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餘波嫋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飛砂風中轉字數:4547更新時間:24/06/29 16:52:17
    熊循大方的擺了擺手:“自然可以。”

    “只不過我才謄抄了一半,你得等我一會兒。”熊循說着伸了伸腰桿,又接着趴在地上抄寫起來。

    諸葛亮倒也不着急,便是先跟着管家去後堂閱覽《書儀》去了。

    到了後堂,管家拿出幾卷用錦袋裝着的竹簡,交給諸葛亮。

    諸葛亮雙手接過,小心取出其中的竹簡,攤開品讀起來。

    這《書儀》並不是一本專門的書。士大夫私家關於書札體式、典禮儀注的著作,或是研究儒家六經之一的《儀禮》的注書,都會取名爲《書儀》。

    《儀禮》即《詩》《書》《禮》《易》《樂》《春秋》中的《禮》。

    簡而言之,《書儀》就是士人們讀了《禮》後,對書札體式、典禮儀注、春秋禮制的心得體會。

    所以一般人寫《書儀》,也就一兩卷,最多不超過八卷,但諸葛亮聽說諶禮居然寫了足足十二卷,不免有些好奇,這才特來拜訪求問。

    “諸葛公子,這十二卷我都給您取出來了。您要看就在這後堂慢慢看,需要茶水糕點什麼的您再給我說。”

    “前堂還有諸多來客,我就不在這裏陪公子了。”

    管家接過僕人端來的茶水糕點,放在案几上。

    “叨擾了。”諸葛亮回了一禮,那管家便躬身退了出去。

    諸葛亮不習慣席地而坐,便是直接捧着竹簡,津津有味讀了起來。

    “唔,還不錯,前三卷是自己對於《儀禮》的註釋體會,又三卷是對鄭玄註釋的附註。”

    “後六卷則是對其他大家註釋的附註和批駁,嘖嘖嘖,真不錯!”

    “此書對百家禮儀之說博採衆長、兼收幷蓄,確實不簡單!”

    “素聞諶功曹一心研究《儀禮》幾近着魔,連自己名字都改爲了‘禮’字。今日觀其二十餘載的心血,果然一點也不誇張!”

    諸葛亮一目十行,又有過目不忘之能,不多時,已是看完了前三卷。

    不由得咂咂嘴,頗感意猶未盡,便是要尋找下一卷繼續看。

    “諸葛老弟,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害我一通好找!”

    熊循雙手舉着攤開的竹簡,走到了諸葛亮跟前。

    “這就是那《豫章賦》嗎?”諸葛亮拿起第四卷《書儀》,餘光掃了一眼竹簡。

    熊循將攤開的竹簡小心翼翼平放在案几上。

    “正是!”

    “你要謄寫的話,就拿我這份謄寫吧。”

    熊循看到諸葛亮手上拿着一卷竹簡,還以爲諸葛亮也要抄《豫章賦》。

    “不過你得注意點,這上面的筆墨還沒幹,可別蹭到上面的字!”

    “這篇駢文,造詞綺麗,字字千金,可不敢給我蹭壞了。”

    見熊循說的誇張,諸葛亮的好奇心也徹底被勾了起來。

    走到案几前,諸葛亮正要拿起竹簡來看,熊循卻又反悔了,搶先一步護住自己的竹簡。

    “算了,還是我讀給你聽吧。”熊循說着便是拿起了竹簡。

    諸葛亮微微一笑,並不介意這熊循小氣,便是席地而坐。

    “如此,亮也就洗耳恭聽了。”

    熊循也清了清嗓子,直接念起來: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熊循剛讀了個開頭,諸葛亮立馬皺起了眉頭,搖了搖頭:“這寫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洪都又是哪裏?”

    “爲了工整對仗,就亂編亂造!”

    “你別着急,雖然我也覺得開頭這句有些莫名其妙,但從第二句開始就立馬不一樣了!”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諸葛亮雖然還皺着眉,但卻微微點了點頭:“這兩句倒勉強能看得過去,這作者倒也算得上是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

    “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

    “……”

    “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此時的諸葛亮卻是沉吟不語。

    ……

    “披繡闥,俯雕甍……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熊循讀到這裏,已然陶醉其中。

    諸葛亮也忍不住拍案叫絕道:

    “果真是文採斐然!”

    熊循被嚇了一跳,諸葛亮忙歉聲道:“打擾了!不要停!”

    “請熊公子繼續!”

    “……”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聽到這一句,諸葛亮再也坐不住,矍然起身,雙目緊緊盯着熊循。

    他和叔父諸葛玄,又豈不是失路之人、他鄉之客呢?

    此作者,絕非一般人也!諸葛亮心中暗道:我一定要認識此人!

    熊循早已再次陶醉於文章之中,並沒注意到諸葛亮站了起來。

    “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樑鴻於海曲,豈乏明時?”

    “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諸葛亮撫掌讚道:“好一句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好一句‘不墜青雲之志’,好男兒志當如此!”

    “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熊循此時每讀一句,諸葛亮就連連點頭。

    “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蔡邕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熊循撇了一眼諸葛亮,心中有種莫名的爽感。

    就好像小夥伴之間,其中一個帶另一個見到了大世面一樣。

    這個諸葛家的公子,年齡比自己小兩三歲,但卻總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今天能讓他露出這副長見識的表情,也是值了!

    “耀,七尺男兒,世受天恩。無路請纓,等終軍弱冠之年;有懷投筆,慕光武力挽狂瀾。”

    耀?誰人之名曰耀?

    諸葛亮腦中閃出一絲亮光,瞬間想到了某個人。

    “……非周公之吐哺,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託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等到熊循吟誦完,諸葛亮立刻開口問道:“作此駢文者,可是汝南袁氏袁耀?”

    熊循點了點頭:“正是袁家大公子,袁大揚威將軍也!”

    “聽我父親說,袁將軍昨天可是六步成文,出口成章!”

    “這篇《豫章賦》,只是幾盞酒的功夫,就一氣呵成了!”

    “難怪人家年方及冠就舉了孝廉,我等哪怕再讀十輩子書,也不及人家萬分之一吶!”

    僅僅一天時間,袁耀出口成章、文採斐然之名,就是傳遍了南昌讀書人圈子。

    雖然此文立意悲遠,並不是單純寫景。但文章畢竟以豫章之景起筆,若是傳之於世,必然大大提高豫章郡在天下的知名度。

    所以讀過這篇文章的豫章士子,無一例外,都對這篇《豫章賦》讚不絕口,自然也對袁耀有着極佳的印象。

    聽着熊循對袁耀誇不絕口,諸葛亮只是默然。

    只是在聽到“舉了孝廉”時,諸葛亮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接着諸葛亮也是想起了今早發生的事,自己當時貌似還評價這個袁耀“不知詩書”來着。

    想到自己一向秉持謙恭之道,卻也犯了自以爲是的毛病。

    諸葛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忙將手上的《書儀》放到了案几上,走出了外堂。

    正好遇到諶府管家,諸葛亮忙將其拉住。

    “請問府中還有無空白竹簡,借小子一用!”

    諶府管家立馬就猜到了諸葛亮要做什麼,笑道:“實在抱歉,諸葛公子,諶府現在最缺的,就是空白竹簡!”

    “府上的竹簡,昨天就被來客用光了。”

    見諸葛亮擡腿就往外走,管家忙道:“其實也不是諶府缺竹簡,一夜之間,整個豫章城賣竹簡的都售罄一空了,諸葛公子出去找也是白費功夫。”

    諸葛亮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前堂還在謄寫的衆人,其中不少人都是拿着珍貴的布帛在謄寫。

    而且這些人抄寫時極爲一絲不苟,一有錯字,這些人立馬扯爛重寫。

    諸葛亮知道,對於這篇文章來說,完全擔得起“字字千金”之名。

    罷了,反正自己過目不忘,回去默寫一遍也行。

    諸葛亮返回後堂,熊循還在捧着他謄寫的那份,端的是愛不釋手。

    諸葛亮便是湊到熊循背後,默默又看了一遍遣詞造句,忍不住再次讚歎道:

    “袁大公子,真乃天縱之才也!

    “亮不識人,實有大錯!若能見之,實乃三生有幸也!”

    諸葛亮不再在諶家逗留,便是直接出了諶家,返回了太守府。

    至於什麼十二卷《書儀》,此時已完全被他拋之腦後了。

    剛到門口,卻正好碰到了自己叔父諸葛玄,還有南昌縣王縣丞,兩人並馬而行,走到了府院門口。

    諸葛亮立刻讓車伕停下,讓諸葛玄先行下馬。

    卻見諸葛玄一臉的怒氣衝衝,而旁邊的王縣丞,還在旁邊喋喋不休着什麼。

    諸葛亮站在路旁恭敬行禮道:“叔父安好。”

    “嗯。”諸葛玄重重應了一聲。

    想到袁耀,諸葛亮立馬補問了一句:“叔父可見到袁將軍了?”

    諸葛玄扭過頭,一甩袖子,沒好氣道:“見他?”

    “本公爲何要見他?”

    “他都要分本公的郡縣了,難道還要本公上敢着去拜見他?”

    諸葛亮很少見諸葛玄發怒,立刻拜道:“是侄兒亂語,請叔父莫要動怒。”

    諸葛玄此時心情煩躁,也是顧不得安撫侄子,扭頭便是自顧自進了太守府。

    諸葛亮輕嘆一聲,雖然他一眼看出自己叔父今天沒能拜見袁耀,和那個王縣丞脫不了干係。

    而且貌似自己叔父,和那袁耀有了矛盾。

    雖然隱隱感覺到此事有些不對勁,但諸葛亮還是將心中所想壓了下去。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兒子的不該妄議父親的事情,這是父親諸葛珪死前,教給諸葛亮最後的人生道理。

    諸葛亮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父親臨終前的諄諄教誨。

    “雖然爲父不久於人世,但只要你記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那麼不管以後誰承擔養育你的責任,誰做你的養父;也不管你長大後爲誰效忠盡力,只要恪守本分之道,那就對得起所有人!”

    ……

    回到太守府,諸葛亮立即從自己房中找出一卷空白的竹簡,將《豫章賦》一字不差地默寫了一遍。

    這一遍默寫,又和聽人誦讀、用眼觀閱有不同的感受。

    “這寫一遍,方知此文遣詞造句是多麼文從字順,抒情立志是多麼的酣暢淋漓,實在是一篇近乎完美的駢文吶!”

    不知道逐字逐句看了多少遍,諸葛亮始終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於是又提筆,嘩嘩幾下,把文章開頭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改成了“九江故郡,豫章新府”。

    改完後,諸葛亮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整篇文章就完美無瑕了!”

    諸葛亮捧着墨跡未乾的竹簡,也是愛不釋手起來。

    又是自己誦讀了好幾遍,陶醉於其中意境之中。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就憑這一句,足以勝過許多只知堆砌辭藻,空談無意的所謂駢文佳作了!”

    “真想見識一下,此人到底胸懷何等雄心壯志!”

    “汝南袁氏海內名門,前有四世三公,今有二袁稱雄,將來還有此後繼之人,唉,這對天下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少年諸葛亮最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豫章賦》的餘波很快就席捲了南昌全城,甚至城外荊州軍劉磐營中,也是出現了《豫章賦》的抄本。

    “將軍,您讓我盯着各大宗族的動向,我等都在盯着。”

    “這兩日,各姓各族的子弟,都瘋了似的,全都在抄寫傳頌着這篇文章。屬下認不得幾個字,只能是拿給將軍您看了。”

    劉磐拿着探子從城內搞回來的《豫章賦》抄本竹簡,粗略看完,便是扔在了一旁。

    “一篇駢文而已,寫得再好也不過是士人之見罷了!”

    “讓你盯着諸葛太守,他最近有沒有和那袁耀接觸?”

    ……

    第二天,黃忠的部卒在打掃帳篷時,撿到了半卷竹簡。

    另外半卷,則是被人扔在火盆裏,燒的只剩下碳灰了。

    傍晚,黃忠坐在夕陽下,手捧半封竹簡,悲愴念道:“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老當益壯?”

    “寧移白首之心!”

    黃忠喃喃將這句話重複了好多遍,最終不禁潸然淚下。

    “不知是誰的寫下此文,竟能讓黃某感同身受!”

    “雖亦有青雲之志,但要做到達人知命,難也!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