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庵堂故舊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姒錦字數:4668更新時間:24/07/03 21:34:48
    裴獗回來的時候,馮蘊眯着眼坐在香樟樹下的軟椅上,望着天邊濃厚的烏雲,發呆。

    風吹來院子裏的花香,十分怡人。

    男人的腳步聲放得極輕,一雙手從背後摟過來,小心翼翼地束緊她的腰,氣息溫和地落在耳側,輕輕一吻,語調低緩。

    “阿左說,你不舒服?”

    馮蘊回頭看他一眼,淡淡笑應。

    “只是坐久了,有些眩暈,算不得什麼,你別聽小孩子瞎說。”

    裴獗嘴角一牽,輕輕地嗯一聲。

    “那別在屋外坐太久,我抱你回去。”

    這個時季,一到黃昏太陽落下,院子裏的景象是最爲怡人的。馮蘊很喜歡坐在這裏,吃點東西,懶洋洋看書。

    但她沒有反對,也來不及反對,裴獗已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裴獗剛從宮裏出來,身上衣裳沒有來得及換下。一襲大袖龍袍,隨腳步擺動,威儀十足,飄逸萬分。

    這陣子他宮裏宮外地跑,生活日常仍像當初做攝政王時一樣。馮蘊不知朝臣可有異議,反正她自己看來,是覺得有些彆扭。

    哪有皇帝不住在宮裏的呢?

    她雙臂攬住裴獗的脖子,微笑道:

    “要是朝事繁忙,你也不必每日回來。”

    裴獗低眉,“攆我?”

    馮蘊莞爾,眼波如水,輕緩地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宅子都是陛下的,我哪裏敢攆?”

    裴獗微微皺起眉來。

    近來兩人私下裏相處,一切照舊,他並不是很喜歡馮蘊這麼稱呼他,一聲“陛下”,就好像在中間生生割出了一道長長的鴻溝。

    馮蘊察覺他眼底的不快,伸手往兩邊拉扯他的臉,不滿地道:“爲你的身子着想,你還不高興?都是當皇帝的人了,怎麼越活越回去?”

    裴獗突然停下,低頭看着她,雙臂微微收緊,將馮蘊往上輕輕一掂。

    “蘊娘都胖了,我爲何不能變?”

    胖了?

    馮蘊眼皮一翻,“胡說!”

    她不是易胖的人,也不肯承認自己胖,好笑地拍一下裴獗的胳膊,待再要說話,已被裴獗輕輕放在了窗前的軟榻上。

    他道:“天還沒有十分的熱,你不要貪涼。坐在這裏看書,不比坐院子裏強?”

    “是是是,陛下所言極是。”馮蘊應道,慢條斯理地瞥他一眼,“奇怪,你今日這麼閒嗎?回來得這樣早,還將皇恩普照到我身上了……”

    裴獗握住她的手,微微牽脣,“蘊娘是在怪我,最近冷落了你?”

    馮蘊凝目睨着他。

    劍眉星眸,英姿過人。

    這是大雍朝的新帝,萬萬人之上。

    權力可以爲男人帶來一切,甚至包容了容貌。

    裴獗這張臉,好似比往昔還要好看幾分,連眼睛都會醉人一般,自內而外散發的威儀,強烈得令人不敢直視……

    馮蘊微微嘆口氣。

    “裴狗,你不老實。”

    裴獗:“?”

    馮蘊撇嘴。

    她當然不好意思說男人太好看,會讓人心跳加速,神魂難以落地,只找了一個由頭,就笑着打趣他。

    “陛下近日,越發英挺了。可是那皇城深宮裏,新晉了美人,甚得君心?”

    裴獗低下頭,看了馮蘊片刻,默默吻在她的手背上,聲音和煦而溫暖。

    “看來我得多抽些工夫,留在府裏陪你了。”

    馮蘊看他說得一本正經,不免失笑,“你就不怕人說你,甫一登基,就沉迷於閨房之樂?”

    裴獗哼聲,“誰若是膽敢這麼無禮,我就要正告他了……”

    馮蘊見他表情怪異,不由納悶。

    “正告他什麼?”

    裴獗道:“告訴他:你是對的。”

    馮蘊一怔,笑着捶在他肩膀上,裴獗雙臂一緊,傾身便要吻上來,他很會糾纏,馮蘊轉瞬便有些氣短,連忙推拒。

    “我今日不太舒服。”

    裴獗在她脣角安撫地親了一下,不再鬧他,在腰上爲她墊了個靠枕,這才坐下來,陪她說話。

    新帝登基,大刀闊斧地革新朝政,朝堂上的人和事,可謂日新月異,比變天還快,裴獗要是不說,馮蘊從不主動提及。

    今日看他回來得早,又吃茶擺談,正當閒時,當即將心裏那點“小九九”吐了出來。

    “有個事早想問你,又不知方不方便?”

    裴獗看着她猶疑的目光,黑眸一亮,“你問。”

    馮蘊道:“你登基後,李桑若還住在宮裏,可有不便?”

    裴獗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以爲馮蘊會問立後的事情……

    朝野上下都吵翻天了,惟有正主不爲所動。

    “沒有。”他悶聲悶氣。

    馮蘊揚了揚眉,小聲地笑,“既然你覺得放一個前前前朝的太后在宮裏,沒有什麼不便,那只能怪我多嘴了。”

    “我是說,她沒有住在宮裏。”裴獗道。

    馮蘊很是意外,“她不在宮裏,去了何處?”

    稍頓片刻,又疑惑地蹙起眉頭,似笑非笑地問:“難不成,你真給了她一個長公主的尊號,離宮開府?”

    裴獗冷冷地掃她一眼。

    “她自請出家了。”

    “什麼?”馮蘊很是意外,“什麼時候的事?”

    “今日。”裴獗眼瞼微低,怕被她看出情緒似的,沒有絲毫表情變化,“去了慧心堂,只盼青燈古佛,能讓她明心見性。”

    馮蘊微微眯着眼,打量他的表情。

    “當真是她自願的?”

    裴獗抿脣,半晌微微一嘆。

    “這是她最好的歸宿。”

    最好的歸宿?

    裴獗這麼認爲,馮蘊卻不這麼想。李桑若啊,要是就這麼了卻殘生,似乎還是太順當了。

    可依她的性子,明心見性是做不到的,度日如年,那一定會有。以前有面首常伴在側,如今孤清一人,怎能耐得住寂寞?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將身子伏在裴獗的胸膛上,慢慢地閉上眼睛,嘴裏若有若無的一笑。

    “陛下大事已了,我在西京閒着也是難受,過兩日,索性回安渡去好了。”

    裴獗低頭看她一眼,“好。”

    他答應得很爽快,爽快得馮蘊內心有點生疑。

    別的事情,她不敢說,可裴獗是向來不喜歡她離開身邊的……

    尤其他今時不同往日,一國之君了,兩個人相處的時候,雖然他還沒有培養出那種身爲人君的習慣了,可情緒怎麼會變呢?

    馮蘊有很多疑惑,可她太困了。

    來不及問什麼,就那樣趴在裴獗的胸膛上,任由他摟住腰身,慢慢地睡了過去。

    -

    進入五月來,她就有些嗜睡,馮蘊覺得自己是閒的,裴府人少,家事簡單,又有裴媛打理,根本用不着她操什麼心……

    又待幾日,她閒不住了,吩咐僕從收拾行李,準備回安渡的行程。

    “娘子娘子……”

    小滿手上捧着一束園裏半盛的鮮花,喜滋滋地進來,告訴她道:

    “娘子可知出大事了?”

    馮蘊打個哈欠,瞥她一眼。

    “說吧,又聽了什麼小道消息?”

    小滿嬌俏地哼聲,“可這不是小道消息。坊間都在瘋傳,李太後自請出家,在慧心堂削髮爲尼……”

    小滿的開心肉眼可見。

    可馮蘊早知消息,此刻心靜如水。

    “她出她的家,你高興個什麼勁兒?”小滿哦一聲,老老實實地收斂笑容,又偷偷瞥她。

    “娘子就不想看看李太後剔光頭髮的樣子?”

    馮蘊懶洋洋地攏一下衣裳,眼尾掃她,“你想看?”

    小滿拼命點頭,用力點頭。

    “想。僕女想去。環兒和佩兒她們幾個也想去!環兒說,李太後頭形略尖,沒有頭髮定是醜陋不堪!”

    馮蘊無語地掃她一眼。

    “你們平常就說這些?”

    “我們還說……”小滿瞥她一眼,“我們平常說,要是哪天能喚娘子做娘娘就好了。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金安,娘娘如意,娘娘吉祥,娘娘萬壽無疆……”

    馮蘊撲哧一聲,美眸微眯。

    “快閉嘴吧。回安渡前,帶你們去拜會一下庵堂故舊,讓你們長長見識,看個夠本……”

    小滿和環兒對視一眼,嘻嘻笑着行禮。

    “多謝娘子成全。”

    -

    慧心堂在西京城外三十裏路的一座名叫翠雲峯的半山腰上。

    令馮蘊沒有想到的是,不止李桑若,還有好些前朝宮妃,都一同被送了過來了。

    不過,旁人是“帶髮修行”,只有李桑若是“自請出家”。旁的宮妃不用剃度,她卻是削去了滿頭的青絲。

    她還不到三十歲啊。

    這麼年輕,就要在這座破廟裏了卻餘生?

    裴獗太狠了。

    太狠了。

    庵堂裏沒有鏡子,李桑若是對着臉盆子裏的水,觀看的自己沒有頭髮的模樣。

    光滑的頭皮,剃得很乾淨,但摸上去仍有一些短刺刮手。

    她還不習慣,很不習慣。

    憤憤的,她手指下意識戳向水盆。

    水波微微一蕩。

    那個瘦削的倒影,在水面上搖搖晃晃,正如她顛沛流離的人生……

    李桑若笑了。

    對着臉盆。

    也對着臉盆裏的倒影,笑得癡狂……

    一陣微風穿窗而過,吹在她腰寬袖闊的青灰色僧服上,靜謐裏,腳步聲從遠到近,停在房門口。

    李桑若住的地方,是庵堂最僻靜的一處。

    她隨身有一個叫梅香的宮女,但不是聽她話的,而是唐少恭指到她身邊侍候的人。

    李桑若在推門聲裏轉頭,看到唐少恭進來,看到梅香低垂着頭退下去,當即變了臉色。

    冷冷的,彷彿帶着怨毒一般。

    “你還來幹什麼?看我笑話嗎?”

    唐少恭一言不發地站到她面前,雙眼冷冰冰的,凝視着她。

    “你滾。你即刻滾!”李桑若雙手推到他的胸膛,帶着積鬱已久的火氣,連聲音都在顫抖。

    “滾啊,你給我滾——”

    換往常,唐少恭是不會跟她糾纏的。

    話不投機,掉頭就走,一個多餘的字眼都不會說。

    可今日他沒有走。

    他看着李桑若,用憐憫的眼神,看着,看着,被她逼得步步後退,仍然面不改色。

    一直到後背抵到了牆上,退無可退,他才慢慢伸手,扼住李桑若的兩條胳膊,示意她靜下來。

    “我滾之前,同你說說話吧。”

    李桑若冷笑。

    那雙眼寒光閃爍,好似暗藏了刀子。

    “不要假惺惺了。要不是你,裴獗怎會如此待我?他登基了,當皇帝了,我此刻正該同他一起,在西京城裏享盡榮華富貴,而不是來這裏……”

    她不滿地掃視一眼周圍,目光尖銳得幾近癲狂,“你看看這裏,是人住的地方嗎?像是人住的地方嗎?”

    “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都是你害的,你可知我如今活得有多麼卑微……卑微到我寧願……自己沒有活過……”

    “聽懂了嗎?我寧願死,寧願死也不想在這裏苟活。”

    “唐少恭,你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我要見裴獗!我要見裴獗!”

    堂堂臨朝太后,落得這般下場。

    李桑若想不通命運,也恨所有人。

    她惡狠狠地盯住唐少恭,一句又一句,哀求,也辱罵。

    “你這個男人,有什麼用?你得到了我,卻連一點保護我的法子都沒有,你不配,你就不配……慫蛋,孬種!”

    唐少恭嘴脣微抿,那一絲憐憫在眼裏蕩然無存,消失了溫情,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冷漠。

    “既如此,我成全你。”

    他聲音涼涼的,不帶溫度,慢慢攬住李桑若的腰,偏低着頭,將冰冷的氣息噴灑在李桑若白皙的頸間……

    “你自找的。”

    李桑若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手足冰涼……

    在預感到危險的那一瞬,她腦子裏轉了許多念頭。

    “救命!”

    呼救聲,只是本能……

    可惜,唐少恭的匕首太快了。

    快得她的聲音還來不及喊完,刀尖就從腹部斜斜地刺了進去……

    李桑若疼痛皺眉,不可置否地看着腰腹間洶涌而出的鮮血,慢慢擡眼。

    “爲什麼?”

    “成全你。”

    “不……你卑鄙……你怕裴獗知曉……你睡了我……他會要你的命……”

    唐少恭冷笑,紅了眼睛。

    “我殺你,只因你太髒了……污了謝家滿門忠烈,污了主公名諱……”

    李桑若眼睛瞪大,“你說什麼……”

    “沒錯。你是謝家女兒,一直都是。”唐少恭冷冷地盯住她,“可惜,裴獗不會聽到了……”

    李桑若目光渙散,不甘心地瞪大,臉色蒼白,一片死氣。

    一直以來,唐少恭都在誤導她。讓她以爲“謝家女兒”只是權宜之計,是唐少恭爲了騙裴獗信任的說辭。

    “你爲何……騙我?”

    “因爲——”唐少恭面不改色,眼裏那一股凌厲的殺氣,越發熾烈,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將她洞穿。

    “你不配。”

    撲!

    唐少恭手臂往前一送。

    李桑若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恰在這時,外面傳來梅香的喊聲。

    “王妃大駕光臨……殿下尚在午睡……還請稍等,我去稟報……”

    又說了什麼,李桑若已經聽不清了。

    但眼前唐少恭的臉,卻變了顏色。

    -

    “啊!”

    梅香的尖叫聲響徹庵堂。

    馮蘊和小滿對視一眼,走上前去,拉開嚇得瑟瑟發抖的梅香,邁過門檻,朝着那倒在血泊中的女人走了過去。

    “小滿,救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