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七章 在對手裏,你算可敬的宿敵——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牛奶糖糖糖字數:5915更新時間:24/07/19 07:11:05
    在長安城西南的一隅,一座古樸的庭院隱藏於此。

    青磚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兩旁是歷經風霜的蒼松翠柏,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落在庭院之中,倒是爲這靜謐而古老的庭院添上了一抹溫柔與暖意,歲月在這裏也彷彿凝固了時光。

    庭院的一角,一株古老的梅樹靜靜佇立,枝頭掛滿了早已青澀過後的梅子。

    它們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彷彿也在等待着某個人…

    準確的說…是等待某兩個人那貫穿了二十年的會晤。

    一隻小巧的銅爐正熱氣騰騰,爐中燃燒着細碎的木炭…

    就快邁入七旬,耄耋之年的老者,就靜靜的盤膝坐在這銅爐旁,火光映照着他沉穩而深邃的面龐。

    而那淡然的舉止間,遮不去的是當世英雄才有的那份王霸之氣。

    是曹操——

    爐子上的青銅酒壺早已備好,青梅的清新與美酒的醇厚相互交融,散發出一種令人陶醉的香氣,瀰漫在整個庭院之中。

    現在看來,惟獨缺的…是那個足以坐在他的對面,與他對飲的人。

    …

    “他就在這庭院中…我引大哥一道進去。”

    門外,關羽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傳出。

    跟在他身後的是劉備。

    兄弟數年未見,本應先行把酒言話,不醉不歸…

    可因爲曹操的緣故,一切的兄弟寒暄都要暫時往後推。

    一路上,劉備趕的很急…就是爲了在這裏與曹操面對面的喝上這一口酒水。

    此刻,聽得關羽的話,劉備輕輕的拽住他,在那無比期待、憧憬、望眼欲穿的眼芒下,他儘可能冷靜與雲淡風輕的吟出“不用”兩個字。

    他拒絕了關羽的好意,“雲長,讓爲兄單獨見見他吧——”

    大兄這樣說,關羽自不會跟着,於是守在這庭院的門前,“大哥,羽就守在這兒,若有事兒隨時喚我…”

    也不知道是因爲劉備到來,庭院中的氣氛陡然變幻,還是關羽與劉備的對話,被那銅爐旁的曹操聽到了。

    就在關羽話音落下的剎那…

    一道蒼勁中透着滄桑與沙啞的話音傳出:

    ——“玄德,是你麼?”

    是曹操的聲音…

    反觀劉備,在聽到這聲音的剎那,他原本刻意邁出的龍驤虎步停住了。

    彷彿剎那間,那股臆想中居高臨下的氣勢就完全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竟是淡淡的一抹緊張之色。

    終究,他還是無法居高臨下的面對曹操,就如同他落寞時,曹操從不曾居高臨下的面對他一般。

    不過,很快…劉備在短暫的愣神兒後,迅速的又昂起頭來,他用同樣蒼勁,同樣滄桑、沙啞的話音回道:“孟德兄,是我…”

    這時的曹操已是從閉目冥想中醒轉,他轉過頭來,就那麼凝視着劉備,凝視着這個曾經在他手上一敗塗地,如今卻成長爲龐然大物的劉玄德…一步步的朝他走來。

    終於,在劉備跪坐在他面前的一刻,曹操踟躕了片刻,卻還是努力的、哽咽着開口,“玄德,別來無恙啊——”

    不同的語調,不同的境況,卻是同樣的話語…

    剎那間,這一句『別來無恙』就將劉備,也將曹操拉回了建安三年的六月。

    那一年曹操再攻張繡;

    那一年曹操攻滅呂布;

    那一年的六月梅子熟了,許多人都說他曹操與劉備的會面是青梅煮酒論英雄…

    但,梅子從來不是煮酒喝的,唯獨曹操與劉備知道,那一年不是青梅煮酒,而是青梅佐酒。

    就如同現在他們身前的那一碗酒,酒中的梅儘管已並不青澀,但卻依舊綠的那般如此的沁人心脾——

    …

    回憶從這一切因緣際會的伊始開始…

    曹操第一次見到劉備,還是十八路諸侯討董,從袁紹與公孫瓚的對話中識出這位梟雄。

    ——『公孫太守,你背後所立者何人』

    ——『此乃自幼同舍兄弟,平原令劉備!』

    也就是從這時起,那濃烈的宿命感便已經悄然而生。

    從這一幕開始。

    旦夕間,那一個個他們共同經歷的畫面迅速的開始在兩人的眼前閃現。

    …

    十八路諸侯會盟之地,曹操當着天下英雄的面大喊:

    ——『莫非是破黃巾的劉玄德?久聞大名!』

    …

    劉備被呂布所迫,走投無路之際,曹操親自出城相迎。

    ——『玄德公別來無恙啊。』

    ——『窮途來投,實在慚愧。』

    ——『玄德說哪裏話呀?你、我乃兄弟也,呂布乃無義之輩,難成大事,吾當與賢弟並立而誅之!今日特備酒席爲玄德壓驚洗塵。』

    …

    曹營帷幕之後,衆謀士皆勸殺劉備!

    ——『主公,劉備乃當世英雄,今不早圖,後必爲患吶!』

    ——『方今正用英雄之時,不能因殺一人,而失天下人之心!明日我即上表天子,推薦劉備爲豫州牧!』

    …

    白門樓上,當呂布被押來時,曹操當先問劉備的意見。

    ——『玄德公以爲如何?』

    ——『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當張遼被押來時,曹操正欲行刑,劉備一把將他拉住。

    ——『此等忠義之人,明公正當留用!』

    …

    許昌,曹操約劉備去喝酒。

    ——『玄德,剛纔見枝頭梅子已青,忽有所感,今見此梅,不可不賞,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

    ——『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

    劉備逃出許昌,奪去徐州,曹操悔恨萬分。

    ——『劉備離開許都!果然如奉孝所言哪,乃一日縱敵,萬世之患也!』

    …

    南下荊州。

    當謀士吟出『主公,劉備已帶百姓入樊城,不如先招降劉備?』

    曹操大喜,疾呼:

    ——『此計可行!』

    哪怕是他曹操已經被劉備傷過,可,無論何時,他最期盼的依舊是將劉備收服啊——

    …

    青梅酒已是溫熱。

    可彼此對坐的曹操與劉備,卻只是凝視着彼此,相顧無言。

    那彼此間的回憶不斷的涌上,彷彿兩人都很享受那一些往昔中深深嵌在記憶裏的畫面。

    終於,還是曹操當先從那回憶中走出,他問劉備。

    “玄德,怎生無言了?”

    也就是這一句話,亦是將劉備的思緒從那或美好、或緊迫,或悲壯,或沉淪的心緒中拉出。

    他面色整肅,扼腕嘆言。

    “一路上,我都在想與孟德你會面時的情景,都在想我要對你說些什麼?甚至我想過,我是不是該以上位者的姿態與孟德居高臨下的交談。可真的坐在這裏,我發現…哪怕是平視孟德兄的眼睛,我都自覺要矮上一籌…我現在都不知道爲什麼?呵呵,至於說什麼…其實路上想的…都忘了,已經不知所言!”

    聽着劉備的話,曹操也做出了憶往昔的神色,遙想到那崢嶸歲月。

    “呵呵…”

    終於,曹操笑了,一邊笑,一邊說,“玄德不說,那孤來問吧,玄德不妨猜猜…這次,在你的地盤上,孤看到你時,心中是作何感想!”

    這…

    劉備思慮了一番,然後搖搖頭,伸手道:“我猜不出,還是請孟德兄賜教吧…”

    “呵呵…”曹操笑了,“那孤可要說了…”

    “孟德兄,請——”

    也就是劉備這一聲落下之際,曹操站起身來,猛吸了一口氣,然後試圖用最凌厲、最嚴肅、最冰冷的語氣吟出…

    但終究…所有的言語最後都變得和緩、細膩與溫柔!

    “玄德呀,其實,孤再看到你的那一刻,就彷彿…就彷彿看到了那個曾經一心爲公的自己——”

    這一句話…

    或許是曹操成爲魏王以來,最溫柔的一次,也是最沙啞、最嘶啞、最情不自禁的一次。

    也就是這一句話,彷彿一股熱流…一瞬間涌入劉備的腦門,醍醐灌頂一般。

    他的臉龐因情緒的波動而微微顫抖。

    嘴脣緊抿,似乎在努力剋制着內心的悸動,但眼淚卻如同斷了線的珠鏈,已經開始…不斷地從他的眼角滑落。

    看着劉備的這副模樣,曹操眯着眼…聲音愈發沉吟:

    “你還是那麼的愛哭啊…”

    劉備已是用袖子擦拭了把眼睛,然後他迎上曹操的目光,磕絆的、一字一頓的回道:“孟德兄,那你可知道…這三十年來,每每我走投無路時,是什麼讓我能堅持下去麼?”

    “什麼?”

    “每與曹反…則…則事竟成…”劉備哭着說,“我這些年經歷過無數次的絕境,可在每一個絕境中,讓我堅持下去的動力,就是孟德兄…就是孟德兄你的這一句認同啊!”

    “一心爲公的自己,哈哈,我從來不想只單單做你口中的英雄,我更要做你所有的對手裏,最可敬的那個宿敵——”

    語調一句句的擡高,到得最後已經是聲嘶力竭般的嘶吼…

    也就是這一句的吟出…

    本已站起的曹操,竟是雙腿一個踉蹌,他努力的用手去扶住什麼,以此去撐起他那踉蹌的腿。

    終究,他扶住的還是劉備的臂膀!

    而他的話,劉備的話…一夕間,已經匯成了全新的字符,深深的烙印在了曹操的心頭。

    ——看到你,就彷彿看到了那個曾經一心爲公的自己!

    ——我要做你所有的對手裏,最可敬的那個宿敵!

    從來…

    劉備都是認同曹操的!

    他鑄五色大棒,他頒十罪疏,他搗毀邪祠,他深夜孤身刺巨宦,他敢求來七星刀謀刺董卓,他諸軍北顧我自西向,他一人一軍轉戰中原北疆,他掃滅烏桓,壓制匈奴,平定西羌,降服鮮卑,令各方夷狄不能趁虛入中原爲禍!

    這些,都是讓劉備深刻佩服的呀!

    便是這些事蹟…跨越千年,可那魏武揮鞭,東臨碣石一樣會有它的傳言與遺篇——

    劉備對曹操是深深認同的…

    曹操最初…難道不也想做一個治世之能臣麼?

    誰生下來,就願意當奸雄呢?

    但時代…不可避免的將他推向了截然相反的一面!

    這是一雙走投無路的眼睛——

    這是與初心相背的曹操——

    這也是被逼入絕境的劉備——

    這三種際遇在這亂世交匯,而藝術,在這一刻…已經達到了巔峯!

    …

    這註定是大一統前的餘暉——

    而只經歷了一輪對話的曹操與劉備,均是再度陷入了相顧無言的狀態中。

    這一次長安的青梅佐酒與上一次許昌城的青梅煮酒,註定截然不同,註定會走向截然相反的軌跡。

    “喝酒——”

    “孟德兄,請——”

    “再飲一碗——”

    “孟德兄,請——”

    “再來——”

    “好——”

    隨着青梅酒下肚,香氣濃郁。

    哪怕…九月的梅子已經不再青澀,但那股酸甜感與酒香的雜糅…在口中依舊是久久不散,回味悠長。

    劉備今日穿着的是白色的衣衫,曹操穿着的則是黑色的衣衫。

    白望着黑,黑望着白…

    白衣劉備走過黑衣曹操的身邊,黑衣曹操深望着白衣劉備…

    有那麼一刻,那眼眸,那眼芒,那眸色…就如同二十年那般,如同那一句——我望着你,不肯後退的眼睛!

    又是那該死的,何其濃郁的宿命感!

    “哈哈哈哈…”

    終究是一聲大笑,再度將這宿命的對視拉回了酒局——

    “這梅子終究是熟了…”在一聲爽然的大笑中,曹操又飲了一碗青梅酒,這才開口,“遙想許昌那次,孤穿着的是黑衣,玄德穿着的是白衣…那時的你如我,那時的我也如你…那時,我敢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爾’,是因爲我有着極其濃烈的信心,我篤定你劉備是我的囊中物,池中魚…可是…”

    說到這兒,曹操又舉起酒碗,酒碗尚空,劉備親自爲他斟上。

    曹操將酒碗放在嘴邊,他接着感慨,“我曹操殺了那麼多人,卻終究,哪怕用半生…也沒能劃掉衣帶詔上的最後一個名字!”

    說罷,曹操就要再度一飲而盡…

    卻在這時,劉備用手扶住了那酒碗,他淡淡的問:“敢問孟德兄,那衣帶詔上最後的一個名字,是你不能劃掉?還是你不想劃掉?”

    言外之意,劉備問的是…一個一千多年來,讓後世無數史學家無數遐想與猜測的難題。

    二十年的曹操,爲何在許昌時沒有殺劉備?

    而隨着劉備這話…

    曹操驚覺擡頭,那到嘴邊的酒最終放下,他再一次緩緩的站起身來,他轉向一邊,虎目如星眺望向天穹。

    良久,良久,他沉吟了許久…方纔感慨道。

    “孤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全被現實擊的粉碎…”

    “那種時候,若你是孤,你看到了一個曾經的自己,看到了你最初的模樣,你會殺掉他麼?你會抹殺掉你自己的過去與正義麼?”

    說到這兒,曹操閉目…

    他感受着長安城九月的風,他又一次深深的吸氣,然後吐納間,那最由衷的話已是傳出:

    “我懷疑過你熙熙攘攘的正義,卻最終還是決定,放過你那不再還手的身體!”

    “玄德呀,莫說是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就是你末路來投孤十次、二十次、一百次,孤依舊會放過你…放過你…放…過…你!”

    咕咚一聲…

    聽着曹操的話,劉備心頭感念之餘,不由得肅容行禮。

    “我總算知道,爲何在孟德兄面前,我總是矮上一頭了…”

    “不過孟德兄放心,誠如你所言,你懷疑過我熙熙攘攘的正義,最終還是放過我那不再還手的身體,今時今刻,你、我位置對調,我也一樣不會有分毫爲難…這不再還手的你…”

    說到這兒…

    劉備莊重的舉起酒碗,朝向曹操…一飲而盡。

    曹操則是立時回道一句,“玄德你記住,在黑暗中,你與孤都不需要憐憫…”

    說罷,他也端起酒碗,回敬劉備,也回敬天穹,回敬這個時代。

    “幹了——”

    “幹了——”

    其實,劉備來時就知道曹操是有請求的。

    但這種時候,這種氣氛下,劉備沒問,曹操也沒有開口,但彷彿他們彼此心意相通,已是知悉…

    這所謂的請求,根本就無需質疑,照做則已——

    如此情境下…他們更多的,依舊當是彼此間的回憶,還有那封崢嶸歲月的銘記…

    …

    那時…曹操大笑着趕去劉備住所:『玄德,你在家做的好大事兒啊!在家種菜灌園,玄德有此閒情,真是不易!』

    那時,劉備面對董承等人,手捧衣帶詔,指尖的血尤自溢出,他莊重的言道:『奉詔討賊,備不敢不效犬馬之力!』

    …

    青梅煮酒時,曹操感慨:『哈哈哈,龍之爲物,可比世之英勇,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借藏心,生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

    劉備:『誰能當之?』

    曹操:『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曹爾!』

    …

    那時,曹操雙手捧着七星刀:『我祖上世食漢祿!若不思報國,與禽獸何意?某雖不才,願即斷董卓之頭,懸之東門!』

    曾幾何時,劉備雙手捧劍:『備身爲漢室宗親!理當匡扶漢室,豈敢委之天命乎?』

    …

    南陽隆中,劉備面對諸葛亮:『當今之世,唯曹操與我水火相敵,操以急,我以寬,操以暴,我以仁,操以詐,我以忠,每每與操反,事乃可成!』

    赤壁前夕,曹操手舉酒樽,面朝一衆文武:『劉備乃一織席小兒,我何以怕他?』

    …

    在漢中戰場,劉備劍指曹操:『我乃大漢宗親,奉詔討賊!你上弒皇后,自立爲王,妄用天子鑾宇,乃真反賊也!』

    曹操在十八路諸侯會盟的高臺上,劍指洛陽,『共討董卓,匡扶漢室,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不過月餘後,獨自追敵的曹操滎陽兵敗,歸來怒斥十八路大宴的諸侯:『豎子不足爲謀——』

    …

    新野城外,漢水之旁,攜民渡江,劉備悲痛言道:『今雖情勢緊迫,但我誓與百姓同生同死!同存同亡!』

    曹操手刃呂伯奢後,一邊擦拭手中的血跡,一邊吟道:『寧教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

    …

    劉備在南郡與諸葛亮道:『南郡是曹操之地,取之合情合理!』

    曹操在赤壁上慷慨激昂:『我更笑劉備以螻蟻之力而撼泰山,何其愚也!』

    …

    有人勸曹操:『今明公威名日盛,何不趁此行王霸之事…』

    有人勸劉備:『皇叔是漢室宗親,別說佔據州郡,就是代正統而居帝位…』

    ——又…又有何不可?

    呵呵,試問,難道他們有想過,用那顆迫切的心取換片龍鱗麼?

    沒有麼?

    呵呵,或許…他們只是想要在對手的世界裏,彼此成爲可敬的宿敵——

    …

    青梅佐酒,難免酸澀,卻有甘甜,回味無窮——

    陳梅佐酒,不再酸澀,卻也失去了那份甘甜,不是麼?

    …

    “玄德,是你麼——”

    “玄德,別來無恙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