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流星·蝴蝶·劍（6）

    輪迴宮主的身影凝固在原地。

    濃郁的白霧依舊在擴散，輕柔舒緩。

    白霧的繚繞中，林楓亭已經是渾然忘我。

    一種極爲浩大的平靜淡然瞬息間席捲整個莊園。

    林悠閒停下腳步。

    短時間內，他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

    不在出類拔萃，不在瀟灑隨意，他就站在那，平平無奇。

    世間最大的，便是平靜。

    比如巍峨高山，比如浩瀚汪洋，甚至比如星空烈日。

    平平淡淡，但卻永恆不變。

    一道一道的劍意以林楓亭爲中心灑滿莊園的各個角落。

    無數的林楓亭在不同的方向走動。

    那劍意越來越多，於是林楓亭也變得越來越多。

    數十個，數百個，甚至上千個。

    燃火站在輪迴宮主身邊看着這一幕，身體輕輕顫抖，頭皮發麻。

    這一刻的林楓亭是真正的劍氣如海，浩瀚無盡，眼下的風平浪靜似乎完全都是假象，他的劍氣一動，足以在剎那之間推平整座莊園。

    燃火擋不住他。

    正常狀態下的輪迴宮主也擋不住他。

    “這是...”

    燃火的聲音輕輕顫抖。

    “李氏與林族的劍二十四看似同出一源，但前者重勢，後者重意，相似的道路，不同的方向，不分高下。”

    輪迴宮主看着林楓亭的身影，低聲道：“萬法自然，道法自然，劍道自然，他突破了。”

    她的聲音並沒有什麼意外的情緒，反而是透着一抹安心。

    如今整個黑暗世界或許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林楓亭，王天縱，李狂徒以及夏至等人幼年時期的故事。

    但她知道。

    當年的四個人，本就誰都不比誰差。

    從巔峯無敵到天驕的那條天地線，王天縱能邁過去，神能邁過去，林楓亭自然也能邁過去。

    輪迴宮主擔心的從來都不是林楓亭會不會突破，她只是偶爾憂慮林楓亭願不願意突破。

    如今林楓亭這本該多年後在邁出去的一步邁了出去。

    輕描淡寫。

    輪迴宮主心情複雜。

    直到這一刻，在最近終局的時候，她才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一切終究不一樣了。

    燃火看着窗外的林楓亭，沉默了很長時間。

    她在輪迴宮中有很多種身份，但她對自己的定位卻只有一個。

    整個黑暗世界都知道，在輪迴宮主的意志沉默的時候，秦微白才是輪迴宮的最高意志，而輪迴宮主大部分時間都在沉默，從實際上來說，秦微白就是輪迴宮最重要的人物。

    無時無刻都跟在秦微白身邊的天王，自然也就是輪迴宮中最強的天王。

    這是很容易推斷的事實。

    但自秦微白出現以來，輪迴宮天王的光芒似乎全部被聖徒和軍師奪走，以至於很多人都下意識的忽略掉了一直跟在秦微白身邊，心甘情願的做着保鏢，做着侍女，做着保姆的燃火。

    但最強就是最強。

    強到她早已進入無敵境。

    強大到她可以在某些時候自稱本宮。

    所以此時此刻，看着狀態微妙的林楓亭，感受着他周圍的劍意，燃火可以清晰的分辨出自己所修習的劍二十四與林楓亭那種劍氣的區別。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這一日是東歐的八月二十四日清晨。

    被極夜籠罩的摩爾曼斯一片深沉。

    仿若永無休止的戰爭中，整個黑暗世界在凋零，在殘缺，被無邊無際的軍隊碾壓的支離破碎。

    但這一日同樣也應該被後世銘記。

    因爲在舊時代結束的這一日，在最後的瘋狂裏，越來越多的人徹底超越了武道的巔峯。

    王天縱，劫，林楓亭，神...

    燃火輕輕呢喃：“半步天驕嗎？”

    “天驕從來不是什麼境界，只是在一個時代中至高戰力的稱呼，所以半步天驕這個說法並不準確，天驕至高無上，不會有並肩者，以他們現在的狀態與他們看到的方向，這個境界，應該叫無上。”

    輪迴宮主打開窗戶，從窗戶中躍出來，平靜道：“恭喜先生。”

    林楓亭靜靜的看着她，良久，他才笑了笑：“按理說我應該謝謝你，但現在我卻不太想說。”

    “那便不說。”

    輪迴宮主靜靜道：“我不需要客氣話。”

    她頓了頓，繼續道：“而且以先生的天資，應該早就可以跨過這一步了吧？是不甘心？還是不願意？”

    “是不值得。”

    林楓亭的神色有些落寞。

    白霧籠罩着莊園，相對於城市而言極爲精緻的莊園彷彿自成天地，天地間的劍氣以林楓亭爲中心呼嘯涌動，莊園裏的人影還在增多。

    劍氣凝聚的身影在行走，在殺戮，在毀滅。

    血浪在白霧中沖天而起。

    天都煉獄，北海王氏，雪國。

    一個又一個的精銳在林楓亭的劍意中倒下。

    白霧之中閃爍着劍光。

    那劍光是如此的自然，再也沒有半點猶豫，半點無奈，只有自然。

    林楓亭靜靜的看着周圍的一切，他的眼神最終落在了輪迴宮主身上。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緩緩問道。

    “是。”

    輪迴宮主回答的坦誠，毫不遲疑：“先生太過寬厚，但亂局之中哪有仁慈？如果先生可以放下一些不必要的羈絆，我求之不得。”

    林楓亭搖了搖頭，看着眼前的白霧，輕聲道：“我沒有朋友了。”

    他的聲音無比的孤寂。

    輪迴宮主沉默了一下道：“早就沒有了。”

    周圍的殺戮還在繼續。

    林楓亭有些意興闌珊。

    他擺了擺手，輕聲道：“說起來不怕你笑話，直到幾個月前，我都從未想過我會突破巔峯無敵，進入另外一個嶄新的境界，不只是握，我甚至都沒有想過天縱會突破。”

    他輕輕說着，看着眼前的白霧，沉默下來。

    “我資質不好，能夠如今的成就，已然萬幸。但你不同，你們不同，在這個時代，你們都算是真正的驚才絕豔之人，昔日的光芒未必會弱於今日的天瀾，有天資，有氣運，再近半步自然不難。”

    輪迴宮主緩緩道。

    “何止是不難，簡直就是水到渠成...”

    林楓亭自嘲的笑了起來：“看過天縱覆滅輪迴宮總部的那一劍之後我就有種感覺，似乎那個時候我就能嘗試着更近一步，只不過一直拖到現在，現在看來...”

    “現在看來，這是最完美的突破。”

    輪迴宮主接過了話頭。

    林楓亭沒有看他，只是伸手觸摸着眼前的霧氣。

    濃密的霧氣與平日裏的濃霧極爲相似，但卻完全不同，這就是一片茫茫的白，悠閒舒緩，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飄來的顏色，迷濛而又生機濃郁。

    林楓亭看了半天，才突然道：“就因爲這個？這就是你和無爲大師多年謀劃的東西？”

    “這是第一階段。”

    輪迴宮主聲音輕柔。

    “真玄。”

    林楓亭笑了起來，眼神複雜。

    “玄妙並不代表虛幻，而是另外一種存在，先生如此睿智，難道不曾想過，過去多年來武道的巔峯始終在巔峯無敵境，可近半年來，巔峯無敵卻一個一個的開始突破，王天縱，神，今晚的劫，今晚的你...”

    “連續四位接近天驕境界的人出現，而這恰巧卻全部與中洲有關，這種事情，您沒想過爲什麼嗎？”

    林楓亭怔了怔。

    “林族雖在歐洲，但卻始終關注着中洲，林族最強的幾大分支，在中洲過去遇到困難的時候沒少出力，而且每一次都是毫不猶豫，也是憑這一點，先生你才可以自由的在中洲進出，因爲在中洲眼中，林族是自己人。”

    “至於神，如今雖然在東島，但他全部的野心以及曾經也都在中洲，天都煉獄無論在哪，無論叫什麼名字，神始終都是中洲人。”

    “王天縱，劫更不需要多說什麼。”

    “你們四人是如今黑暗世界最巔峯的戰力，而且全部與中洲有關，很有意思，不是嗎？”

    林楓亭沉默不語。

    “自然就是因爲龍脈。”

    輪迴宮主輕聲道：“中洲的龍脈重聚，氣運在重新凝聚，這是大勢，足夠的氣運和足夠的天資放在一起，足以讓你們突破現在的境界，這是天命。”

    “第一階段是什麼意思？”

    林楓亭突然問道。

    “這麼說或許有些幼稚，所謂的階段，其實就是過程。”

    輪迴宮主解釋道。

    “過程？”

    林楓亭有些疑惑。

    “就是過程。”

    輪迴宮主沉默了一會，緩緩道：“天瀾如今揹負中洲龍脈，天瀾越強，則中洲越強，你們的突破與天瀾無關，但卻與龍脈有關。”

    “真能如此？”

    林楓亭的眼神中終於露出了一抹毫不掩飾的震驚。

    揹負龍脈的說法他聽過，但卻始終沒有真的當真，將一國氣運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林楓亭是瞭解玄學的，林族自家也有玄學宗師。

    可林族的玄學宗師絕對做不到這一點，這就像是指望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去扛起一袋兩百多斤的大米， 完全是天方夜譚。

    如果無爲大師真的可以做到這一點，那他就不是什麼玄學宗師，簡直就堪比神明了。

    “正常情況下，不能如此。”

    輪迴宮主道：“但是他遇到了我，所以就可以了。”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

    但林楓亭卻一瞬間明白過來，他毫不掩飾的苦笑一聲，出神了很長時間，才緩緩道：“如果這是真的，那這個過程的最後，又會如何？”

    “自然是中洲越強，天瀾就越強。”

    輪迴宮主平靜道。

    林楓亭仔細回味着這番話，眼神中逐漸透露出了一抹敬畏。

    天瀾越強，中洲越強。

    中洲越強，則天瀾越強。

    這哪裏還是什麼武道，如此循環，已經近乎天道。

    “真是不可思議。”

    林楓亭喃喃自語，心神混亂中，他突然下意識的問道：“天縱知不知道這件事情？”

    李天瀾越強，中洲越強，反之亦然。

    李天瀾若是隕落，中洲會如何？

    林楓亭突然很強知道王天縱知道這個消息時的情緒。

    “他知道。”

    輪迴宮主說道：“但未必會信，就算信，又如何能甘心？王天縱豈是甘心落在他人身後的人？”

    “你應該提醒他。”

    林楓亭認真道。

    “沒有意義，我說的再多，他也不會信。梟雄本就多疑。”

    輪迴宮主笑了笑：“這本來就是很荒唐的事情，玄玄子長時間待在北海王氏，王天縱不知道我的來歷，自然也會認爲這件事情不可能做到，我又能說什麼？他知道天瀾身負龍脈，最開始是想殺了李天瀾，利用玄玄子爲北海王氏奪龍脈，這樣的計劃，他甚至到現在都不曾放棄。”

    “但玄玄子是輪迴宮的人。”

    林楓亭輕聲道。

    “是啊。”

    輪迴宮主點了點頭：“所以天瀾如果真的隕落在東歐，龍脈重新 崩碎，玄玄子就會用盡一切手段讓北海王氏永墜地獄，萬劫不復！”

    林楓亭內心猛地一震。

    如果北海王氏真的萬劫不復，造成的軒然大波足以影響全世界，那是什麼樣的場面，林楓亭完全無法想象。

    “你真是個瘋子。”

    林楓亭輕聲嘆息。

    輪迴宮主默然無聲。

    良久，她才輕聲道：“其實我對劍皇沒有太多惡感。”

    她似乎在回憶着什麼，繼續道：“我一生能看上眼的男人不多，天瀾是一個，黃圖是一個，先生你是一個，王天縱自然也算是一個。”

    “我對先生是敬重，是感激。對王天縱則是欣賞，甚至是敬畏，與情愛無關，他那樣的男人，似乎做成什麼事情，都是應該的，甚至是理所當然的，從任何角度看，他都堪稱是一代人傑。說實話，在某些方面，即便是天瀾也不如他。”

    林楓亭靜靜地聽着，突然說道：“眼下的一切，並非不可挽回。”

    “已經不能挽回了。”

    輪迴宮主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如果他如同先生這般，當日在輪迴宮總部猶豫一下，或許還有些許的可能。但他卻選擇了在海底踏出了那一步，我說的不是覆滅輪迴總部的仇恨，而是他從巔峯無敵到半步無上的那一步，那一步太果斷了。”

    “中洲越強，天瀾越強，天瀾越強，中洲越強。”

    “李氏遠遠不曾恢復元氣，天瀾也不算徹底崛起，如今的中洲，北海王氏是氣運最爲強盛的勢力，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林楓亭皺着眉，沉默不語。

    “這意味着隨着中洲強大，王天縱必然會突破，進入真正的無上境界，成爲天驕，完美無瑕的天驕。”

    輪迴宮主輕輕笑着，像是嘆息：“天驕無上啊...”

    天驕無上。

    自然也不會容許身邊有並肩者。

    所以今晚的一切早已註定。

    這無關對錯，只是已經無法挽回。

    林楓亭突然之間很想喝酒。

    他伸手彈了彈，在空氣中凝聚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放進嘴裏。

    冰冷清涼的液體吞入腹內。

    他整個人的精神也微微一震。

    他看了看輪迴宮主。

    “完美無瑕的天驕？”

    他問道。

    輪迴宮主笑了笑：“這是必然的事情，以他的爲人，也配得上那種橫掃整個世界的巔峯姿態。”

    “確實。”

    林楓亭點了點頭：“他配得上。”

    他的語氣逐漸低沉下來：“但你攔不住，也贏不了。”

    “沒可能會贏的，就算你有那把劍，就算你有十三重樓劍陣，就算你身邊有我，甚至還有神和劫，但面對那樣的劍皇，贏不了的。”

    他頓了頓，輕聲道：“真的贏不了啊。”

    “是啊。”

    輪迴宮主點了點頭：“贏不了的。”

    “他若是贏了，會如何？”

    林楓亭問道。

    輪迴宮主看了他一眼，隔着銀色的面具，林楓亭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一雙眼睛，深邃而平靜，燦爛如星河。

    “他要是贏了，那麼世間萬事，還跟我有什麼關係？”

    林楓亭一時間竟然有些無言以對。

    他伸手在空中彈着水珠，良久，才失笑道：“也對。”

    “無論勝負，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在見到劍皇，都會告訴他，一直驕傲甚至掀翻了整個黑暗世界的輪迴宮主，一生能入眼的男人只有三個，他是三分之一，到時想必他也會很榮幸吧？”

    林楓亭樂呵呵道：“起碼我很榮幸。”

    遠方充斥着絕望與瘋狂的咆哮聲還在想着，死亡在蔓延。

    輪迴宮主不置可否的站起身道：“這裏擺脫先生了。”

    “你去哪？”

    林楓亭問道。

    輪迴宮主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道：“去休息一下，然後...”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截下天瀾。”

    林楓亭輕輕嘆息：“還記得我們之間的承諾嗎？”

    輪迴宮主語氣平淡：“我知道你在說什麼，輪迴宮會在今夜徹底覆滅，微白日後會稱爲林族的新族長，我並沒有違背什麼。”

    “確實。”

    林楓亭贊同的點點頭：“看起來確實沒有違背什麼。”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起來：“只是我林族日後的新族長，真的是秦微白？跟在你身邊的，真的是秦微白嗎？”

    輪迴宮主一點點的轉過身。

    她的眼神完全就是莫名其妙：“她不是秦微白，還能是誰？”

    林楓亭深深呼吸，轉身看着莊園別墅的方向。

    一身白衣的秦微白站在門口。

    如此高傲，如此完美，如此精緻，如此清冷。

    天邊雪，雲中月。

    風華絕代。

    林楓亭一時間啞口無言，半晌，他才勉強道：“她...我怕她掌控不了林族。”

    輪迴宮主重新轉身，語氣平淡道：“她可以掌控信徒遍佈數個國家的新教，自然也有足夠的資格掌控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