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忘掉格式，尋求本真

    預料到觀衆們需要在聽完月光尋找一個情緒的宣泄口。

    也預料到了鼓掌這事必須得有人帶頭，畢竟下半場還有一首曲目。

    所以傅天鳴提前安排馬昱和鄭海濤二人做好準備，讓他倆等李安彈完第三樂章就帶着魏家班的兄弟姐妹們鼓掌。

    “掌聲要大。”

    二人聞言不免迷惑起來。

    尤其是鄭海濤。

    要是李安交代他，他肯定不會多想。

    可這傅天鳴突然給他們安排這項工作，他有些懷疑李安知不知道這事。

    以他對李安的瞭解，這種事對方肯定會提前和自己交代。

    他心生疑惑的最主要原因是，安排不合理。

    哪有這麼搞的？

    在他的認知中，這可是音樂會的大忌。

    雖沒有明令指出掌聲必須在音樂會開始和結束時才能響起，但如果觀衆們在其他時間節點上任意放任自己的熱情，那舞臺上的演奏者必會受到干擾。

    這將會直接影響到一場音樂會的質量。

    所以他必須得問清楚。

    結果傅天鳴告訴他這是和李安提前設計好的環節。

    信誓旦旦的樣子就像在音樂會開場上的致辭發言，讓人不得不信服。

    於是他也就沒在多想什麼。

    那就鼓掌，況且在他聽來這首月光的演繹也配得上觀衆無法抑制的情緒。

    傅天鳴接着又小聲的給二人交代了幾句。

    “一會兒李安下場之後.....”

    二人聽後更迷湖了，但也都沒有再說什麼。

    他們今天來就是來幹活的。

    就這麼的，三分鐘前李安保持着紳士儀態，面帶微笑的在掌聲中起身，回到了後臺。

    他必須先回來一趟，這也是一個不成文的演出禮儀。

    當傅天鳴把前前後後的因果告訴他之後，他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同時他也贊同對方的做法。

    在他的預計中，他所演奏的這四首作品裏，要屬月光處理的最爲晦澀。

    三首已演完，的確如他所料。

    不管聽衆們聽完做和感想，哪怕沒有人會去思考他在三個樂章演繹中所留下的線索，此刻他也不清楚，但他依然認爲應該給大家一點點時間消化消化情緒。

    這更有利於他接下來最後一首作品的演奏。

    所以這時再看這個掌聲的響起，就顯得有些恰到好處了。

    而傅天鳴接着悄聲告訴他，把暴風雨當成你心裏的第一首返場曲去演奏吧。

    計劃有變？

    李安聽到這句話目光一眨，接着不由咧開了嘴。

    兩人相視一笑。

    片刻，李安心裏感嘆，有些時候還得是文字工作者。

    這個流程節奏的變動讓他不禁對接下來多了一絲莫名期待。

    返場曲，也稱加演曲目，顧名思義。

    一場音樂會上，作爲主角的獨奏者將曲目單上的作品全部表演完畢，如果臺下的掌聲和反應足夠熱情，那麼獨奏者將額外演奏一到兩首曲目單上沒有出現的作品，通常是較爲大衆化的精短小品或獨奏者的拿手好戲。

    加演曲目環節通常也被看做是來自臺上臺下對於一場音樂會結束前的綜合雙向評判。

    觀衆們越熱情，獨奏者越賣力的拿出高質量加演曲目，也就意味着這場音樂會舉辦的越發成功。

    這時文曉從控制室來到後臺入口，接過傅天鳴手裏的礦泉水擰開蓋仰頭勐灌一口，放下瓶子長出一口，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中比出了一個OK的手勢。

    李安傅天鳴異口同聲：“辛苦。”

    要說這幾天最忙碌的人，應該是文曉。

    覺沒撈着睡幾個小時不說，今晚的音樂會已過去大半場。

    她五分鐘都沒撈着聽。

    尤其是她非常期待的月光第一樂章吶。

    從下午到剛纔，文曉全程在控制室裏忙活了。

    傅天鳴走到文曉身後給對方捏起肩膀，嘴裏不忘對李安唸叨着，“回來你得給我媳婦補一個專場。”

    “譁——————————”

    沒等李安給出反應，前場忽然響起掌聲，透過舞臺傳到了後臺入口。

    他這回到後臺還沒過兩分鍾。

    再次看向傅天鳴的目光又多了一絲佩服，這全套返場前的氛圍感全做出來了。

    跟着掌聲點了點頭，他說，“一場哪夠，得兩場。”

    文曉哈哈一笑：“不用不用，都李大師以後錄了月光唱片送我一張就成。”

    傅天鳴聽了直搖頭：“不行，至少得10張。”

    三人說笑間，門外的掌聲越來越大。

    “一會彈完暴風雨我就直接下場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了。”

    李安說着鬆了鬆袖口，轉身朝着門外的光大步走去。

    觀衆席後排東西兩角，馬昱和鄭海濤見李安出場，手下更加賣力了。

    站在他們身後的藝考生們感受到了其中的熱情，也啪的更加賣力了。

    沒錯，剛纔大廳裏安安靜靜的，又是他倆主動掀起的這波掌聲熱潮。

    傅天鳴交代了。

    第四首曲目開始之前要用掌聲把你們的李安師哥迎出來。

    “譁——————————”

    只聽現場掌聲越來越盛，包括林幽幽請秦勇在內的這些個音樂會常客都不禁納悶，這音樂會還沒結束，氣氛就到這種程度了嗎。

    稍微知道點內幕的陳璇倒是猜到可能音樂會的進程有變。

    不過具體後續會發生情況她也不清楚。

    這次李安走到鋼琴前直接坐了下來，直到耳邊的掌聲徹底消失不見，他才擡起手。

    “當-當-當-當-當-當-當-”

    清澈的琶音和絃以舒緩的方式以連珠的感覺依次從揚起的響板下滾出。

    一瞬便將現場的氣氛帶到了陽光下，和煦的微風吹過寧靜的海面，蕩起一圈圈漣漪。

    鏡頭拉近，演奏開頭這組琶音和絃的過程，李安的手指幾乎全程平放貼鍵，最終按出每一個音的時候，他的手指都會微微回拉一下指關節。

    一股神祕的感召力便在這每一次回拉動作中極具能量，當最後一個音的自由延長結束後，他才鬆開腳下的踏板。

    緊接着就見他的右手用極快的速度、以十分靈巧的方式連續跳出六組ABBC音型！

    強弱-強弱-強弱-

    舒緩平靜的音樂氛圍驟然緊張，平靜的海面深處隱隱躁動起來，一種不安的感覺圍繞着鋼琴前的身影向四周開始擴散。

    直到一路漸強最後停到A大調的終止，鍵盤上的指羣才漸漸放慢了速度。

    和絃琶音再現。

    和煦的微風再次吹過，可其中已經被滲入了一絲焦慮。

    只是一口呼吸的時間，只見他的右手再次快速跳動起來。

    與舒緩寧靜的前一秒再次形成了靜與動的鮮明對比。

    一靜一動之間，深度的矛盾感在舞臺的大幕下依然拉開。

    如精神與肉體的對峙，自由與禁錮的爭鋒相對。

    晴天已過，陰雲密布。

    “當！

    ”

    一簇粗壯的海浪從海面兀然高高撲向天空，下一秒雄壯的雷鳴閃過天際。

    鋼琴的雙手如同呼風喚雨般，終於在今晚的最後時刻解開了束縛。

    貝多芬第十七鋼琴奏鳴曲。

    暴風雨。

    也是今晚音樂會的最後一首作品。

    演完這首作品，李安人生中的第一場個人獨奏會就要結束了。

    接下來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不清楚。

    但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將着最後一首作品彈好。

    與此時耳邊激盪的旋律不同，他的內心更加瘋狂，更加躁動。

    第一次，李安卸下了所有枷鎖。

    像所有英雄故事的最後一戰，挫敗與漫長尋覓在此盡情宣泄。

    “當！”

    又是一組極具穿透力的跑動從他的指下兇勐躍出。

    觀衆癡迷的望着舞臺上的他。

    這一刻，李安的身上彷彿不再被某種神祕光輝所籠罩。

    他的神情不再澹漠，目光閃出灼熱，跟隨着頭顱甩動的髮梢在金色的臺光下熠熠生輝。

    李安從沒有如此演奏過這首他最熟悉的暴風雨。

    他彷若忘掉了格式，忘掉了傳統。

    不知從哪一個動機開始，他開始聆聽身體本能的暗示，用雙手在主題與和聲張力之間尋找線索，尋找生活與藝術之間的那一塊平靜的港灣。

    “當！

    ”

    又是一句充滿了複雜而宏偉的深刻音響。

    他雙手高擡低落，擡頭仰望舞臺上空。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舞臺上空距離自己是那麼的近，像是擡手就能觸碰到。

    隨着他指下越發用力，音樂中的天海對峙終於再次浮現出命運的衝突感。

    力量在傳遞中聚集奮起，從蓬勃到肅穆，最後一刻發揮至極。

    “當！

    ”

    而就在下一個瞬間。

    天海間寬廣的搏鬥景象忽的一下消失不見。

    畫面回到金色舞臺，鋼琴前，李安已是滿頭大汗。

    第一樂章組後一個主題以d小調和絃的擴展功能結束，音樂以一種平靜寧和澹出舞臺。

    再次彈手。

    風和日麗的平靜海面再次出現。

    李安的表情也柔和許多，指下每一個音符都充滿詩情畫意般。

    彷彿在經歷了第一樂章的驚濤駭浪，此刻暴風雨後的寧靜顯得安靜祥和。

    極致的浪漫主義，詩趣般的美感。

    時間在音樂中一秒一秒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如吃飽了甜美的勝利果實。

    第二樂章在一片祥和中悄然結束。

    音樂終於再次來到第三樂章。

    解放自我的李安老師回到他最熟悉的手指跑動。

    而在今天。

    在這最後的一個樂章。

    在他的個人音樂會上。

    那無窮動式的急迅隱音型不再只是夢裏的若隱若現，也不在一種徘迴中散發激情。

    從緊張猶豫到紮實有力。

    李安第一次在暴風雨第三月樂章中直視前方，堅定不移的用雙手一路向前衝去。

    這一刻，音樂爲他開闢出了一條無可取代的熱情之路。

    如果人生必須要經歷一次深刻的迷失，那麼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李安不在迷茫。

    一路走到今天，他在尋找中前行，盲目、受挫、困擾、絕望、推翻、重來。

    循環彷彿，像是被困在一個巨大的迷宮，周而復始。

    直到這一刻。

    李安依舊看不清前方的路，但他不在迷茫。

    所有的情緒都已匯聚到着最後一刻。

    整個音樂廳像是都在等待着最後一個爆發。

    那個全場人最期待，最需要釋放的剎那！

    隨着現場愈發緊張的氣氛，空氣彷若在高壓中摩擦出無聲的尖叫！

    有人將拳頭緊握於胸前，像是待到那最後一刻與鋼琴前的演奏者一起發出那撼天動地的聲響。

    “當！”

    終於來了。

    就在所有人屏住呼吸準備發出吶喊那一刻，鋼琴前的演奏者卻只是輕吐了一口氣。

    十根手指輕輕跳動了幾下便在最後的終止處畫上了一個句號。

    收手那一刻，李安吐出一口濁氣。

    他認爲剛纔的暴風雨是他迄今爲止演奏過的最滿意的一次。

    寂靜無比的氣氛下，他離開琴鍵還忍不住戰慄的雙手彷彿還沉寂在剛纔的樂思流動之間，那裏書寫着他二十六年人生的一筆一劃。

    “BRAVO!!!!”

    忽然一聲來自後場的起身尖叫！

    “譁————————————————————————”

    全場起立！

    滔天額掌聲只一個瞬間直接刺破舞臺的音罩，整個大廳被迴盪的掌聲塞得再填不下別的什麼。

    李安忍不住露出了一個輕鬆的微笑。

    關於他的部分到這裏就你告於段落了。

    音樂會終於結束了。

    擡手那一刻，腰部傳來的巨疼你終於還是被現場的掌聲所驅散。

    李安扶着鋼琴站了起來。

    一邊擦汗一邊走到了舞臺的嘴前沿。

    氤氳的燈光下。

    他看見了全場觀衆都站了起來，每個人都鼓着掌。

    他知道這掌聲是送給他的，可看着眼前黑壓壓的一片人影，他還是感到那麼一絲不真實感。

    夢裏的畫面就這麼被搬到現實眼前。

    掌聲持續着，李安左看看右看看，席前區域看看，席後區域看看。

    良久。

    他深深鞠下一躬，九十度。

    “譁——————————————————————”

    掌聲繼續高漲！

    李安起身連續又像其他幾個方向再次鞠躬。

    每一個躬無一例外都是九十度。

    儘管每一個彎腰動作都會讓他忍不住咬下牙。

    最後一次起身。

    他目光中再次出現了幾個移動中的的身影。

    不由搖頭苦笑。

    似曾相識的畫面又要來了。

    這一次第一個走上舞臺的人讓他有些意外。

    是小北。

    小北捧着一大束花，走到舞臺之上似是有點慌張了，走變成了跑，轉眼衝到李安面前。

    “老師！

    ”

    隨後將手裏的花束塞到李安懷裏。

    “老師！

    ”

    “老師！”

    “老師！”

    “老師!”

    接着是小劉，遲俞、馬可、車琳、小虎，每個孩子都衝了過來，把花送到了李安的懷裏。

    每一個孩子衝過來都是一次衝擊，李安不得不隨時忍着腰疼後退半步。

    季洋跟在最後，下意識的主動幫李安接過懷裏抱不下的花束。

    “老師。”

    舞臺上。

    一個老師被他孩子們以最愛戴的簇擁着。

    孩子們純真的笑臉在這一刻，比金色的舞臺還要絢爛。

    再看李安，他的眼角似乎溼潤了。

    -

    控制室裏，文曉已經做好了接下來的所有準備工作，所以她有足夠的時間用鏡頭記下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