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他要幹什麼?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冬三十娘字數:3477更新時間:24/06/29 14:57:44
    皇后是真沒病,皇長子是真“病”了。

    陳矩奉命來到了景陽宮。

    王恭妃雙眼紅紅地坐在牀榻上,王安伺候在一旁。

    “殿下如何了?”

    陳矩看了看牀榻上的皇長子,開口問的是太醫。

    “回陳公公的話,脈象倒還好。”太醫院的太醫有些害怕,猶豫着說道,“沒有要緊病症……”

    陳矩皺了皺眉,那是裝病?

    已經定下了移居慈慶宮的日子,而後馬上還要去進學呢。

    但景陽宮報到皇帝和太后那邊去,說是病了無法晨昏定省。

    皇帝自然也沒什麼指示,沒想到太后卻過問了一下,讓人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陳矩雖然當時“沒辦好差”、“驚動皇太后”,但他一直把祖宗法度和規矩放在第一的名聲起了效果。

    如今被皇帝派來探病,陳矩聽完御醫的說法就走到了榻前:“殿下?”

    朱常洛躺在牀上滿頭是汗,臉色微紅。緊閉的雙眼下,瞳仁四動。嘴脣還微微翕張,但看去又顯然是脣齒很用力。

    “不會……不會……”他的聲音含糊,又很小。

    “殿下?”陳矩又喊了一聲。

    “不會的……嗚……”

    斷斷續續的呢喃聲中,皇長子最後有點像是在哭,似乎有什麼極讓人恐怖的事。

    “……殿下這樣已經多久了?”陳矩問王安。

    “回公公,昨日來請見殿下,便未起身,一直這樣。醒一會,又極睏倦,而後便夢魘連連……”

    陳矩默不作聲,直直地盯着朱常洛的臉。

    這是搞什麼?

    御醫是不敢在這等事上胡言亂語的。

    既然說脈象沒什麼毛病,那就是沒病。

    說沒有要緊病症,其實就是沒有病症。

    裝這副模樣做什麼?

    當然了,他身份尊貴。他既然要裝,除非李太後、皇帝親至,也沒有人直言不諱地拆穿他。

    “……既如此,好生照料殿下吧,我去復旨了。”

    陳矩轉身往外走,快到門口時卻聽皇長子說出了比較大而清晰的一聲:“我不信!”

    他轉頭看過去,只見皇長子仍舊躺在牀上,雙眼緊閉,額頭卻有青筋迸起。

    陳矩到了皇帝面前時,心裏還在斟酌怎麼說。

    最後也只決定如實說。

    不說自己內心的判斷,只詳細轉述自己的見聞。

    “……裝神弄鬼。”朱翊鈞這麼評價,“既無大礙,就再看看吧。開講之日已定,他若還不好轉,外臣又該猜疑朕有心拖延了!”

    陳矩不予置評。

    “既是太后娘娘掛懷,你再去慈寧宮一趟吧。”

    這也是朱翊鈞心煩的一部分原因。

    不知爲什麼,太后如今不見那小子去問安,反倒惦記上了。

    也不知那小子是怎麼哄得太后連連召見他數日的。

    陳矩依言到了慈寧宮,他等了不短的時間,李太後才從位於後殿的佛堂裏過來。

    “並無大礙?”

    “回太后娘娘,御醫是這麼說的。”

    “那又怎會臥牀難起?”李太後有些疑惑。

    “回太后娘娘,是……被魘住了。”

    陳矩說着這種情況的一般說法。

    所謂被魘住,就是睡夢中時俗稱的“鬼壓牀”。

    人很難醒過來,噩夢纏身,醒來之後又往往極爲疲憊。

    “被魘住了?”李太後意外至極,“那又怎會昨日到今日一直被魘住?”

    “奴婢不知。但奴婢去探望時,殿下滿頭大汗,雙眼緊閉,雙瞳鼓動,是半夢半醒的模樣,口中還有言語。”

    “說了些什麼?”

    “奴婢只聽到幾句含糊話,都是說:‘不會’、‘不會’。隱隱可怖之處,像是驚泣。倒是臨走時,殿下像是竭盡力道小聲喊了句‘我不信’。”

    有人說夢話很清晰,有人還夢遊。

    但被魘住之人,往往說話都好像要極爲用力、咬牙切齒一般,說出來卻是聲音不大、含糊不清。

    李太後聽得擔憂起來:“被魘住這麼久?這到底是何方邪祟,竟敢……”

    陳矩沒有說話。

    如果有人裝睡,他又一定要裝,那麼除非他受不住激擾,誰又能讓他醒來?

    是着意說些俏皮話引他發笑,還是讓他吃不住痛求饒?

    他既然是皇長子,這一招卻是妙。

    “皇帝怎麼說?”李太後又問。

    “陛下只說,既無大礙,就再看看吧。”

    後半句他給隱去了,免得有挖苦皇帝用心的嫌疑。

    “被魘住這麼久卻不容輕忽!”

    李太後是個篤信佛法的人,這些事情她是相信的。

    “這樣,你持我手抄經文一卷,置於大哥兒枕旁。”李太後命人去取了來,“讓他那伴讀太監時時誦讀,驅除邪祟。”

    “娘娘慈悲,奴婢這就去。”

    陳矩也不知道太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着意皇長子的,但老人家一片愛孫之心當得讚頌。

    於是陳矩先從西跑到東,回來稟報一趟再次從西跑到東。

    見太后親賜佛經,王恭妃感動落淚連連謝恩。

    朱常洛的牀頭,她和王安一起虔誠地誦唸起經文,盼着朱常洛早點醒轉。

    牀榻之上,朱常洛一動不動,現在也沒說胡話了,只是眉頭仍舊緊蹙、雙拳緊握。

    陳矩再度離開景陽宮,眼下沒什麼事了,他從東邊經過嘉靖年間新修成的仁壽宮往南走,前往司禮監大璫們的直房。

    這路上,經過了慈慶宮。

    重新灑掃了一番的慈慶宮還在等着它的新主人,但這個過程註定不會順利。

    諸皇子之中,出閣進學,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因爲要與外臣建立關係。

    諸皇子當中,獨居紫禁城內一宮,也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

    其餘皇子,冊封王爵之後,要麼尚還年幼與母共居一宮,要麼便是之國就藩,有屬於自己的王宮。

    如今已經不興什麼先居於十王府了。

    在這象徵意義非凡的移宮、開講前夕,皇長子卻忽然“病”了。

    陳矩到了司禮監直房前,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皇長子到底想做什麼?

    ……

    此時此刻,皇帝於三月底給出的指示剛到達南京不久。

    南京正陽門西的崇禮街,在南京城內是比較高的地段。

    從這裏,能看到南京城的皇宮和各部衙門。

    崇禮街上,去年剛剛完工的一處官宅現在已經大變模樣。

    端午已過,這天午前,宅院外又來了一個中年士子。

    最近這裏來往的官紳不少,這中年士子在其中並不算特別。

    他擡頭看了看這正堂上有了個交叉木柱的官宅,詢問了門房:“勞駕。請問這是利瑪竇利先生的居所嗎?”

    “正是,尊駕是?”

    “煩請轉告,松江府上海縣徐光啓前來拜訪,聽聞郭居靜教士也在此,我和他也是舊友。”

    “……原來是徐解元!快快請進!”

    徐光啓微笑着謝過,隨他入了門。

    他已虛歲三十九,被意外點爲南直隸解元,還是三年前的事了。

    這次,是準備一路先到南京拜會他當時被點解元的恩師焦竑,然後再一路入京準備明年應會試的。

    從恩師那裏,他知道那個在韶州認識的以大利亞人傳教士郭居靜也在,並且從焦竑那裏得看到了一卷輿圖,聽說有個更精通西學的利瑪竇先生在這裏。

    很快,他就見到那個一臉大鬍子的郭居靜出來了。

    入鄉隨俗,郭居靜也穿着大明袍服,見面就熱情地迎上來:“好久不見了,徐先生!”

    “久違了,郭教士。”

    “是郭司鐸了!”郭居靜愉快地說道,“南京的耶穌會已經成立,利瑪竇會長任命我爲副本堂司鐸了。”

    “看來郭司鐸的傳教事業大有進展。”

    “因爲利會長向禮部說了,永不回國,做臣服之民。”郭居靜指着這座教堂,“之前這裏傳說經常鬧鬼,但在我們看來,沒有比這裏更適合作爲教堂的地方了。”

    兩人聊着就進了正堂,只見一個同樣滿腮長胡的人正對工人說道:“在這裏,需要雕刻一隻精緻的龍。櫃子要刻滿花葉的紋路……”

    “這是?”徐光啓疑惑地問道。

    “偉大的大明皇帝已經下達了旨意!利會長要啓程入京、覲見皇帝了。獻給陛下的禮物還在山東臨清,但利會長決定用更精美的櫃子裝飾禮物。”

    郭居靜介紹完,就對利瑪竇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位令人尊敬的朋友,我之前說過的,徐光啓先生,上一次南直隸鄉試的頭魁!”

    “非常榮幸與您認識,徐先生。”

    利瑪竇眼睛發亮。在東方傳教,現在最順利的就是這些士紳。

    偌大南直隸,能在鄉試中拔得頭魁,何等不易?

    徐光啓與他見了禮,這才說出來意:“前些日子在恩師焦司業那裏見到一卷輿圖,聽聞是利先生帶來的……”

    東西方的兩個知識分子見到了第一面。

    紫禁城翊坤宮裏,鄭夢境意外地驚呼:“被魘住了?”

    “母后說是這樣。”朱翊鈞點了點頭,“是真是假,倒是一試便知,只是朕懶得去看,旁人又是不敢試的。哼,裝神弄鬼!”

    鄭夢境倒沒有鼓動他去揭穿的意思,而是心頭一動,猶猶豫豫地開了口:“萬歲爺,倒說不定真是邪祟作怪!”

    朱翊鈞愣了一下。

    ……別說,聖母皇太后都送了手抄佛經去鎮壓。

    那邊的枕頭風開始呼嘯時,景陽宮裏的朱常洛終於在聽了許多遍經文之後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殿下?殿下醒了!娘娘,殿下醒了!”

    王安驚喜地呼喊,朱常洛伸出了手。

    “扶我……起來。”

    戲已演足,接下來便是邁出那一步了。

    在自己只能使動王安的情況下,在極重倫理綱常的現在,不存在快意一搏還能掌穩大權的暴戾法子。

    他是帝,是父。

    但沒關係。

    既爲天子,其上不是還有天命嗎?

    我來,便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