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行將就木,木已成舟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冬三十娘字數:2754更新時間:24/06/29 14:57:44
    儘管是盛夏,但午夜的風也涼了。

    朱常洛徹底平靜了下來。

    印象中的萬曆畢竟只是印象中,眼前才是真實的他。

    眼前的李太後、田義……這麼多人,也有屬於他們的意志和決斷。

    這皇城內的風已經吹向他,人人都不看好皇帝經得住這二次打擊。

    又或者,已經做出了這些欺瞞君父、褻瀆君權的事,大家心裏難免也恐懼着他扛得住二次打擊。

    外朝羣臣……無所謂吧?興許盼着解脫。

    朱常洛只是靜靜地等着,看看需不需要自己來進行最後一個打擊。

    就在田義把東西放了進去又下來之後不久,殿門被慌忙打開:“太醫!太醫!”

    李太後的聲音響徹坤寧宮內外,王皇後趕緊奔了進去。

    “太子!”

    李太後又衝他喊了一聲,朱常洛連忙扶着膝蓋站了起來。

    奔上臺階時,跪了那麼久的痠痛自然而然給他帶來幾個踉蹌,像極了因爲父親病情加重的悲痛不安。

    田義和陳矩等人也帶着候命太醫趕緊過來。

    進了寢宮,看着地上散亂的供狀,陳矩默默將他們收好。

    太醫們什麼都不敢亂看,紛紛圍到了牀榻前。

    朱常洛站在一旁,心中波瀾不驚。

    他那旺盛生命力還會發生作用嗎?

    如果仍舊醒來,或者醒來之後仍舊能有清醒的神智,那麼就有只顧他自己的安危憑藉君權裁斷一切的風險。

    目光移向佝僂着跪在一旁低頭祝禱的李太後:“皇祖母……”

    沒有迴應。

    朱常洛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田義。

    陳矩繼續收拾着房間裏的供狀、證據,裝作沒看見。

    田義雖低着頭,但隨後就跪到了李太後身側:“太后娘娘,眼下……是不是要再宣……”

    李太後五十五的人了,這一整天都沒消停,現在已經是後半夜。

    她聞言身軀微顫,殿中寂靜不已,只有太醫們在那裏小聲議論,陳矩在收納證據。

    “……宣趙志皋……擡也要擡來!還有沈一貫……九卿……定國公……成國公……英國公……翰林院典誥敕官……”

    “……傳本宮懿旨,緊閉進宮及京城諸門!五城兵馬司巡視宵禁,聽詔行事。”

    最後面的人,才最關鍵。

    具體的那件事,才最顯波瀾滔天。

    儘管此時沒有權臣,其實亂不起來。

    田義聞言叩首:“臣謹遵懿旨。”

    而牀榻旁邊的太醫們,連施針的手都有些抖。

    到底要怎麼做?

    盡力不知道能不能醒。

    醒不過來是不是沒盡力?

    坤寧宮裏的氣氛壓抑無比,連田義都是到了門外才能透一口氣。

    子時六刻,成敬和御馬監掌印帶着幾個隨堂太監手持腰牌離開紫禁城。

    蹄聲暫未驚動誰,但部分人已經聽說之前鄭府的動靜。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成敬先去了沈一貫那邊,他的左鄰右舍聽到他家的動靜、見他深夜入宮會怎麼想就不管了。

    成敬還有個任務,去擡趙志皋。

    不管病有多重,夜有多深,這已經不是尋常時刻了。

    而趙志皋是首輔。

    趙府白天就來過一回宮中內臣,但那時沒有堅持。

    現在,夜已經如此之深,叩門聲再起。

    睡在門房的家僕過了許久才不耐煩地在門內問起:“誰啊?這麼晚了……”

    他大概還在糊塗和起牀氣之中,大明一直有嚴苛的宵禁,這個時刻能來敲門的,豈是尋常人?

    “司禮監秉筆成敬,有旨意!”

    這句話管用,門迅速被打開。

    成敬急迫地往裏趕,語氣不容分說:“快喚醒閣老!奉太后娘娘懿旨,召閣老入宮!咱家已把擡牀帶來!”

    趙家門房看着果然有四個健壯太監擡着一個窄榻隨他進去,慌不迭地前去稟報。

    三家在京國公的府上,倒只用隨堂太監去宣。

    除了英國公和成國公,徐文璧心中是什麼感覺就不用說了。

    這一點,所有白天就進宮過一趟的人心情都很複雜。

    還能有什麼新情況?

    禮部尚書餘繼登趕到午門外時,還見到了驚惶不定的兩個翰林院編修。

    他們是翰林院典誥敕官。

    大明早期,是翰林院承製草詔;孝宗開始,內閣中有一人專典誥敕,成爲定製;嘉靖六年,在張璁的提議下,又改回從翰林院講讀、修撰、編修、檢討之中擇人任典誥敕官。

    兩個正七品編修看着一衆公卿到來,心裏天翻地覆一般。

    不能有人先進去,這是規矩,要一起進。

    他們等了很久,蕭大亨問沈一貫:“還有受召之人?”

    沈一貫點了點頭。

    他見過成敬,門房說外面還有人擡着窄榻。

    目光望了一圈衆人,他看向夜色中的宮牆。

    大旱已有兩月餘,播州叛亂剛平,百官兩度哭門,皇帝一日之內兩度病重。

    撲朔迷離的未來橫亙在每一個人面前,就像眼前的夜色一樣沉重、看不分明。

    而後成敬來了。

    大家震驚地看着被擡來的趙志皋,那四個健壯太監口鼻間的粗氣讓他們也覺得沉重不已。

    一切都指向兩個字:遺詔。

    但紫禁城內外並沒有掛上什麼。

    看守宮門的人哪怕認得外面悉數人,也一絲不苟地檢驗着各人腰牌、牙牌。

    龐大的隊伍繞過三殿三門的廢墟,直奔乾清宮的方向。

    時間已經到了丑時七刻。

    坤寧宮內,田義稟報:“諸臣已入宮門。太后娘娘,在坤寧宮不妥……”

    李太後的神情似乎已經凝固了,緩緩看向牀榻那邊忙碌了這麼久的太醫們。

    他們個個滿頭大汗。

    “……小心移駕吧……”

    李太後木然地發了命令。

    早就在外面等着的太監們,直到此刻才用起來。

    諸物齊備,卻不是去翊坤宮了。

    朱常洛扶着李太後,一步一步往外走。

    那一段時間裏的爭吵是什麼內容,也許永遠會是祕密。

    皇帝見到新證物之後是怎麼再次暈厥的,朱常洛並不知道。

    他猜想李太後也不至於主動去做什麼,但她不是個脾氣特別好、溫柔的母親。

    總之,朱翊鈞這次沒有立即醒轉。

    朱常洛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醒轉,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一天之內兩次中風,他已經不適合繼續以皇帝的身份主宰龐大的帝國。

    今夜,這木必須成舟。

    就這一段坤寧宮到乾清宮的短短距離,他扶着李太後走了很久。

    一直只被他攙着胳膊的李太後忽然極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太子!”

    “孫兒在……”

    李太後站着不動,轉過了頭。

    夜風吹着她已經半數灰白的頭髮,前方後方遠遠近近的燈照得她的臉明暗不定。

    “祖宗江山!你一刻也不準忘!”

    這話出口,是她銳利得宛如傷重鷹鷲般的眼神,帶上無窮的凜冽。

    朱常洛堅定地點了點頭:“孫兒豈敢或忘?天命如此,孫兒自當竭盡全力!”

    李太後的手指鬆了,整個人也彷彿垮掉了許多精氣神。

    “……不能忘……不能忘……”

    沈一貫等人行入乾清門時,朱常洛攙扶着李太後走入乾清宮正殿後門。

    而兩個隊伍裏,都有個人被擡着。

    不久之後,乾清宮正殿裏傳出趙志皋撕心裂肺的號哭了:“陛下!”

    他這聲音不像病癱得隨時都快死了,但沒人計較這個。

    “陛下!”

    其後殿內號哭聲不絕。

    朱翊鈞其實還活着。

    但他又等於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