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燈下美人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姒錦字數:3166更新時間:24/06/29 19:28:37
    燈火不太明亮,照着女郎的臉,多了一層模糊的光感。

    所謂“燈下看美人”,越看越心動,大抵如是。

    裴獗再開口,喉頭便有些緊繃。

    “打發回中京。或是,一殺了之。”

    他語氣平靜的,就跟殺一隻雞沒有兩樣。

    馮蘊明白裴獗確實可以讓韋錚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但無論韋錚怎麼死,只要死在花溪村,死在安渡郡,裴獗就會落得一個謀殺朝廷重臣的嫌疑,遭人詬病。

    聲譽有時比人命還重。

    裴獗可以不在乎,但馮蘊眼下是系在他繩上的一隻螞蚱,還是希望這根繩子堅固一點,可以吊得久一點,不要中途斷了。

    她現下根基不穩,上哪裏再去找一根這麼粗大耐用的繩?

    省着點用吧。

    馮蘊一想就笑了。

    “竊以爲,不必如此大動干戈——”

    裴獗擰眉看着她。

    馮蘊覺得兩個人隔着這麼遠的距離商討大事,很是不便,更不像將軍與謀士。

    於是她放下手上的書,踩着木屐從氤氳的光線中,走到裴獗的對面,跪坐下來,挺直肩背。

    “冤家宜解不宜結,韋將軍是太后寵臣,得罪他沒什麼好處,不如化干戈爲玉帛。”

    裴獗再擡頭,看她的眼神格外幽深。

    四目相對良久,馮蘊抓不住他眼裏藏着的究竟是什麼情緒,索性放棄猜測,淡淡開口。

    “願惹君子,不罪小人。將軍在營裏自是不怕,可我怕的。”

    一個怕字,她低垂下頭,故意說得忐忑不安,生怕裴獗看出來她有別的打算。

    但裴獗好似聽進去了。

    他說:“依你。”

    馮蘊卸下心防,朝他微揖一禮,“多謝將軍。”

    裴獗目光淡淡一掃,看着她清姿豔色的臉,沒有言語。

    馮蘊微微傾身,爲他斟滿一杯茶,“立秋之事,我沒有料準,以爲將軍不會再信我……”

    她眼皮上擡,看着他笑。

    “甚至以爲將軍會疑心,我是南齊留下的臥底。”

    “你不是嗎?”裴獗黑眸微垂,沒有看馮蘊的臉,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馮蘊盯住他飲茶時那一截挺拔的喉結,想到白日裏小滿說的那些話,輕籲一聲,“當然不是。”

    裴獗:“你最好不是。”

    這無意義的對話。

    配上裴獗那張沉鬱無情的臉,無端契合。

    馮蘊心情不錯。

    “我若是細作,將軍今夜就不會坐在這裏與我閒談。將軍應該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從我被家族拋棄那一天,便是了……”

    裴獗沉默地看着她。

    突然道:“你想報復馮家?報復蕭呈?”

    這話存了幾分試探。

    馮蘊脣角淺彎,“這話從何說起?”

    裴獗道:“竟陵王大婚,娶了你繼妹馮瑩。”

    馮蘊握着杯盞的手一抖,險些失態。

    早有預知和親耳聽到是兩回事,麻木的神經瞬間被未知的痛楚撕扯得復甦過來。

    她明明已經戒了,狠了,可痛苦好似是從骨子裏滋生出來的,不受她控制。

    幾乎忽然之間,那個死去的馮蘊便左右了她的情緒,提醒着她的一敗塗地,牽引她走向崩潰。

    “阿姐,我嫁他那天,穿的是你親手繡的嫁衣……”

    “洞房夜,他贊我溫婉美豔,說我是他第一個婦人,還說若是可以……願此生唯一,年年歲歲。可老天無眼……我和蕭郎那樣相愛,卻無法擁有一個有我們共同血脈的孩兒……”

    “若不是爲了借你的肚皮一用,你以爲蕭郎會忍着噁心跟你同房嗎?”

    痛苦涌向五臟六腑,馮蘊也很噁心。

    噁心那一夜又一夜裏,以爲得到過的幸福,盡是欺騙。噁心蕭呈可以裝得那樣好,讓她全然相信他的憐惜他的愛……

    她弓下身子,手捂着胃部,在死亡前的痛苦中沉淪,額頭是汗,臉色灰白,一張開嘴,真的“嘔”了一聲,差點吐出來……

    “他娶的是平妻。”裴獗的聲音無情地響起。

    他看得出馮蘊的痛苦,沒有絲毫要放過她的意思,平靜的、不帶半點波瀾地往她傷口上插刀。

    “兩妻並嫡,以你爲尊。歡喜嗎?”

    馮蘊猛地擡頭。

    雙眼不可思議地盯住他。

    裴獗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從士大夫到平民,都有平妻存在。因戰事頻繁,夫妻離散後再娶的不在少數。雙妻並嫡,已是一種流俗。

    但是,娶平妻都是已有妻室者,才稱爲“平”。

    兩妻並嫡,一般也不分嫡庶尊卑,沒有以誰爲尊的說法。

    上輩子蕭呈沒有娶馮瑩爲平妻,後來的平妻是她。

    如今蕭呈尚未娶妻,就給馮瑩以平妻身份,馮家怎會同意?蕭呈又哪來的臉,認爲一個已經被他們送入敵營的未婚妻,仍然是他的妻?

    馮蘊雙眼發燙,彷彿有火在燒。

    她看不到自己氣到猙獰的樣子。

    只看到裴獗起身,開了半扇窗戶,讓涼風透過窗牖吹拂進來,

    帶着田野裏的蛙聲,瞬間將馮蘊叫醒。

    這不是臺城那個暗無天日的冷宮,是安渡的田莊。

    她面前的人,不是蕭呈,是裴獗,同樣無情無義的裴獗。

    馮蘊笑得眼睛都溼潤了,喉頭裏彷彿帶着嗚咽。

    “將軍今日來,就爲告訴我這個?”

    裴獗沒有說話,回頭看她片刻,走到她的身側坐下來,掌心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往下,安撫般輕輕地將人摟在胸前。

    “可要沐浴?”

    馮蘊眼睫扇動幾下,不解地看他。

    裴獗道:“衣裳溼透了。”

    馮蘊這才發現一身冷汗,好像從幽冥地府裏走了一遭回來似的,身子虛脫般無力。

    她搖搖頭,靠上裴獗的肩膀。

    裴獗身上很硬,哪裏都硬,但很安全。

    她放任自己在這一刻軟弱,在裴獗的面前。

    “讓將軍看笑話了。”

    裴獗低頭看着她,黑眸裏流光泛動,神色難以捉摸。

    “竟陵王府沒有大肆操辦婚儀。”

    馮蘊呵一聲,輕笑。

    不用裴獗來說,馮蘊都能夠猜到蕭呈會說些什麼。

    兩國開戰,生靈塗炭,這時娶妻不宜鋪張,當一切從簡。

    “他就是個僞君子。”馮蘊道:“將軍該想的是,蕭呈爲何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娶妻?”

    裴獗瞧着她盈滿香汗的額頭,“爲何?”

    馮蘊道:“蕭呈不娶馮家的女兒,馮敬堯便不會在朝堂上爲他周旋。沒有重臣擁戴,他即便手握五十萬重兵逼得蕭珏退位,那也只是一個弒兄奪位的亂臣賊子。得位不正,受萬世唾棄,這不是他要的……”

    南齊公子,獨絕三郎。

    丰姿清貴,湛然若神。

    這才是齊人眼裏的蕭三郎。

    馮蘊冷絲絲地笑,眼裏彷彿要鑽出兩條毒蛇來。

    裴獗嗯一聲,“位也要,名也要。”

    馮蘊目光迷離,盯住他的臉,“他不如將軍。”

    裴獗半闔的眼裏有一絲暗芒在涌動,“哪裏不如?”

    馮蘊心裏一窒。

    他希望她說哪裏不如?

    “將軍不是好人,但將軍不圖‘好人’的虛名。揹負一身罵名,也不甚在意。這樣胸懷,他比不了。”

    裴獗沒有迴應,卷了卷她煙紫色的寢衣,將滑落的衣帶往裏撥了撥,繫緊。

    他平靜得像一個聆聽者,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

    馮蘊心態早就老了,死了,不是小姑娘了,可她很受用。

    至少對此刻的馮蘊來說,無聲的安撫,順平了她的情緒,那一段和蕭呈之間早就死掉被焚燒殆盡的恩怨情仇,慢慢被夜風吹散,漸漸平息。

    她就那樣靠在裴獗的肩膀上,許久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汗好像都被風吹幹了,她才起身,對着裴獗躬身行禮。

    沒有道謝,沒發一聲,只有一個笑容。

    裴獗默不作聲地將身上衣物整理了一下,傾身去倒茶,自顧自飲,不提她的失態,也不提這片刻的溫存。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裴獗打破了寂靜。

    “蕭呈在南岸屯集重兵,你如何看?”

    在馮蘊的那封信裏,說“蕭呈會起兵造反”,不會渡河攻城。

    而眼前發生的事。與她的“預言”全然不同。

    馮蘊笑了笑,“障眼法而已。”

    裴獗茶盞落下,深邃的黑眸打量着她。

    “爲何認定蕭呈一定會造反?”

    沒有哪個造反的人,會把造反掛在嘴上。

    相反,他們行事會萬分隱蔽。

    馮蘊一個後宅女郎,如何得知蕭呈的動向?

    所以,裴獗一直防着她,就是對她有所懷疑吧?

    如果她和馮敬廷、蕭呈早就串通好這一切,那就是一出以獻女爲名義的美人計。裴獗如果聽信她的話,那五十萬大軍就是擺開的一個大甕,只等着水性不好的北雍軍往裏鑽了……

    從裴獗的角度,馮蘊也覺得自己值得懷疑——

    當然,裴獗也確實在懷疑她。

    這點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