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合歡花開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姒錦字數:3865更新時間:24/06/29 19:28:37
    馮蘊進去的時候,蕭呈就坐在客堂的木案邊,飲酒。

    他不知在這裏坐了多久,酒壺已空了兩個。

    又似乎是酒液放縱了思緒,今夜的蕭呈,竟與馮蘊記憶裏那個容色清冷,疏離難近的齊君,很是不同。

    她走得有些慢。

    蕭呈看着她。

    她也看着蕭呈。

    中間沒有阻礙,眼神赤裸。

    前世的,今生的,都在腦子裏,在目光中,又無法窺探,對方眼裏是什麼……

    蕭呈盯着她白皙的臉,如春日初綻的桃花,嬌豔欲滴,清徹黑亮的眼睛,深邃似秋夜的星空……

    還是那麼美。

    不,比從前美。

    美得不可方物。

    “阿蘊。”他語遲。

    身體裏彷彿有一團火。

    沒有人知道,他想了她多久。

    又有多麼渴望,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能像此刻這般,步伐輕盈地朝他走來,輕輕喚一聲,“蕭郎。”

    蕭呈面容微醺,目光亮得驚人。

    馮蘊涼涼地看他。

    “齊君找我來,不會只是爲了看你飲酒作樂吧?”

    蕭呈:“何來樂?沒有你,我無樂可言。”

    馮蘊低笑一聲。

    “這不是齊君該說的話。”

    蕭呈將桌上擺放的另外一隻空酒杯拿過來,慢慢斟滿。

    “今日裴獗下了國書,請我離開。”

    這事馮蘊聽說了。

    她不置可否,眼睛裏閃過一抹譏誚。

    蕭呈道:“我明日就要離開安渡。看在故舊的份上,坐過來,同我說說話吧。”

    馮蘊站着沒動。

    目光從酒裏,挪到蕭呈的臉上。

    “我不認爲齊君喝個半醉,有談話的誠意。”

    “我沒醉。”蕭呈看着她,“飲酒,我只爲壯膽。”

    馮蘊不相信這些鬼話。

    蕭呈是什麼人,她太清楚了。

    此刻做出這番姿態,甚至在她面前變得小心翼翼,並不是他改了,而是她馮蘊變了……

    她不再是上輩子那個孤立無援的馮十二娘。

    那個馮十二娘六親無靠,只有倚仗他,所以,他可以隨便拿捏,無須珍惜。

    他可以召之則來,揮之則去,高興時哄幾句甜言蜜語,不高興就棄若敝屣,誰也奈何不得……

    他可以肆意。

    她不可以。

    而現在她身份不同,他完全掌控不住她。

    馮蘊也是活了兩輩子才明白,誰強誰有理,所謂的愛,也要勢力對等……

    否則,下位者對上位者,弱對強,就不要奢求不該有的情感,而應該去努力變強。

    她笑着坐下來。

    在蕭呈對面,懶懶地看着他。

    “齊君說吧,我聽着。”

    強勢的,冷淡的,如上輩子蕭呈對她。

    蕭呈俊目微暗。

    “阿蘊,你面前的不是齊君,是蕭三。”

    馮蘊眉梢微微一揚。

    要不是齊君這個身份,僅僅只是蕭三,他只配吃巴掌,哪裏能得她的好言好語?

    她彎脣淺笑,“哪請問蕭三公子,想說什麼?”

    蕭呈:“我想要一個答案。”

    馮蘊看着他通紅的雙眼,面無表情,“什麼答案?”

    “你。爲何變心?”

    蕭呈慢慢傾身,將那杯斟好的酒遞到她的面前。

    平靜的面容,沒能阻止酒波輕蕩……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當年說過的話,都忘了嗎?”

    “你種的那株合歡樹,昨年開花了。你不想回去看看?”

    馮蘊後悔進來了。

    她沒法原諒的蕭呈,卻很容易喚起死去的那個馮十二娘……

    離開臺城前,她偷偷在竟陵王府圍牆外種合歡樹,跪在樹前向樹神許願。

    “蕭三一定要來娶我。”

    “蕭三快點來接我回家。”

    “蕭三平安康健,來娶我回家。”

    記憶裏的馮十二娘,面目有些模糊。

    馮蘊想着她,便笑開了。

    “沒有。”她笑道:“我從來沒有變過,一直如此。”

    蕭呈搖頭,“在臺城時,你不一樣。”

    馮蘊:“你也說了,那是臺城。”

    她冷淡地看着蕭呈的眼睛,沒有留半分情面,用最冷的話,像刀子似的捅向他的傷口。

    “臺城的十二娘,是個什麼東西?弱小、無助,無依無靠。後母打我,繼妹欺我,就連街上的乞丐都能羞辱我……蕭三啊,那時候的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只能靠着你,盼着你,等着你娶我,才能逆天改命……”

    蕭呈眸子微闔。

    眼裏的光,暗得嚇人。

    馮蘊:“我現在已經逆天改命了,你說,我還圖你什麼呢?”

    看着蕭呈眼裏涌動的風暴,她淡淡莞爾,說得不溫不火。

    “我雖未曾傾心於你,但也算給過你機會。蕭三,是你沒有珍惜……當年的馮十二娘。”

    字字如針。

    針針見血。

    見血封喉。

    少女時的馮十二娘,戀他成癡。這是蕭呈唯一的慰藉……

    可僅有的這個,馮蘊也不願給他。

    她推翻了曾經的一切。

    月牙巷裏枯守郎君的少女,羞澀慌亂的笑容,小鹿亂撞般歡快的步伐……

    那些屬於他們的,沒有裴獗參與的過往。

    她全盤否認了。

    再端起那杯酒,微微傾斜,乾乾淨淨地倒在木桌上。

    “覆水難收。你我也是如此。”

    “阿蘊……”蕭呈伸手握住她,將她的手連同酒杯一起,籠入掌心,緊緊扣住。

    “酒撒了,可以重新斟滿。”

    他強行扳着馮蘊的手腕,將酒杯擺正,提壺重新注入。

    “你看,還是一樣的酒,一樣香醇醉人。”

    馮蘊:“不是方纔那一杯了。撒了,就是撒了。何必自欺欺人?”

    蕭呈眼睛赤紅,如若滴血。

    他慢慢地,鬆開手,再繞過木桌,蹲在馮蘊的面前,單膝半跪,聲音嘶啞。

    “阿蘊。不是當年的蕭三不肯珍惜你,也不是他無情無義,忘了與你的婚約。而是當年的蕭三羽翼未豐,處境艱難,還須靜待時機,才能娶你過門……”

    他從沒有對人說過這種話。

    再艱難,也沒有服過軟。

    第一次在女人面前伏低身段,眼淚就下來了。

    “你沒了母親,我沒了雙親。”

    “那時的我,也如履薄冰,身在地獄,我怎敢拉你一起赴死?”

    權力爭奪的旋渦裏,人心如同猛獸,殺兄弒父,六親相鬥,沒有人能在其中獨善其身。

    馮蘊相信,蕭呈這一刻流下的眼淚是真的。

    但他哭的不是她。

    是他自己。

    是竟陵王府孤獨的少年郎。

    是那個在骨肉相殘的困獸堆裏踏着累累白骨登極皇權之顛的竟陵王。

    他有苦。

    他會累。

    但不是她造成的。

    而她的痛苦,全與他有關。

    其實,這不是馮蘊第一次看蕭呈流淚。

    上輩子也有過一次……

    唯一的一次。

    她生小兒子予初的時候,難產。

    九死一生,去了半條命才從閻王手裏脫險回來……

    孩子呱呱墜地,蕭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她,喜極而泣。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帝王……

    馮蘊是被那兩行淚水感動過的。

    可惜,她爲此一步步退讓自己,他卻步步緊逼,並沒有因爲哭過,差點失去過,就格外珍惜……

    他親手葬送了她的感情。

    還有性命。

    “阿蘊……”蕭呈哽咽,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軟弱過,“我來接你了。隨我一起回去看合歡花,好嗎?”

    馮蘊聽着聽着,笑了。

    “你當我死了吧。別難爲我,也難爲自己。”

    蕭呈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是怕裴獗嗎?”

    馮蘊目光一凜,勾脣淺笑,“是啊,你在晉地,如何帶我走?”

    蕭呈道:“只要你肯。阿蘊,你點個頭,我即刻帶你離開晉國。”

    馮蘊冷冷一笑,推開他,將手從他熾熱的掌心裏收回來,語調冷淡。

    “你當真想跟我在一起?我嫁過人,你都不在乎?”

    蕭呈搖頭,聲音喑啞,“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叫我做什麼都行……”

    “好。”馮蘊不冷不熱地盯住他。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蕭呈眼睛一亮,就聽她道:“即刻退位,詔令四海,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自願做馮十二娘的……側室郎君。從此一心一意,不問政事,不要君權。”

    蕭呈瞳仁震驚。

    從未聽過如此悖逆倫常的話。

    “還有……”

    馮蘊淡淡地笑,一字一句說得認真。

    “哪怕是裴獗欺你,打你,我也可能會訓罵你,你也絕不後悔,心甘情願服侍我,不求名分……”

    “阿蘊……”

    “我也不是那麼刻薄寡恩的人。”馮蘊盯着他這張臉,微微勾脣。

    “蕭三公子色壓南齊,名冠四方,如此豐神俊朗,我一個凡人,自然也會爲美色所惑……”

    “有我長門一日,我便會養着你,衣食無憂。你會有僕從,可以隨意使喚他們,但這些僕從只會忠於我,聽命於我。”

    “我若來了興致,也會臨幸你,但你不可以反抗,不管你心情如何,開心與否,我要,你便得給我,否則,視爲對妻主不忠,要受責罰……”

    “當然,我不會親自動手,只會漠視你,由着裴獗,或是我的哪個情郎,暗地裏耍手段拿捏你,侮辱你,因爲你不是晉人啊,在這裏,怎麼也該得受些委屈。”

    “爲了我,你凡事都得忍着。不然我就會懷疑你待我的情義……”

    “若是哪一天,你運氣不好,讓人給玩死了,也是你的命。”

    她說着說着,便笑了起來。

    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幾分。

    “如此,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蕭三公子?”

    蕭呈心如雷動,驚訝得無以復加。

    這麼瘋狂無序的話,她是怎麼想到的?

    又怎麼能將它說出口……

    “怕了嗎?”

    “還是不情願?”

    “看來你的情義,也不值幾何……”

    馮蘊眸底冷笑,步步緊逼。

    “你做不到的,蕭三。”

    “你一生汲汲營營,如此熱愛權力,登基後更是手握權柄,萬人之上,怎肯爲了一個女子放棄大好江山?”

    “權勢是如此令人着迷,不說你,我也一樣。嘗過權力的滋味,你讓我再去做後宅婦人,籠中之鳥,僅憑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情字,就爲男人犧牲自己……呵呵,是你蠢,還是我蠢?”

    蕭呈默了。

    久久地,回不過神。

    喉頭哽動着,眼眶紅着,淚水未乾。

    但他說不出話……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其實,他想過許多要回馮蘊的辦法,裴獗說的“不惜一戰”,他想過的,也幹過。

    輸就輸吧。

    如果他死在戰場上,那十二娘這輩子都會記得他。

    死去的人,是無可替代的。

    正如她。

    死在他的上輩子,成了他的畢生之痛。從此,就永永遠遠地留在那裏,誰也替代不了——包括眼前這個陌生的馮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