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像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十分鐘前。

    X老闆處理完手頭事情，第一時間打開了李安發來的音頻文件。

    對於這份音頻，他是期待的。

    原因有二。

    其一，他清楚李安的演奏水平和藝術品位。

    其二，這套改編作品的稀缺性。

    維瓦爾第作品旋律優美，風格精緻，一直都是改編者的靈感源泉。

    這沒錯。

    但是改編者十有八九都是圍繞着維瓦爾第那套絃樂套曲四季進行改編。

    而RV522的這部同樣優秀的維瓦爾第作品，X老闆只知道法比奧改過一版。

    當他得知李安手裏也有一版，還是一首七重奏，哪怕只是作爲一名鋼琴演奏者本身，都已經足夠他好奇了。

    當他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將李安發來的錄音聽了一遍之後，一個如何也無法撲滅的念頭從他心中火一般地涌起。

    他想把這部七重奏作爲開幕式上的最後一個節目。

    他認爲這部維瓦爾第的七重奏無論從質量還是意義，都撐得起開幕式的大軸。

    所以，他眼前的問題只剩下一個，錄音的這些孩子能不能全來。

    李安發給他的名單他看了，一共是六個孩子。

    如果這六個孩子全部都是七重奏演員，那就還差一個。

    他這邊正好有三個同齡人選，這三個人選都足夠勝任這首曲子的任何一個聲部。

    -

    “李安，彈七重奏的孩子都能來嗎？”

    李安：“都能來。”

    X老闆：“太好了。”

    接下來的一分鐘，X老闆嘰裏呱啦，把關於這首作品的所有想法講了一遍。

    信息量巨大，李安邊聽邊消化，都插不上嘴，最後等X老闆說完的時候他還在整理。

    首先這絕對是好事啊。

    對於孩子們，又多了一次和大師們同臺露臉的機會。

    對於Artillery，自己辛辛苦苦改編的作品能在這樣一個大型活動上，以開幕式大軸問世，想來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

    對於他自己來說，相當於給了每一位參與者最好交代。

    所以他何樂而不一口答應呢？

    出於對每一個人負責，他還真不能答應。

    很明顯，這裏面有幾處誤會。

    “先替幾個孩子先和您說聲謝謝，但恐怕他們上不了。”

    X老闆不解，他都拍板了，李安還有什麼顧忌：“有什麼困難你說。”

    李安昨晚提出這首七重奏的想比較簡單，他只是想有沒有這麼一個舞臺場次，讓他們師生七人上去合上一曲，算是彌補一下錄音的遺憾，也算是完成將這部作品的舞臺首演完成，給林幽幽和Artillery那邊一個交代。

    他沒想到X老闆聽完錄音之後會給出這樣的反應，直接要把他們安排在開幕式的最後。

    且不說他利用最後這段時間能不能帶孩子們徹底拿下這部作品，就算拿下了，小劉也參加不了開幕式啊。

    只能婉拒道，“陳老師，我發給你的錄音雖然沒有做過後期，但是它是分聲部錄出來的，孩子們實際上還達不到錄音裏的效果。”

    電話那頭X老闆一聽分軌錄的，頓時就明白了。

    這樣的話還確實有點麻煩。

    X老闆清楚舞臺現場表演和錄音棚裏分軌錄音之間存在的差距是比較大的。

    不過轉念一想，他記得李安說孩子們才練了三天，其中還包括了排練和錄音。

    所以哪怕是分軌錄的，三天能出來這個動靜，也已經非常難得了，說明孩子們是有這個實力的。

    X老闆：“李安，你看這樣行不行。”

    “離你們出發還有十來天的時間，讓孩子們再加把勁，你再給他們排排。”

    “我知道你馬上要參加音樂節，最近肯定忙，實在抽不出時間你看能不能麻煩魏老師幫幫忙，不行我聯繫個人過去幫你也行，這次就算給我幫個忙，等你們到了燕京，我安排。”

    李安苦笑，這首七重奏何德何能被對方如此看重。

    他直說了：“陳老師，不是我推辭，彈三聲部那個孩子13號晚上才能到，趕不上12號的開幕式。”

    X老闆：“我給你再推薦一個孩子，絕對沒問題，開幕式是晚上，下午他們稍微合一下就行。”

    李安：“剛纔您說得太快，我也沒機會插話，我這邊的聲部人數實際是夠的。”

    X老闆一愣：“你也參加錄製？”

    李安：“是。”

    X老闆聞言心說自己這個急性子啊，自顧自地說了半天，結果連李安那邊的具體情況都沒有弄清楚。

    片刻，“那我出一個學生，代替你那個彈三部的學生，這樣可以嗎？”

    李安聽着這話臉都發熱了，已經連着兩次拒絕了對方，他真不想再拒絕這第三次。

    明明是人家好意給他提供舞臺，他卻推三阻四搞得就像不識擡舉一樣。

    再回想新海杯那一段，X老闆對他各種照顧，讓他住4005，請他喝酒抽菸，與他分享演奏心得，給他指路。

    最後還把4005房間裏那臺鋼琴的鑰匙送給了他。

    面對這份賞識，對於陳老師，他是實打實發自內心敬重的。

    可沒辦法，幾個孩子九成九接受不了換人彈三聲部。

    換成別的事，他真的在所不辭。

    李安硬着頭皮解釋道，“陳老師，實在抱歉，我這羣孩子你不太瞭解，都是好孩子，但是彼此關係特別好，忽然換個人來彈三聲部他們估計一時接受不了，所以.您諒解”

    哪知電話那頭X老闆：“我可太瞭解了，不瞞你說，我這裏也有三個小刺頭，我剛纔也在頭疼這個問題，我以爲你缺兩個人，我尋思從他們三個裏面挑兩個配合你們，可不管最後剩下哪個，三個人肯定都不樂意。”

    李安：“簡直是一模一樣。”

    兩個人隔着電話朗聲大笑起來。

    可笑歸笑，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片刻。

    “陳老師，我是這麼想的，你看方便的話，給我們師生七人留個後面的場次。”

    “場次大小無所謂，讓我們借你的寶地演一場就行。”

    “也算是給孩子們一個交代。”

    “其實那天錄音現場我是想直錄，但由於準備不足，孩子們沒練出來，所以最後退而求其次才選擇的分軌。”

    “分軌錄也不順利，當時我一說分軌錄，一個個都坐那難受，可能覺得大家那麼努力，最後也沒練好，多多少少覺得有點對不起老師，我也是後來聽年齡大點的那個學生給我說的。”

    “所以我想借這次機會，讓他們把情緒釋放掉，您應該也明白怎麼回事，小孩嘛。”

    X老闆：“我懂。”

    李安：“另外這首作品是Artillery免費提供給我的，我還沒有給你介紹，Artillery好像是位法國的作曲家，我是通過我的同學和Artiller聯繫的，沒有過直接對話，對於無償提供的這首作品，Artillery沒有別的要求，就想要一個首演錄像。”

    X老闆嘆了嘆：“明白了。”

    李安也長出一口氣，總算是把所有問題都說清楚了。

    “陳老師，明年如果還有機會帶着孩子們去參加這個夏令營，我一定提前準備，只要你說讓這幫孩子上，一定給你把舞臺支起來。”

    片刻。

    X老闆：“明年的話明年再說，明年的主題也不是巴洛克了，李安，我就問你，如果我給你二十天時間，你能不能把這首曲子完善出來，就你們師生七人來演。”

    二十天？李安第一時間想到八月二十號那天：“您是說閉幕式？”

    X老闆：“對，我把咱們首屆吉格國際鋼琴夏令營的最後一場演出交給你，你有沒有把握接住？”

    -

    一瞬，李安整個人像是被灌滿了雞血。

    這已經不再是一場單純的首演了，尤其是這種系列活動，閉幕式承擔着承上啓下的作用。

    他的四號鋼琴教室能不能接過開幕式的舞臺，能不能爲明年的開幕式打開一個有意義的開關。

    這都是他此刻所面臨的問題。

    如果他應下，孩子們成功完成這項艱鉅的任務，那無論對於孩子，還是對於他，都會滿載榮譽和鮮花而歸。

    四號鋼琴教室的名字將永遠被記錄在吉格國際鋼琴夏令營的歷史中，記錄在2022年的夏末。

    雖然李安不知道這個系列的夏令營會辦到什麼時候。

    但他想試一試。

    李安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二十天，他相信他的孩子們。

    可還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着他，讓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既然是爲了迎合夏令營的主題。

    X老闆完全可以利用接下來這二十天的時間，找人改一部巴洛克時期的作品。

    然後給他的學生們排練出來即可。

    這樣一來，對應夏令營主題的巴洛克作品有了，孩子參與的元素也有了。

    這不是X老闆的最優解嗎。

    如果是李安，李安一定會這麼做。

    何苦能說出要自己親自找人，去外地幫另外一個人排練的話。

    開幕式不行，安排閉幕式。

    即便現在想來，李安都覺得過於抽象。

    到底是爲什麼呢？

    X老闆口中的那三個小刺頭，一聽就不是等閒之輩啊。

    只是有些問題，再問就顯得他沒意思了，“我有把握。”

    李安淡淡給出他的答案。

    X老闆：“好，那就這麼定了，李安，你快忙吧，我們保持聯繫，有事隨時聯繫。”

    李安：“好的，您忙。”

    X老闆：“來燕京的時候記得帶上那把鑰匙。”

    李安笑：“我還有機會再住4005嗎？”

    X老闆笑：“當然。”

    過了電話，李安沒有片刻猶豫，直接給劉豐瑞爸爸打去電話。

    X老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也把活接了。

    所以他還能說什麼。

    準備就完事了。

    -

    燕京。

    吉格旅館大廳酒臺。

    袁小魚放下酒瓶，話音帶着點醋意：“老師，你也太照顧李安了。”

    X老闆聳聳肩，“有嗎，還好吧。”

    袁小魚呵呵一聲，沒好氣道：“那你就想辦法和小星他們解釋吧。”

    聽到小星的名字，剛解決了一個難題的X老闆再度忍不住開始頭疼。

    爲了李安的團隊，X老闆不得不把原定的閉幕式大軸節目替換。

    原本的閉幕式大軸節目是他的三個小刺頭的三重奏，也是一首改變作品，巴赫的英國組曲。

    改得也非常漂亮，三個孩子準備兩個月了。

    “小魚啊，老師這些年對你怎麼樣？”

    袁小魚連忙擡手：“您打住，這事我可幫不了您，您老人家電話裏多豪爽，人家三次拒絕都沒有推掉，所以您還是自己想辦法和他們三個解釋吧。”

    “本來是閉幕式大軸，突然換到開幕式去彈，還是爲了成全別人，換成您，您心裏什麼感受？”

    X老闆：“你怎麼還不懂呢。”

    袁小魚：“我懂啊，您不就是想拉攏各地的年輕老師，未來搞個新協會嘛。”

    X老闆搖頭：“你啊，就是音樂史沒學好。”

    袁小魚：“您又來，又拿我的音樂史說事。”

    師徒二人說着一笑，碰了一杯。

    片刻。

    袁小魚：“明天上課我和小星說吧。”

    X老闆：“算了，還是我和她說吧。”

    袁小魚：“您算了吧，上次您沒讓她參加比賽她心裏就難受得緊。”

    X老闆：“好，那你和她說，我請你吃飯。”

    袁小魚：“.您可真是。”

    一頓，“明天的沙龍主題定什麼？”

    X老闆脫口而出：“安東尼奧。”

    說罷X老闆起身朝着角落裏的碼字小窩去了，最近別看他忙，卻在偷偷爆更。

    上週某晚，他好像忽然開竅了，碼子的速度翻了一倍還多，但他也不清楚這種狀態能維持多久。

    他只能說他盡力而爲，因爲碼字比音樂難一萬倍。

    身子一頓，X老闆轉身：“正好明天一號，我們整個八月就做一期主題。”

    “嗯。”

    “安東尼奧協奏曲的終章”

    “完美。”

    “安東尼奧協奏曲的終章，就這個了！”

    “獎項設三個，獎品也來個大的，獲獎者在書牆自選一本，無限制。”

    袁小魚：“您瘋了？”

    整片書牆裏得有五十四部孤本，然後無限制？

    X老闆呵呵：“我高興。”

    袁小魚心疼，敗家的老師啊。

    -

    兩個小時後。

    昱東新都。

    夜色下，擁擠的一棟棟高層住宅顯得更加擁擠。

    遠遠望去，一個個亮着燈的狹小窗口就像是一個個鳥籠子，使人壓抑。

    某間窗簾拉到一半的窗戶內，車琳正抱着老師送給她的音樂史認真翻開。

    一旁手機瘋了一樣地不停地亮亮滅滅。

    小夥伴們已經激動了兩個小時了。

    她理解，她也激動。

    劉豐瑞不去海市旅遊了，他們可以繼續排練了。

    她們不但能繼續排練，還要去夏令營演出，好像還是在一個重要的場合。

    她不在意在什麼場合演出，她只想和老師小夥伴們一起排練演奏。

    明天早晨她要開始打磨二三樂章了。

    利用睡覺前的時間，她想跳到關於維瓦爾第的章節再看看。

    她想這樣或許能幫助到老師，幫助到小夥伴們。

    哪怕翻譯體文字對於她是那麼拗口。

    終於，半個小時後，小車終於熬不住了。

    頭一歪，頃刻睡去。

    她睡去沒多久，臥室門被輕輕推開，一隻大手從門外伸進，關了臥室的燈。

    寧靜的午夜，窗外偶爾響起一聲汽車的鳴笛，或一聲野貓的叫聲。

    月光穿過狹小的窗，只夠灑落在牀頭的一角。

    少女蜷着身體，嘴角掛着一絲恬靜。

    她手旁翻開的書頁上，在月光映照下的那一角，書頁上文字像是正散發着某種靜謐氣息。

    像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爲了這些原因’

    ‘安東尼奧.維瓦爾第的協奏曲標誌着一個我們稱之爲巴洛克時期的時代徹底結束’

    ‘並開啓了一個音樂史上的全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