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坐待真人起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傲骨鐵心字數:2300更新時間:24/06/29 15:32:02
    崑山華藏寺,與顧炎武併爲江南大豪的“普明頭陀”歸莊正在撰寫祭文。

    自六年前從外地潛回崑山後,歸莊便隱居於華藏寺,卻不食寺中供給,只靠賣書畫維持生活。

    雖出家爲僧,然不唸佛經,不拜菩薩,每日縱酒狂歌,長篇短詠,揮灑淋漓。

    倒似個酒肉和尚。

    只這是“頭陀”表面,私底下歸莊利用頭陀身份常祕密往來湖山,與各地復明忠義者暗中聯絡,並於康熙元年、二年兩次潛往舟山聯絡張煌言。

    目的是希望張煌言能夠勸說鄭氏擁立魯監國爲帝以續明祚,不使明之正統斷絕。

    如當初王五勸說韓王稱帝般,就是給世人一個希望,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明室未絕,皇帝猶在,是這個時代心存忠義之士唯一希望。

    然鄭經不僅不納各地復明之士共議,反而停絕魯藩宗俸,並遷軍中朱明宗室於別地居住,使明室諸王再也無法影響鄭軍諸將,事實上宣佈與明室再無瓜葛,使明之法統由此正式斷絕。

    否則,縱是明室只有臺灣一地,有明室正統皇帝延續,即便是鄭家傀儡,將來歷史走向何處也未可知。

    夔東那邊有韓王、東安王可擁立爲帝,但忠貞營地盤實在過小,且於清軍重圍之中,縱是擁立皇帝影響也有限。

    唯鄭氏於海上擁立方能維繫。

    鄭經的冷漠不僅令張煌言喪失信心,也令各地復明之士心寒。

    眼見滿清王朝已經佔據整個中國,復國希望越來渺茫,一些不甘心的復明人士遂轉而將希望投在西南方向的吳三桂身上。

    順治死後清廷不讓吳三桂入京拜謁只許其在京師城外設棚,這兩年清廷又陸續從吳三桂手中收回若干權力,甚至於燕京城中人人都在議論朝廷何時削藩、吳三桂何時造反,這些都讓復明之士從中看到了希望。

    若能挑撥清廷與實力最大的漢人藩王吳三桂之間的矛盾,未必不能逼反吳三桂。

    吳三桂若反,西南立即脫離清廷控制,連帶着也會迫使清廷放棄對夔東地區的包圍,於沿海減少對海上抗清義師的封鎖,無疑對復明事業能起極大幫助。

    查如龍以血書進獻吳三桂,便是受此思想影響。

    此事歸莊也有聽聞,但不認爲吳三桂會是大明光復的希望。

    因爲此人蛇鼠兩端,根本不可信。

    就事論事,當年清軍方入關僅據京畿之地時,弘光朝閣部史可法書信予吳三桂引兵來歸,時吳三桂若真有歸明之心早當來歸,清廷想攔都攔不住。

    而今日天下皆爲清廷所有,吳三桂地盤僅雲貴兩省,人口不到百萬,披甲亦只數萬,縱是兵強馬壯,怕也沒有膽量造反。

    能爲之時不爲,不能爲之時反爲。

    歸莊不信。

    故對聯絡吳三桂一事持否定態度,心下對復明事業也近乎絕望。

    大陸雖仍有西山忠貞營堅持,可誰都知道那點人撐不了多久。

    據說忠貞明軍只餘數千人,前番武昌收復更是以訛傳訛。

    真若天絕明室,歸莊也只能做一野服終身之人,全了對明室一腔忠心。

    桌上所寫祭文是爲悼念“逃社”好友潘檉章、吳炎二人的。

    “逃社”即驚隱詩社,乃暫時逃避潛謀再舉之意。

    “逃社”最初創始人爲抗清義軍領袖吳振遠、吳宗潛和葉恆奏三人。

    後三公殉國,由歸莊好友顧炎武繼續主持,入社成員先後近五十人。

    不過“逃社”在去年徹底停止活動,原因是骨幹成員潘檉章、吳炎二人因“明史案”被清廷於杭州弼教坊凌遲處死,相關遺稿被焚。

    那部被江南讀書人認爲可與司馬遷《史記》一比高下的明代史鉅著《明史記》,也被清廷搜剿焚燬,不留文字於人間。

    時人皆嘆:“從此明朝無真史。”

    故人已逝,知己已去,若大江南,逃社成員僅餘寥寥數人,這讓歸莊心地越發哀傷。

    再想潘檉章、吳炎二友於獄中忍受酷刑,卻絕不向清廷官員屈服的英雄場景,更是停筆不忍下寫。

    吳炎臨行前對前來探望的弟弟道:“我馬上就要受韃子凌遲酷刑,屆時血肉分離只餘骨架,劊子手分離屍片也必衆多,只怕你們分辯不出哪個是我。不過不用怕,我已在雙股之上劃有火字,屆時你們看到此字,便當知那肉塊是我。”

    這是何等大毅力!

    潘檉章、吳炎等人何以要參與編寫明史,只因要留真史在人間!

    弘光朝之後數十萬字,更是這些義士嘔心瀝血之著。

    他們無力驅逐韃虜,只能讓這段持續抗爭近二十年的歷史爲後人所知,不致湮沒歷史長河。

    然,那心血之作現皆不存,片字不留。

    想到此處,歸莊更是悲憤莫名,手中毛筆亦是顫抖不止,一滴黑墨落於紙間,繼而數滴淚水浸透紙背。

    強忍心中悲痛,提筆寫下數句詩來。

    “華人變爲夷,苟活不如死。所恨身多累,欲死更中止。”

    字跡有些潦草,卻是一氣呵成。

    擦乾淚水,再寫。

    “高堂兩白頭,三男今獨子。我復不反顧,殘年安所倚?”

    想歸氏一族命運,想父兄妻嫂之死,歸莊更是淚流滿面,端起桌上酒壺“咕嘟”猛灌,竟是生生喝光壺中酒。

    酒熱,面熱,心亦熱。

    潑墨揮毫,紙上又現一句——“隱忍且偷生,坐待真人起!”

    寫罷,棄筆於桌,推門叫那不遠處屋子已經睡下的“鄰居”小沙彌:“三兒,可願爲頭陀再去買壺酒來!”

    “我說頭陀,你還想害我叫師傅們責罵麼?”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沙彌穿鞋走到門口,雖不情願爲那普明頭陀去買酒,但還是朝他屋子走了過去。

    只因這頭陀每次都叫他去賣畫,且每次都會給他幾文錢。

    “我說頭陀,你就不能少喝一點麼,真喝醉又要鬧,一鬧師傅們就要罵我”

    “速去速去,打兩壺來,餘下的歸你。”

    屋內傳來普明頭陀的聲音,一個裝錢的小包扔在了門外。

    “等着吧。”

    小沙彌撿起錢包掂了掂,發現銅錢不少,不由有些高興走到院門拔下門栓,正要去打酒時,卻見外面有數人站着。

    其中一人正好要敲門

    作者注:不管是讀史還是讀,對於順治、康熙年間復明抗清文人描寫皆較少,若干殉國烈士事蹟不爲人知,本書也僅能稍摘數人事蹟予讀者知曉。

    因框架故事性爲主,不能穿插此類人物太多描寫,實爲作者心中大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