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四十二章 計較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貓疲字數:3593更新時間:24/07/19 06:47:50
    “可是,奴現在只剩下阿母和先生了,”女孩兒卻是相當認真的伏案道:“什麼世家大族的出身,什麼上官家的門第,對奴有任何一點意義麼?將奴和阿母從永巷解脫出來的,難道不是先生麼?”

    “……也許,是你說的對。”江畋聞言,卻是難得沉默了下,才輕聲嘆道:“雖然沒有背叛自己的階級,但是歷朝歷代的浪潮中,卻也總是不缺少,背叛自己階級的人;希望你能守住這種本心。”

    “我是先生的弟子嘛?當然要傳承先生的學識,並秉承您的志向,爲世上帶來更多變化。”女孩兒聞言卻似乎有些小開心,抱住毛茸茸的貓咪撒嬌式道:“您若是不喜歡高門大族,那便取締好了。”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就算是貴爲大唐天子,也未必能夠完全做到的事情。”江畋聞言也笑了起來:“畢竟,這天下的官員,大臣,都充斥着世家的出身;所以自太宗起,既要進行打壓和抑制之。”

    “但又要依靠這些世家門第,所提供的的人才來治理國家,並維持日常的運轉;是以,本朝開科舉的意義,就是在明面上,爲這些高門大族,引入對應的競爭者和潛在壓力,迫使其要更加依附朝廷。”

    “然後,天子可作爲高高在上的仲裁者進行權衡;拉攏其中一部分,打擊另一部分;將其分化瓦解之。無論是五姓七望的關東士族,還是本朝仰賴爲根基的代北勳舊;或是江東郡望,都莫不過如此。”

    “畢竟,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士族是不可能被徹底消滅和取代的,其自身也不可能乖乖的退出歷史舞臺;因此利用外朝現有的資源和影響力,與皇權進行長期的博弈,才是將來大多數的常態。”

    “而歸根結底,所有這一切的目的和初衷,也不過是爲了加強皇權,加強朝廷的統治和控制力;無論是開辦科舉引入新血,還是重用提拔寒門士族,令其與士族形成競爭;都是爲這最終目的所服務。”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隨着國家安定與生產力的發展;大多數寒門庶族的崛起,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乃是未來的大勢所趨;也許在個人才具上,比不上世家子弟,也更易爲利益所誘、腐化墮落。”

    “但是,他們所潛在的數量和規模,足以令朝廷進行更新換代;乃至不斷的衝擊和打破,世家大族對於官位和權勢的長期把持;所以,想要帶來更多的變化,只要令這個過程不斷的加速和提前好了。”

    “比如,進一步的推廣和普及教育,令更多的下層人等,獲得啓蒙和開化。以廉價的造紙術和印刷術,降低知識傳播的成本;將其全面擴散到天下讀書人中;令其擁有更多的選擇,也自然打破格局。”

    “畢竟,人爲萬物之靈長,只要獲得了一定學識之後,就自然會去思考,會去求索更多的答案;最終變成改變自身的境況,乃至是個人命運前程的動力;只要有足夠基數,自然就會形成新的大勢。”

    “而世家大族長期能夠把持高位,與歷代皇權進行博弈的最大底氣和憑仗;也並非只是明面上的那些權位、財力和聲望,更多是時代壟斷和把持知識,所形成的家門傳承,及其延伸出來的人脈渠道。”

    “令天下出身較低的廣大才俊、有志之士,要麼被壓制的不能出頭,要麼就與之妥協、媾和,成爲士族吸收的新血補充;反過來,又成爲維繫其地位的助力。這是歷代統治者,所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是以,這就是當下的太子殿下,所正在進行的堂堂正正的陽謀之一麼?”女孩兒聞弦歌知雅意道:“那麼,殿下籍此封嶽之行,請開制科也是其中的陽謀之一吧!籍此革新科舉,收納更多的人才?”

    “對,正是如此。”江畋伸出爪子,摸摸她的臻首以示鼓勵:“也正因爲常科的利益觸動太大,暫時還不是以東宮監國的身份地位,可以輕易扭轉的,所以,級別和檔次更低一些的制舉,就是突破口。”

    唐代科舉的考試科目分爲常科和制科(特科)。常科包括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字、明算等六科,其中明經和進士科最爲常見。制科則是皇帝根據特殊需要下詔舉行的考試,門檻也更低一些。

    通常是爲了選拔某方面的專屬人才,而不定期追加的簡化流程舉士。理論上只要是身家清白的白丁/良家子,乃至在任的官員,都可以主動申請進行報考。但也不免造成良莠不齊,而地位低於科舉。

    大多數授予的是雜流官職,乃至是低等選人身份;雖然也要參加吏部的釋褐試,但在選官和外放的優先資序上;也要遠低於正常科舉的出身。儘管如此,這依舊成爲廣大寒庶之家竭力爭奪的出路。

    要知道唐代的科舉是有“門檻”的,必須具備“生徒”或“鄉貢”的身份,世家貴族子弟大多可以就讀中央或地方官學,官學畢業之後便可獲得“生徒”認證,直接參與省試,無須經過重重選拔。

    倘若是寒門子弟,難以進入到各級官學就讀,或是獲得州府的保舉;就必須參與由縣、州地方組織的“鄉試”,通過的考生就獲得了“鄉貢”的身份,也稱舉子,如若獲得頭名,則被稱爲“解元”。

    省試是在京城舉行,各地的舉子進京趕考的花銷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車馬費、舟船費、住店費等等費用,一次趕考基本上都要靡費甚多,甚至有負擔不起的農家學子“乞假(借)衣食於道路”。

    到達京城之後,還不能馬上開始考試。省先要提交代表個人信息的“房狀”,之後上交證明自己考試資格的“舉薦之書”,爲了防止舞弊現象,還需要幾個人一起聯合“保結”,才可以正式開始考試。

    科舉中第時自然滿心歡喜,但這不代表着就有官可做,進士們還必須通過吏部的考覈才可以派遣做官,這被稱爲“關試”。大名鼎鼎的韓愈,連考了三次都不成功,靠給人當幕僚才得以維持生計。

    因爲,成爲朝廷的選人之後,就初步具備仕官的資格,卻沒有任何的俸祿和補貼;在等待吏部的放官和選任期間,也不能從事其他絕大多數營生;只能靠家門的支持和親族扶助,期待着出缺補位。

    因此,在唐代科舉考試是一件極爲繁瑣的事情,並非尋常人家可以承擔得起;基本上能夠參與其中的,往往都是中小地主出身的寒門庶族,有餘力供養好幾代人脫產讀書、遊學的殷實、小富之家。

    唐代進士錄取人數相對稀少,每次在全國數以萬計的考生當中,大約錄取十幾人到二三十人,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還要艱難”。像一代詩聖杜甫,連續考了三次,花了十年的時間,仍沒有中舉。

    要知道,杜甫出身的襄城杜氏,是宰相世系城南韋杜的分支,在襄陽一度號稱“半城杜”的家門;所以,在那場權奸李林甫操持的“野無遺賢”鬧劇後,還給這些門第出生的考生一點象徵性補償。

    杜甫就被授予了右衛率府參軍事;只是他恥於授任而沒有前往而已。而李白就更慘了,唐朝規定:“工商之家不得預於士”,名滿天下的李白終生難以參加科舉,最後只能走裙帶關係的倖臣路線。

    反而是同時代屢試不第的高適,在剛爆發的安史之亂中,依靠一身才學和武藝從軍入幕,又平定了東南永王之亂;這才獲得紫衣魚符的高位。正應了“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而剛剛因爲參合了永王之亂,而被流放夜郎又半路赦免的李白,也終於大徹大悟的以62歲高齡,決心去投奔河北平叛的名將李光弼麾下;結果卻病死在半路上。不可謂是一個時代的小小可笑迴響。

    而現在還是初唐,各項制度尚且還未經過,開元、天寶年間的進一步完善,其中的潛在貓膩和潛在操作的空間、漏洞,就不要說有多少了。再加上高宗的專權求穩、剛愎拒諫,令朝堂的格局固化。

    所以才變相成就了他身後,武則天大刀闊斧的改易制度和往復清洗朝堂,最終裹挾天下洶涌之人望,踏出稱帝最後一步的奠基和鋪路石。要知道武周代唐過程中,最後只有徐敬業站出來舉兵反抗。

    而被供養多年的廣大李唐宗室,卻只能在私下裏暗中相互串謀,然後輕而易舉被人告發一網打盡;或是被渴望功名的酷吏,釣魚執法式的一窩窩牽扯出來。這本身就是一個荒誕至極的笑話和鬧劇。

    而制科的出題和選士範圍,要比常科廣泛且雜駁的多;基本上是皇帝親自指定的題材。從醫藥方劑、玄學道義、修行養生;書法繪畫、詩歌詞賦;到兵法通略、史論評定、案例判書、倫理大義等。

    因此,這次太子李弘所申請“封嶽試”的題材,就是“河湟經略”的定邊策選;外加個人的多項武藝考覈。也算是對將來想要正式推行的武舉,一點小小的試水。也看看能否釣出一些潛隱的將才。

    就在馬車輕晃的滾滾輪轂,響徹清道衛士的清脆鞭策,羽葆車的鼓吹聲聲中,不知不覺巍峨綿連,陡壁站立的嵩山就在眼前了。而嵩山周邊都是人煙稠密的民力充沛之所,因此早已準備好了一切。

    比如派人在山下南方四里處建圓丘祀壇,上面裝飾五色土,號“封祀壇”;在最高的太室中峯/嵩頂築壇,廣五丈,高九尺,四面出陛,號“登封壇”;在次高的少室峯築八角方壇,號“降禪壇”。

    作爲天子的身代,太子李弘首先在山下“封祀壇”祀天;次日登嵩頂/峻極峯,封玉策於“登封壇”;第三日到少室山“降禪壇”祭地神;最後,在奉天宮的接受羣臣朝賀,代立“登封”“降禪”“朝覲”三碑。

    將本地的鄭州嵩陽縣,就此改名爲登封縣。緊接下來,還要在奉天宮剛落成的朝覲壇內,齋戒沐浴焚香舉行羅天大醮,爲高宗的御體康壽祈福一五之數。因此,如果有人想要籍此做點什麼的話。

    按照東宮極少數有幸知情一二的,內臣、心腹們的計議和推測,在大駕鹵簿、重重扈衛之間的太子李弘,是基本毫無可乘之機的;也唯有在三天依次進行的冗長登壇禮中,才有可能露出一點破綻。

    當然了,在嵩山封嶽,還有一個不可避免的存在;就是當地的坐地虎,位於少室山主峯下的少林寺。作爲太宗還是秦王時,就已及時抱上大腿的禪宗祖庭;如今坐擁敕田千傾,常住僧人數以千計。

    其中更是擁有合法存在,食肉持械的武僧/僧兵。雖然還不至變成,後世倭國山法師、一向宗那樣的毒瘤;或是近代欺男霸女、割據一方的宗教軍閥;但在地方遍佈分寺、下院;也是不可忽略的存在。

    因此,鬚髮皆白的當代主持法玄,帶着一干穿朱戴紫、極爲顯眼的中老年光頭,當仁不讓的站在本地相迎的官吏和父老代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