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功高難信,賤民登堂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冬三十娘字數:2798更新時間:24/06/29 14:57:44
    “寧遠伯勞苦功高,朕聞名已久,還請安坐,朕有些事正好慢慢請教。”

    朱常洛擺出要跟他聊很久的架勢,這既是恩,也是信重。

    李成樑稍想片刻,就再次謝了恩,坐在劉若愚搬過來的軟凳上。

    頭髮和鬍子都花白了,但李成樑的精氣神確實還很足。

    不愧是一直活到九十的人。

    “鎮遼二十二年,將軍威名遠播內外。長子忠烈,捐軀沙場。其餘數子,皆爲猛將。”

    朱常洛說了這句話,李成樑只稱了一句不敢當。

    “令郎如楨,本掌南鎮撫司。”朱常洛又說,“朕擢其提督西司房,是另有重用。”

    “臣謝陛下信重。”

    西司房負責緝捕京城內外盜賊,自然不可謂不重要。但如果朱常洛真想重用他,可以去北鎮撫司。

    “自將軍卸任遼東後,這些年以來遼東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鬧出山海關民變。孤山堡匪患雖已剿除,朕心實憂遼東邊防。”朱常洛看着李成樑嘆了一口氣,“只可惜將軍年已七十五,朕如何忍心將軍再受累?”

    李成樑臉上沒有什麼神情變化,但眼神不免稍稍一凝。

    “臣骨立之老馬,確實難當邊防之重。陛下憂心遼東邊防,臣斗膽有一言呈稟。”

    “寧遠伯請講。”

    李成樑看着年輕的皇帝:“遼東苦寒之地,驍將悍卒在內,虜族環伺於外。攻伐得不償失,守禦是爲上策,經略則待一以貫之。臣昔年移建寬甸六堡,邊防局面一改,遷居彼處者已數萬戶。然九年來,既有朝鮮數戰之刀兵之難,又有不得久任之將帥,遼東如今已亟待休養生息,重新整飭邊防。”

    朱常洛點了點頭:“謹受教,朕也是這麼想的。因山海關民變,彈劾馬林者衆,他的威望也不夠。除將軍外,要再找出一個熟知邊情、威望足以服衆的名將着實難了。”

    李成樑沒說話。

    遼東那邊,他的舊將不少。

    鎮遼二十多年,又是那裏的人,家中子嗣大多能征善戰,想再回到遼東,李成樑不能自請,暗示過自己的身體還行、對遼東有深刻認識就夠了。

    此前京城裏“凌迫皇權”的鬧劇,已經證明了新君是個擔憂權柄的人。

    這次能不能起用他去遼東,就看新君能不能信任他了。

    而剛纔新君說的那些話,其實已經表明了他並不會首選李成樑。

    但李成樑並不急迫。

    除了他之外,誰都要擔心去了遼東坐不穩位置。

    九年換了八個總兵官,真是他們自己能耐的問題嗎?

    朱常洛隨後說出了不少人的名字,像是向李成樑一一請教他們的能耐,聽他點評。

    李成樑的資歷足夠他很坦誠公允地說出這些人的優缺點,包括是不是適合遼東。

    朱常洛嘆了口氣:“如此看來,莫非除了將軍,鮮有人能鎮得住遼東諸將、打壓日漸勢大的建州女真?”

    李成樑心中一震:“陛下擔憂建州女真至此?”

    朱常洛奇怪地看着他:“不應擔憂嗎?大明的北境,諸族弱小才可稱安穩。寧遠伯滅了他們數部才多久,如今建州女真又日漸壯大。對了,昨日大典時觀那奴兒哈赤甚是恭順,聽說將軍與他誼同父子,不知將軍可知此人稟性?將來會不會爲禍大明?”

    “臣……”

    李成樑有些爲難,這話可不好答。

    說他不會有反意,那就相當於在新君面前“爲他作保”了。

    說他將來會有反意,那就意味着如果仍然要爭取遼東總兵之職,李成樑去了遼東之後就與新君的戰略意圖相悖。

    李成樑只想去遼東過過無拘無束的晚年土皇帝生活,並不想繼續進取。

    現在也不能多想,他微微停頓就說道:“與他倒有血仇。他外祖父王杲作亂時,是臣親自領兵討伐,後被擒檻送京城處死。他親舅、祖父、生父都是臣在任遼東時下令平亂、死於戰火的。其時這奴兒尚幼,與其弟歸順,臣倒是收他們做了一陣家丁,頗有勇武。臣是帶他們到京城過,這回他來朝賀也到臣家中拜訪過,但誼同父子卻是謠傳。”

    “將軍觀其可有反意?”

    朱常洛根本不用避諱這麼問他。

    作爲大明的皇帝,擔憂潛在的敵人很正常。說建州女真可能爲禍大明的,也不是只有皇帝。

    李成樑聞言搖了搖頭:“臣豈能妄言?以臣之見,只要遼東邊防穩固,便無需多慮。現如今,建州衛恭順臣服,臣也不能疑其或有反意便勸諫陛下早做防範。若本無反意卻逼反了他,以遼東如今之亂象,反會邊患不止。”

    “將軍說得也有道理。”朱常洛點了點頭,“不論如何,遼東邊防是必須整飭好的。他會不會爲禍大明,至少於大略上要多加防範。”

    李成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句:“只要臣仍在,諒那奴兒也不敢作亂。”

    朱常洛心中不以爲意,但表面上還是十分開心地點了點頭:“故而將軍務要保重身體才是。將軍一生爲國,朕御極後,待明年改元,諸戰敘功,另有恩賞。”

    “……臣愧不敢領。”

    “朕豈會薄待有功之臣?”

    李成樑知道和他的對話差不多就到這了,心裏終究開始不痛快起來。

    另有恩賞的意思,就是不準備起用他了。

    仍舊是像過去這些年一樣,一邊好好地將他在京城養起來,一邊又提防着他擁兵自重。

    李成樑告退後,心裏默默地嘆氣。

    看了看在遠處與定國公徐文璧相談甚歡的沐家小子,李成樑有些鬱郁不平。

    大概只有開國的時候,立下了偌大功勳之人才能像沐家一樣永鎮雲南。

    而他其實也有永鎮遼東的可能,只不過……雲南太遠,遼東太近。

    戎馬一生,長子戰死,而他李成樑所獲,區區一伯爵而已。

    作爲數朝以來唯一因武功而封爵的武將,李成樑威震當世,卻與今日敷衍的衆勳臣格格難入。

    乾清宮的正殿裏,朱常洛也望着李成樑離開的背影。

    如果他還年輕,還有一些意氣,朱常洛自然不會放着他不用。

    但李成樑如今的心態真的不一樣了,放棄自己一手移建的寬甸六堡,便是明證。

    他也有太多“虎子”、“舊將”,甚至包括那努爾哈赤。

    朱常洛要掀起的巨大波瀾在大明內部,信重這樣的李成樑,實在有“黃袍加身”的隱患。

    當那些官紳和遼東鐵騎做不出來嗎?

    這樣的事,還是不要考驗人性的好。

    朱常洛更願意恩威並施後,看看李成樑的兒子們有沒有能夠跟上他思路和節奏的,成全一段厚待功臣的美名。

    “排宴!”

    時近正午,賜宴開始。

    人這麼多,正兒八經要聊的事,自然不會是在這個場合。

    皇帝只是先表明一個親近宗藩勳戚的態度。

    這個時候,十家晉商的家主已經等了快五個時辰,粒米未進。

    而後竟有一個司禮監大璫過來了,笑着說道:“陛下有旨,你們雖不能登堂入室,但既然奉詔入宮,也不能餓着。”

    “草民不敢……草民謝陛下隆恩。還未請教……”

    “咱家王安。”

    “原來是王公公當面,草民惶恐……”

    王安笑了笑,指着送來的幾個食盒:“先用吧。知道你們恭謹,用完了先準備好,未時三刻陛見。”

    這種善意讓十人受寵若驚,一瞬間不知道放鬆了多少。

    未時三刻嗎?

    雖然還要等一個時辰,但能得到皇帝親自召見,從如今得到的“款待”來看,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就是還不知道皇帝要他們做什麼。

    乾清宮那邊,皇帝着重的一些宗藩、勳臣、國戚得以列席殿內,其他人則在罩房。

    賜宴吃個樣子就好了,午時三刻未至,所有人就都做好了告退的準備。

    但是最終,有些人被司禮監的小太監們留下了,帶去了乾清宮旁邊嘉靖十六年才修起來的養心殿。

    李成樑不在此列,他只是深深地凝視了一番,而後帶着疑惑離開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