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盜亦有道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姒錦字數:3169更新時間:24/06/29 19:28:37
    城東大斜坡的王典是安渡郡數得上的豪戶。

    北雍軍進城那天,王典嚇破了膽,馬不停蹄奉上孝敬。糧食、布帛、田地、珠寶,拉了足足十幾車,足見誠意。

    晉國入主黃河流域以來,不像齊國那樣依賴門閥世家,但仍然會給世家大族一些特權和優待。

    這是大戶的生存之道。上了貢,保全了家人性命,王典才稍稍放下心來。

    “論簿閥,我曾祖與太原王氏本是一支,乃今世大族,貴於潁川陳氏,更不說許州馮氏了。可齊朝立國二十餘年,我受本家排斥,朝廷亦不肯重用……反倒是馮敬廷那老狗,娶個潁川陳氏的後妻,又攀上蘭陵蕭家,借勢高升……”

    “王公屈才矣。好在朝代更迭、何人當政,都得拉攏世家。等局勢穩定,王公託人舉薦,看能否出任郡守……”

    深夜的王家燈火通明,王典跪坐在花梨木案前,正和食客清談,數落馮敬廷的小人行徑,外院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流匪來了……家主,不得了啦,流匪來了……”

    一個家丁衝到檐前,慌不擇路。

    “流匪、流匪綁了大郎君要家主出去說話……”

    王典腦子一熱,差點昏厥過去。

    王潮是他的嫡子,心尖尖上的肉哇。

    自從北雍軍進了城,一些安渡原本的守軍便原地落草,潛逃民間。爲飽暖,難免會流竄盜搶,但大戶都有家兵,一般流寇盜匪不敢入戶。

    王典不敢相信,有人會把主意打到王家頭上。

    “北雍軍都敬我三分,哪一路流匪如此膽大包天?”

    院子裏,一羣黑衣黑褲黑巾蒙面的流匪,約莫二十來人,大刀明晃晃地架在王潮的脖子上。

    王府的大郎君衣裳不整,薄薄的袍子下是光着的兩條腿,叫着“阿父救命”,另外有一個同樣衣裳不整的女子,是王典的愛妾單氏,低垂着頭,身子瑟瑟發抖。

    這陣仗,讓王典有點發暈。

    “爾等好大的狗膽!還不速速放了我兒……”

    “王公。”一個壓低的聲音從蒙面流匪後面傳來。

    王典看過去。

    這人蒙着黑巾,體形纖細,比其他流匪瘦小許多,不料卻是匪首。

    “今日某能輕易捉住令郎,多虧了王公的寵妾。若非他二人夜下苟且,支開守衛,某也不會這麼順利。”

    王典方纔看到那情形,已有不好的預感。

    但家醜不外揚,他不好相問。

    現在當着家兵和雜役的面說出來,他老臉通紅,一口惡氣上涌,整個人搖搖欲墜。

    匪首踢一腳趴在地上的王大郎君,冷眼冷聲。

    “子淫父妾,泯滅倫常。這人一旦賤了,就不值錢。王公要是不肯贖他,某不勉強,只要給存糧的三分之一,就幫王公清理門戶,殺了這孽障。王公要是舐犢情深,那代價就不同了——嗯,至少得出你家存糧的一半。”

    “畜生!”王典啐一聲兒子,藉機四下觀察。

    流匪約莫二十來人,而他府宅裏的家兵有三四十號人。再有,北雍軍夜間會四處巡邏,流匪未必敢明目張膽的殺人——

    “王公在思量什麼?”匪首又說話了,“窮寇末路,有什麼不敢做的?王公,某耐性有限。”

    說罷,匪首冷聲沉喝,“把人拎上來。”

    只見兩個髒污不堪,臉上幾乎看不出模樣的男子被流匪拖到前面,他們殘破的衣裳下,傷痕清晰可見,好似被人毒打折磨過一般。

    “這是城南徐家的兩位庶出公子,運氣不好落到某的手上。徐父有十幾個兒子,不肯出糧來贖……”

    匪首不動聲色地介紹完來人的身份,不輕不重地道:

    “留着無用的人,剁了吧!給王公開開眼——”

    黑衣流匪並不應聲,就像沒有情感的木頭,不等聲音落下,兩把三尺長刀就猛刺下去。

    “啊——啊!”

    慘叫聲劃破夜空,兩人倒在地上,雙眼睜得老大。

    暗色的鮮血,從他們的身體裏流出來,猙獰可怖,儼然死透了。

    王典變了臉色,聞訊而來的王夫人更是哀叫一聲,當場跌坐在地,求着王典救子……

    “好,好好,我贖,贖……”

    王典沒想到流匪真敢殺人。

    大郎再不爭氣,也是嫡長子,命還是要的。

    “將糧倉打開,由諸位壯士自取……”

    僕役剛應一聲,那匪首就笑了。

    “倉中米糧就留給王公應急吧,某不貪心。”

    接下去,那雙黑漆漆的眼睛裏,露出狡黠的笑,“怪某沒有說清楚。某要的存糧,指的是王公的地下窖藏。”

    王典震驚得老臉都扭曲了。

    亂世當頭,哪個大戶人家不提前存糧?

    王家的大宅底下,三層地窖修得固若金湯。戰前,王典就將金銀玉器和彩帛糧食等囤到地下,裏頭的存糧,足夠他們全家吃上二十年……

    但此事是哪個泄露了風聲,怎會讓流匪知曉?

    “王公別怕。”匪首的聲音比方纔和氣,聽上去很是悅耳,“某也讀過聖賢書,不是不講理的人。所謂盜亦有道,某從不強人所難。大不了學那太守公,一把火將宅子燒了……”

    “給……給……”王典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和王夫人抱頭痛哭。

    —

    流匪有備而來,運糧的小舟就停靠在後宅外的河面上。

    好在匪首說話算數,說拿一半就真的只拿一半。

    王典見狀又生出一絲慶幸,遇上的是義匪。

    一半存糧換全家老小的性命,值了。

    “王公不必相送,令郎明日午後自會回府。”

    那匪首向王典施個禮,很有姿儀,接着手一揮,讓人拎着幾近暈厥的王大郎出門,還貼心地清理了屍體和血跡,然後客客氣氣地順走王家的五頭生豬、兩頭大牛,以及幾缸醃肉和各種吃喝用度,這才滿意地揚長而去。

    “籲!可憋死我了。”

    一到河心,那兩具屍體便骨碌碌爬起來,揉着胳膊詐屍。

    其中一個更是巴巴地眨着眼邀功。

    “女郎,小人演得可好?”

    匪首沒有揭開面巾,但眼窩可見笑意。

    “很好,回去論功行賞!”

    一羣流匪哈哈大笑。

    那兩具屍體正是常大和阿樓。

    他們身上的傷是真的,全拜淳于焰所賜。流的血是假的,馮蘊親自做的血包,一刀刺過去就破了,足夠唬人。

    阿樓咧着嘴巴,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很得意自己幹成了一樁大事,不是吃閒飯的人了。

    “小人受傷了也能立功,很了不起。”

    “多虧女郎好計。”邢丙瞥他一眼。

    十二娘有膽有謀,不損一兵一卒就弄到這麼多糧食,還得了個“義匪”的美名,他很是佩服……

    梅令部曲其餘人更是如此。

    一個個興奮不已。

    “往後我們就以此謀生了。”

    “對!跟着十二娘,不怕餓肚子。”

    “安渡郡還有好幾家大戶,定有存糧……”

    流匪賊盜,是戰亂年代的常態。民生艱難,人在吃不飽肚子的時候,一切禮義廉恥全是空談。

    一羣梅令郎討論得熱火朝天,興致勃勃。

    馮蘊等他們高興完了,才平靜地潑下一瓢冷水。

    “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嗯?這是爲何?”梅令郎很是不解。

    深夜河風徐徐。

    馮蘊望着夜下水波,涼涼地道:“久走夜路要闖鬼,幹這種營生,我們不僅不會安居樂業,能不能保住小命都另說……”

    衆人的臉,當即垮下來。

    “我等不懼死!”

    “正是。橫豎要死,飽死總比餓死好。”

    馮蘊看着他們熱血膨脹的模樣,知道是這些糧食給的底氣,當即一笑,眼裏生出些細微的寒氣來。

    “王典藏糧一事,我既知情,你們以爲裴獗就不知了嗎?”

    衆人面面相覷,很是驚訝。

    王家大戶,家有餘糧不奇怪,奇怪的是女郎從何處得知地下窖藏的事情?

    馮蘊微微一笑。

    她當然不能告訴別人,前世去王家搶糧的人,是裴獗——王典的地窖也是裴獗親自帶人抄出來的。

    在北雍軍最缺糧食的時候,城裏的大戶豪強都被抄了個遍,王典自然也逃不過,那滿滿三層大窖的糧食,當時就震驚了安渡郡,傳得沸沸揚揚……

    相當於,她這是提前搶了裴大將軍的生意。

    馮蘊坐在舟楫上望着漆黑的蒼穹,沒什麼表情,“往後你們都會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一旦落下污名,子孫後輩如何擡頭做人?”

    “記住了!今夜的事都給我爛在肚子裏。誰敢吐出半個字……”

    她看一眼阿樓,“舟上屍體便是下場。”

    阿樓愣了愣,低低嗤笑。

    一衆梅令郎全都笑了起來,很是快活。

    “女郎聰慧,我們跟着女郎,再不怕餓肚子了。”

    “是啊!有女郎在,還有裴大將軍庇護,往後誰也不怕……”

    馮蘊撇了下嘴。

    要讓裴大將軍知道她搶先一步劫了糧,不知是個什麼心情,還庇護她呢?

    不過,她給裴獗留下一半哦糧食,算是好心了。

    “邢丙。”馮蘊看着小舟駛入河道,低聲吩咐,“我們從花月澗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