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搖曳在風中的小白花

    幹完這杯，麗子爲四人上了紅茶。

    喝茶談天聽音樂，時間不知不覺流逝，李安的局也隨之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

    見時間也差不多了，李安摘下手錶，起身放下襯衣袖子，離開了飯桌。

    他再次出現在三人的視線裏已是到了一樓。

    和臨近舞臺的賓客一樣，他們看着李安踩着空氣中越發孱弱的音樂影子走上舞臺。

    舞臺上安靜下來。

    季洋剛鬆開腳下的踏板，就聽見身旁的動靜，轉頭見老師已經向她走來。

    “老師。”

    季洋要起身被李安按住了肩膀。

    “凳子往右點。”

    此時的琴凳顯然不能同時坐下師徒二人，季洋半起身向右挪動琴凳，李安搬過鋼琴旁的四腳凳，並到了季洋身旁。

    這是他之從前放水杯的凳子，比琴凳高出二十公分。

    因爲兩個凳子的高度不一致，再加上李安本就比季洋高出大半頭，所以他坐下之整個上半身比季洋長出一大截。

    從舞臺西側望去，能看見他露在鋼琴頂蓋外的腦袋。

    “老師我給你搬個椅子。”

    季洋看着李安的坐姿都覺得難受，更不用想一會兒彈起來，老師肯定更不舒服。

    “不用。”

    李安胳膊長，稍微彎下腰可以了。

    “季洋，一會兒你不但要專心彈自己的部分，還要仔細去聽。”

    四手聯奏是兩名演奏者之間的合作，顧名思義，需要兩個人四隻手同時在鍵盤上進行彈奏。

    合作過程中，兩名演奏者要彼此聆聽對方的演奏，從而調整自己的音量速度以及情緒，確保讓音樂始終保持在一種相對的平衡關係之中，從而達到一種合二爲一的音樂效果。

    這種音樂效果以雙方共同的聲音作爲載體，默契的配合會讓音樂效果呈呈現出一加一大於二的畫面，反之則反。

    四手聯彈也多作爲鋼琴老師在培養學生音樂表現力這一教學內容中的重要一環。

    如果一個學生自己在彈獨奏時情緒懶散、不夠積極，很可能他自己也還意識不到，甚至需要老師的提醒。

    然而如果在和對方合作時，這種情緒懶散、不夠積極的裝填就不需要再做過多提醒，而是學會會在老師的引導下自己提醒自己了。

    詳情參見王小虎和李安四手聯彈summer的全過程。

    這樣的合作過程對學生演奏音樂時的情緒選擇、力度把控、以及音樂表現等能力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幫助。

    因爲課程結構的關係，李安之前沒有給季洋安排過有關於四手聯彈的課程內容。

    但者不妨礙師生二人經過長期相處培養出的默契。

    “準備好了嗎？”

    儘管鋼琴前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厚的酒氣，可季洋能從老師的口吻中感受到那股嚴肅認真的狀態。

    大致聽完四手聯彈的講解，她心裏基本也有數了。

    “準備好了。”

    師生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李安點點頭。

    季洋擡起手臂，胸前片刻起伏，一個吸氣動作的將整個人提起，再落的一瞬間，她的手指力度適中的落到了鍵盤上。

    “噠噠噠——”

    舞臺上鋼琴聲再起，又是一段耳熟能詳的旋律，引得更多的人看過來。

    克羅地亞狂想曲。

    季洋演奏的前奏清澈利索，像是掉落在光滑地面上的玻璃珠，極富彈性。

    對於這段前奏旋律，哪怕從不關注鋼琴音樂的人聽到也會有一種耳熟的感覺，就像那首夢中的婚禮，聽到的時候叫不上名，但也可以明確一定在哪聽過。

    電視機裏，短視頻裏，商場裏，或是大街小巷裏的某個角落。

    說起克羅地亞狂想曲，就不得不提到它的演奏者。

    身處和平世界的人們永遠無法真正體會到戰火紛飛歲月的殘酷，而有一位當代引領時尚風潮的鋼琴家，卻頑強地在槍林彈雨的日子中，開闢了屬於自己的音樂之路。

    馬克西姆·姆爾維察。

    這位才華橫溢的的克羅地亞鋼琴家，繼理查德克來斯曼之後，帶着他與衆不同的鐳射光鋼琴舞臺，敲開了華國市場的大門。

    克羅地亞狂想曲，便是他的拿手好戲之一。

    此曲旋律奮進，節奏律動激進明朗，使人乍一聽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緊張狂熱氣氛。

    專業的也好、業餘的也罷，衆多鋼琴愛好者都願意爲之試。

    原主作爲一名專業的鋼琴研習者，對此曲青睞有加。

    季洋作爲一名還在通往專業學習道路上藝考生，也大愛此曲。

    私下經常獨自練習，彈得非常嫺熟。

    俞教授幫季洋定藝考曲目前，季洋還問俞教授藝考能不能彈這首。

    儘管被俞教授一口否決，但由此可見小季對這首曲目的掌握程度。

    此刻飛舞在鍵盤上的十根輕盈手指就是最好的左證，如果這還不能說明問題，看看現場賓客們投來的目光吧。

    季洋憑藉一己之力，終於憑藉指下的音樂成爲了全場的焦點。

    就連李安在此工作期間也不能保證每天都將現場氣氛待提到這個高度。

    此刻他低着頭，出神的看着鍵盤上的雙手。

    神色嚴肅，就像上課一般。

    是的。

    對於李安，這依然是一節課。

    季洋走上藝考考場前的最後一節課。

    近距離坐在小季身旁，他感受的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亢奮。

    每一個下鍵動作都像是要將音樂向上推動。

    李安明白，季洋是在釋放自己。

    在他看來季洋也需要這樣一次釋放。

    這些天來，季洋幾乎每天都被會他丟到幾個陌生的場景中進行被迫提升。

    他清楚對於一個還不滿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這其中的壓力是非常大的。

    整個階段他作爲一名旁觀者，看完之後他想說，小季配得上優秀二字。

    小季頂住了所有壓力，戰勝了心中的怯懦。

    最終在今天的小舞臺上拿出了這幾日的心態訓練成果。

    作爲小季的老師，李安爲之感到自豪。

    不是每一個人鋼琴學習者都有這樣的勇氣。

    會彈和敢彈，是兩件事。

    或許季洋還沒有那麼會，但她已經敢彈了。

    三天時間，季洋完成了一輪超出李安預期的成長。

    成長需要釋放。

    作爲小季的老師，李安打算幫她完成一次徹底的釋放。

    就在現在。

    李安出手了。

    -

    季洋在完成間奏最後一刻，餘光裏看到了老師的手緩緩的伸向鍵盤。

    頓時有些緊張，指下的力度不由減輕了幾分。

    “放鬆，按照你的想法彈就行了，踏板交給我，你只用聽着音樂向前走就可以了。”

    “送！”

    一瞬季洋注意力再次集中起來，雙手齊落彈出一組和絃，幾乎同時李安一腳踩住延音踏板，配合季洋演奏的和絃右手在半空中瞬間落下，以極快的速度晃出一組快速震音。

    頓時間，鋼琴像是加大了引擎。

    四手聯奏時，雙方在合作時的情緒是極易被相互覺察到的。

    季洋感受到來身後的強大助力，雙手加大馬力，再次加強將手指手腕手臂的運力。

    克羅地亞狂想曲做被人所熟識的經典旋律兀然從鋼琴響板衝出！

    “控制一下，別傷了手指。”

    在嗡鳴的低音震動加持下，眨眼間將音樂氣氛推至一個全新的境地。

    大廳的食客們不知道舞臺上發生了什麼，只覺的眼前的空氣都在跟着音樂顫抖。

    二樓卡座，陳璇知道鋼琴上發生了什麼。

    作爲目前和李安合作次數最多的人，她再清楚不過李安彈伴奏的實力。

    但聽到此時李安的想法，她還是只不由感慨，李安實在太會了。

    之前她以爲李安會在季洋開始演奏就以鋪底和聲的方式加進去。

    這首曲子她也聽過一段時間，樂隊版一開始鋼琴領走的時候有低音弦樂的和聲伴奏。

    可李安並沒有這麼做。

    於是她就想李安會在什麼地方加進去。

    譜子陳璇沒見過，但是按照她的聽覺記憶，李安應該會在以下幾個地方加進來。

    按照陳璇的想法對應到樂譜上的第三小節開始處、第六小節開始處、第11小節開始處、第14小節開始處。

    很遺憾，她都沒猜中。

    而就在她一個沒留神，到了16小節要結束的時候，李安在主題，暫且就將17小節作爲主題，李安在主題到來之前，在反拍處以震音的方式出現了。

    僅僅這麼一個小動作，就將季洋此前鋪墊的前十六小節的氣氛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樣的情緒遞進既符合這首作品的氣質，還沒有給人喧賓奪主的感覺，恰逢主題到來，緊接着讓音樂進入一種新的平衡。

    而這個平衡已經來到一個新的音樂氛圍中。

    兩個人四隻手，相得益彰，音樂繼續向前。

    陳璇點點頭，有點小得意，不愧是自己的御用鋼伴。

    稱讚李安的同時，陳璇也沒有忽視季洋的演奏。

    得說小季從開始演奏這首作品那一刻開始，就給她帶來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比起前面演奏的那些作品，在這首克羅地亞狂想曲的處理上，小季明顯一開始就注入了濃重的情緒進去，彈得極爲大膽。

    在這樣的舞臺上，敢彈就已經值得肯定了。

    況且季洋的演奏還很嫺熟。

    隨着越發強烈的節奏震鳴，看着鋼琴前的師生二人已經快玩起來的模樣，陳璇也沒忍住跟着站了起來。

    接着老季和拿着手機錄製的胡蓉也跟着起身走到了更近一點的地方，他們腳下的一路大廳，已經有不少人放下刀叉和酒杯嗎，走到了舞臺邊拿起了手機。

    對着舞臺舉着手機的人可不止來客，小樑東子幾個服務員也暫停了腳步。

    此刻藍鯨幾乎化身爲一個小型鋼琴獨奏會現場，這難得一幕，誰不想走近點多看幾眼。

    作爲值班負責人，麗子自然開心於此時現場的氣氛，她相信你第一次來藍鯨吃飯的顧客一定會記住這裏。

    她也正拿着手機在錄像，她猜經理一定很需要這份視頻。

    任何音樂都有動機存在，它們以固定的方式成爲貫穿整首音樂的精神線索。

    這就是李安要抓住的東西，在季洋偶爾停步字在音樂中辨別方向時，他就用這些脈絡給對方提供下一個宣泄口的路標

    對於這首作品，李安瞭解不多。

    但是他能感受到主題中的堅毅和非凡氣魄，那不停反覆的緊湊音型使音樂充滿了鬥爭。

    因爲沒有樂隊伴奏，爲了更加凸顯音樂的緊張感，他以伴奏形式在多段地方進行提速。

    季洋也總能在感受到老師提示的第一時間做出調整。

    “當-噹噹當-”

    又到一處節奏動機。

    李安一改和聲鋪底，用同樣的快速與季洋在高低兩個八度同時開始跑動。

    這一幕看呆了周圍的觀衆。

    原來這首曲子還能這麼彈，原來鋼琴還能這麼彈。

    重疊的兩段旋律，一高昂明亮，一低沉雄厚，合二爲一加之處於同一情緒，一瞬將現場的氣氛再度向上一推。

    隨着現場更加緊張，近距離感受着老師手下如同可以衝破一切洪流般的絢麗伴奏，鋼琴前滿頭大汗的小季像是無法再多諸如更多的裏力量去配合老師。

    手架都有些架不穩了。

    可同時她也迫切的想把壓在心口的那種她無法描述的情緒徹底釋放出來她不想再積攢半刻。

    忽然，李安雙手高擡勐落，本就明朗的節拍變得更加迅捷，剛健有力的低音區在這一刻，力度和速度幾乎達到了一種極端的程度。

    “站起來！”

    季洋聞聲直接腳下一瞪，現場見到這戲劇性的一幕都不由的發出驚歎。

    起身之後的季洋發現這個半彎腰的姿勢爲她的雙臂重新注入了一股強大的能量。

    音樂也隨之到了最後一幕高潮。

    師生二人一坐一站，深情嚴肅的演奏着屬於各自的最後段落。

    鍵盤四隻手疾馳交錯間，漸漸像是變成一個人的左右手在演奏！

    音樂似奔騰！如浪涌！

    此時季洋已忘卻一切，雙手任由音樂帶領，此刻她腦海裏只有一個畫面。

    關於這首曲子的創作背後，或許她比老師瞭解的多那麼一點點。

    終於。

    音樂在一聲摧枯拉朽的四手強力和絃中灰飛煙滅。

    靜。

    整個藍鯨室內在這一刻陷入了無比的沉靜。

    只剩空氣中的點點餘音。

    季洋收手一瞬，腿一軟，下意識雙手用力落在琴板上，將身體撐住。

    重新站穩，她彎下腰，垂着頭，像是克羅地亞戰後，斷垣殘壁中，一朵正在風中搖曳的白色小花。

    大口的喘着粗氣，任由汗粒一滴接着一滴從她的下巴低落到鍵盤。

    李安就在一旁安靜的看着季洋。

    直到空氣中的餘音徹底消散，他微微一笑，從鋼琴上收起自己的手。

    起身。

    “下課。”

    季洋一愣，側過臉。

    下一秒。

    少女那沁人心扉嬌嫩小臉和掌聲一同綻放。

    “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