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對手

    貝多芬C大調第三奏鳴曲VS莫扎特a小調第八奏鳴曲。

    ——

    趙夢甜聽到自己的名字，便迎着掌聲走上舞臺。

    纖細得宛如一朵移動的小紅花。

    和所有六年級的孩子一樣，過了這個夏天，她就是一名初中生了。

    對於初中生活她沒有太多幻想，會認識什麼樣的新同學，會遇到怎麼樣的班主任，統統不在她的期盼中。

    她已經爲自己的中學生涯已經做了清晰規劃，初中三年繼續擴大曲目量，高一開始備戰，高三申請老師的母校。

    她要出國學習鋼琴，這是她的唯一目標。

    所以昨天在分數上輸給蔡豐年她根本沒什麼感覺，她不需要老師和爸爸媽媽的安慰，況且她對自己昨天的現場發揮很滿意。

    今天的決賽她沒有一點壓力，能拿到第一名固然最好，拿不到就拿不到唄，也影響不了她度過一個愉快的暑假。

    至少這個暑假沒有學校佈置的暑假作業了，雖然還得上補習班，嗯，補習班的作業其實也可以適當偷工減料。

    想到此處趙夢甜小臉露出笑容，面向臺下深鞠一躬。

    轉身坐到鋼琴前，她一邊調整琴凳一邊開始調整呼吸。

    這首C大調，其實真的不難，她想說如果能把前四小節減掉的話。

    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她輕吐一口擡起手臂。

    丁丁迪西拉拉小波保佑我。

    她唸叨着，接着雙手整齊落下。

    「當—」

    明亮的一級大和絃瞬間從鋼琴揚起的響板射出，朝着觀衆席四散飛去。

    兩拍過後，她右手食指中指在拇指和無名指的支撐下，自然勾起向一對可愛的兔耳朵。

    緊接着急速下落，一組三度雙音被清晰按響一瞬，她的二指和三指又作爲支撐，拇指無名指擡起落下。

    往返兩次交替。

    「噹噹噹噹。」

    四個短促連貫的三度雙音就被他這麼輕而易舉地奏出。

    向上二度重複，她的右手再次復刻了剛纔的指法交替。

    動機立定，趙夢甜心裏小松一口氣。

    順利完成開頭四小節，她感到兩個肩膀都變得更加鬆懈。

    感受着舞臺燈光帶給她的溫暖，十指解封一般，在第十二小節一口呼吸，整個人在第十三小節全部投入到第十三小節。

    輝煌得像一陣小小的金色春風從舞臺颳起，吹響觀衆席，所過之處，無人不做驚歎。

    好嫺熟的手指技術。

    吳復生沒有辦法不被這樣的演奏吸引，昨天聽過趙夢甜演奏的肖邦練習曲，他就記住了這個小女孩。

    今天再聽，他只能說這個孩子的手指技術太好了。

    三度雙音是鋼琴技術領域的難點課題，對於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難度會更大，因爲雙三度需要手指力量和手腕平移的經驗。

    想演奏一段高質量的雙三度，此兩點缺一不可。

    這兩點都是需要經過大量練習才能獲取。

    在此之上才能進入雙三學習，而學習過程中，又得做到手指和手腕的協調配合。

    配合好了，也不一定能演奏快，演奏快了，也未必能演奏流暢。

    流暢不了，就註定與一些作品無緣。

    彈着玩另說，但要想彈好，就比如這首C大調，第一樂章開頭四小節的雙三就無疑成爲必須攻克的技術難題。

    吳復生對趙夢甜的雙三技術評價：千里挑一。

    飽滿流暢，節奏均勻，如果能再加上一點力度，那就更好了。

    從吳復生的視角基本可以窺探到現場一衆年輕專業人士的想法。

    大家的看法一致，趙夢甜年齡不大，雙三彈得不得了。

    而魏三碗和吳麗娟兩位老前輩更讚歎的是這個孩子今晚的狀態。

    這方面還得是老人有經驗。

    魏三碗倒還好，趙夢甜他瞭解，孩子就是這個性子，好像對什麼都滿不在乎。

    第一次給趙夢甜上課的時候，他就感覺到這個孩子隨時會分心一樣，但下課，對方掌握了他所講述的全部內容。

    吳麗娟第一次見這孩子，趙夢甜上場的時候，她就感覺這是一個大人。

    這個大人不是那種穿扮舉止模彷大人的小大人，是那種收放自如的澹然。

    小小年紀心態就如此沉穩，未來可期。

    不愧是蓉城新一代琴童中的佼佼者。

    李安也持這個觀點，昨天他就分析過趙夢甜。

    看趙夢甜彈琴很舒服，沒有任何多餘動作，指落琴響，所有動作都在爲落鍵服務。

    很漂亮。

    不止雙三技術，就目前所展現出的技術類型，掌握程度在同齡人中絕對算是非常出衆了。

    但是聽完整曲，尤其是他最期待的終章，結尾處的三重顫音華彩部分，趙夢甜處理得略顯潦草。

    這讓整部作品沒有在最後得到一個質的昇華。

    從一個評委的角度，李安不知道別的評委怎麼看此處，他認爲該華彩段落是這首作品的精華所在，是展示貝多芬作品演奏特徵的點睛之筆。

    趙夢甜沒有奏出他想要聽到的東西，所以他只能爲這首決賽作品打一個95分。

    「譁————」

    聽着雷鳴般的掌聲，李安準備拿筆前用餘光留意了一下左右，發現沒有人動筆。

    接着拿起筆在趙夢甜的名字後面寫下一個「95」。

    「譁————」

    舞臺上，趙夢甜演奏結束從鋼琴前站起來，向臺下鞠躬，又是一波掌聲向她襲來。

    沒有人不喜歡掌聲，用微笑迴應現場，趙夢甜多在鋼琴旁停留了一秒，接着轉身向後臺走去。

    她的比賽結束了，接下來就是迎接她的完美暑假。

    回到後臺，身邊掌聲依舊不斷，有同臺選手，有主持人，有工作人員，她都以微笑迴應。

    目光對到車琳，她笑得更加親切，她喜歡車琳昨晚演奏的那首小作品，更喜歡車琳的演奏。

    「加油。」從車琳身邊經過時，她腳下一頓，「等你表演哦。」

    車琳一愣，下意識說了聲：「謝謝。」

    說完看向趙夢甜離去的背影，小車覺得這位女同學很優雅，她也不太清楚什麼是優雅，就是心裏奔出來那麼一個詞。

    主持人報幕，第六位選手登場，比賽繼續。

    車琳站得有點累，在調度室下面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

    距離她登場還有三個人，抽籤的時候她抽到了第九個登場。

    舞臺上又傳來貝多芬第二十號G大調奏鳴曲，這曲子第二個登場的同學演奏過，她基本把旋律都記下來了。

    一邊跟着音樂輕聲哼唱，她一邊在想老師下午在書房裏對他說的那些話。

    還有結尾處的處理，她有點猶豫，她怕自己彈不好，但是心裏又忍不住幻想自己在一會兒的舞臺上將其完成。

    老師聽到一定會很開心吧。

    「哎。」

    小車輕輕一嘆，心想這個暑假自己想要練習的東西好像都數不清了。

    參加藍天杯的時候她還沒有這種感覺，這兩天見了那麼多厲害的同學，

    着實讓她大開了眼界。

    發了一會兒呆，她從包裏拿出機器貓手錶，已經八點五十了。

    也不知道吱吱在孫阿姨那乖不乖，通常這個時間吱吱已經開始鬧覺了。

    對於爸爸今晚把吱吱放在朋友家這件事，她有點生氣。

    拿出帕格尼尼的樂譜，她開啓屏蔽模式。

    就在她沉浸在樂譜裏沒多久，蔡豐年匆匆捂着胸口跑向後臺衛生間。

    衝進最裏間的隔斷，蔡同學眼睛一摘彎腰大吐起來。

    吐完之後他長出一口，感覺整個人輕鬆許多。

    走出隔斷來到洗手池衝了把臉，他戴好眼鏡重新回到後臺，聽到內場傳來掌聲。

    「譁——」

    第六位選手也結束了。

    距離他還有一人，抽籤環節他抽到了第八登場。

    「下一位登場選手，牛萌萌....」

    -

    第七位小選手登場間隙，觀衆席右側後方的一處角落，季洋和陳璇還在討論剛纔趙夢甜的演奏。

    小季：「陳姐姐，現在的小朋友爲什麼這麼恐怖，我感覺她彈得比我好多了。」

    陳璇不想打擊小季，但正如小季自己所說，趙夢甜確實比小季彈得要好，這點母庸置疑。

    「你就是之前走了太多彎路。」

    小季知道陳璇的話是在安慰她，昨天聽兩個小孩彈肖練的時候她還沒什麼感覺，但是今天聽到完趙夢甜演奏的貝多芬奏鳴曲，她才體會到那種無力感。

    陳璇：「別想太多，你還沒開始呢。」

    「也是，」季洋腦袋一歪，「陳姐姐，你最近準備得怎麼樣啦？」

    陳璇：「還好吧，比較順利。」

    季洋：「你要準備很多曲子吧。」

    陳璇：「一共要準備七首作品。」

    季洋哇：「我已經和我媽說好了，到時候去看你比賽，順便去燕京逛逛。」

    陳璇笑：「到時候帶你去吃遍燕京。」

    季洋：「哈哈，那我們說好啦，我就負責給你拎包倒水，取代老師的工作崗位。」

    二女說笑間，掌聲響起。

    「譁——」

    第七位選手登場。

    第七位選手的演奏實際上要比第六位強出一大截，但實在是抽籤運氣欠佳，前有趙夢甜的震場發揮，他在後面也只能做裝點紅花的綠葉。

    不知觀衆席這麼認爲，就連評委席上的六人也都有這種感覺。

    客觀來講，第七位小選手決賽發揮遠超初賽，放在前四位出場選手中，也僅僅稍遜色於李彤。

    可比賽就是這樣，充滿着各種不確定性。

    「譁——」

    掌聲送下第七位小選手。

    「下一位登場選手，蔡豐年，演奏曲目，莫扎特a小調第八奏鳴曲。」

    主持人話音還未落，臺下便騷動起來。

    接着巨大的掌聲像是要將舞臺吞沒。

    陳家班一衆自然鉚足勁地爲自己的小師弟營造開場氣氛，除此之外還有蔡豐年的家庭成員，望去坐了得有大半排。

    兩夥人共同發力，蔡豐年還未登場，現場的氣氛就已經來到了高潮

    主持人話音落下，一身筆挺黑色禮服的蔡豐年昂首挺胸走出後臺。

    行至鋼琴前，轉身帶風一般。

    面無表情地鞠躬給人以不明覺厲，有範。

    太有範了。

    作爲今天的頭號種子選手，蔡豐年的出場可謂是出盡了風頭。

    的確，即便在蓉城音樂學院鋼琴系，蔡豐年的名

    字也不陌生。

    一舉拿下華院附中鋼琴系的秋季入學資格，他的已經可以說是尋常本科一這輩子都不可能達到的高度。

    這就是華院附中的震懾力。

    不過在幾個年輕評委眼裏，蔡豐年遠還沒有達到附中拔尖的水平。

    a小調第八鋼琴奏鳴曲，k310，莫扎特奏鳴曲作品中非常不好彈的一首作品。

    該曲目是莫扎特在巴黎所作的最初的鋼琴奏鳴曲。

    樂曲反映了莫扎特緊張的情緒，色調灰暗，充滿緊張感。

    這首作品在結構上，內容上，都不是一個孩子所能承載的。

    蔡豐年選這首作品來參加決賽，勇氣可嘉。

    老湯實實在在附中出來的，至少他那一級，沒幾個能把這首曲子彈好。

    在附中，炫技怪常有，肖邦李斯特信手拈來也大有人在，可誰也不敢說自己能彈好莫扎特。

    這就是莫扎特作品。

    舞臺。

    蔡豐年鞠躬結束轉身坐到鋼琴前，調試好琴凳高度聳了聳肩。

    一口深呼吸將身體全部沉了下去。

    大約過了五秒鐘，待到現場徹底安靜下來，他擡起雙臂。

    下一秒，頭微微一斜，雙手一抖，從上至下整齊落下。

    「噹噹噹噹—」

    左手如同軍隊行進般的柱式和絃帶着一種壓迫感，配以右手不協和旋律，給人以強烈的緊張感。

    在第一樂章開篇，蔡豐年便以出色的節奏掌和左右手的力度控制營造出a小調特有的壓抑感。

    對比趙夢甜的開篇流暢度，二人可以說不分上下。

    但是要論音樂情緒的走向，蔡豐年明顯在此處勝出一籌。

    從最小的動機中獲得靈感，將其發展成一種可持續的音樂前進方向，這需要非常敏感的嗅覺從能做到。

    臺下一角，陳文昌聽完蔡豐年第一主題，滿意地點了點頭。

    孩子最終還是做到了。

    評委席。

    霍曉東李安都被蔡豐年的演奏感到強烈震撼。

    二人都沒有想到，這個昨天以迅勐之勢頭完成激流練習曲的少年，竟然還有一顆如此細膩的心。

    指下所處理的莫扎特，遠超他們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