊——！！！”

    淒厲的悲嚎響徹寧寂密林，蕩起陣陣刺耳迴音。

    天璇卻是全身顫抖地蹲下，擡手去拽開陽背回來的那具年輕的屍體。

    屍體已經僵硬，他的身體被數十支弩箭扎着，其中還有一支，釘在他的眉心處。

    可不知爲何，他的脣角，竟是保持上揚。

    天璇下頜不斷顫動，嘴脣哆嗦不停，用冰涼的掌心，輕輕覆上那雙佈滿血絲，圓睜猶如銅鈴的眼睛。

    一陣猛烈的抽搐和吸氣聲過後，他一字一頓，慢慢找回了自己嘶啞的聲音。

    “漁歌，兄弟......”

    “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