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 浦島太郎式的故事

    現世。北海道，根室半島附近。北海道這地方島嶼衆多，漁業與旅遊業發達。

    位於其東部的根室半島沿岸就是北海道漁業重地，這裏的海域是多種魚類的棲息地，擁有廣闊的漁場和非常豐富的漁業資源。

    而在根室半島東面海域的羣島之一。當地人管這裏叫

    “小港”，島上有一座規模不大的碼頭，偶爾會有漁船進來停泊。以漁業碼頭爲中心，小港島上零星有些房屋設施，但也僅此而已。

    島上人煙稀少，一入夜，島上除了碼頭和燈塔的燈光還能看見以外，其他地方都少有照明。

    小港島上的北面海岸。這裏距離碼頭較遠。現在的時間是晚上的九點多，不過這處海岸上卻有燈光。

    那是一盞光源非常穩定的夜釣燈，看上去挺專業且昂貴，一看就是資深釣魚佬才會入手的設備。

    夜釣燈的兩邊，正坐着兩個男子。年長的三十多歲，姓有賀。年輕一點的大概二十四五的樣子，姓氏是中尾。

    他們都是秋田縣一家會社的職員，有賀比中尾要早進會社好幾年，所以是等級較爲鮮明的職場前後輩關係。

    雖說同事基本很難真正做朋友，尤其是在日本這樣的職場環境之下。但二人平時私下的交情倒也還算不錯。

    而今天他們之所以會在這裏優哉遊哉釣魚，那是因爲兩人都休了假。而且他們都是單身，休息的時間比較自由，身爲前輩的有賀主動邀請了後輩中尾來北海道放鬆兩天。

    現在的時間雖然是夏天，但北海道的海島地區在晚上還是有些冷的，尤其是在傍晚還剛下了陣雨的情況下。

    不過，夜晚無人的海灘，較低的溫度……這些事情對於釣魚佬來說都不算什麼。

    兩人坐着，一邊注意着各自魚竿的浮漂，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輕聲聊天。

    有賀：“中尾，小港島這裏可是我海釣多年所發現的絕佳釣點，你這次算是來着了。尤其是夜釣，這裏能釣上來的星鰻、三文魚，個頭可不小吧？”

    “是啊，今晚應該會釣得很過癮。”中尾附和道。說實在的，這次與有賀前輩一起來北海道，中尾一開始是感覺稍微有點遺憾的。

    因爲有賀在邀請他一同外出放鬆時，擠眉弄眼，面帶奇怪微笑地說要帶中尾去

    “快活快活”。中尾本來對此有些興奮。以爲同爲單身漢的前輩要帶他去歌舞伎町，或者類似於東京大久保公園之類的地方……結果到頭來只是一起來北海道海釣。

    這種快活的方式未免也太健康正經了一點啊！不過隨着今晚的夜釣開始，這種

    “遺憾”便被沖淡了。小港島的這處海岸，確實是個絕佳的海釣地點。隨着浮漂頻頻下墜，手裏魚竿不時傳來沉甸甸的拉扯感，中尾的心理逐漸聖潔如同賢者。

    女人只會影響揮竿的速度！二人今晚這纔剛坐了兩個多小時，收穫就已經不小。

    釣了兩條星鰻，三條三文魚，個頭都挺大。除此之外，還有幾尾遠東擬沙丁魚。

    星鰻是北海道夜晚海釣的熱門目標，它們棲息在沿岸沙泥地的海底處，夜晚活躍，會出來覓食；三文魚夜晚也會靠近岸邊尋找食物。

    有賀前輩對於該怎麼釣上這些魚很有一套。反正就釣魚這一件事，年輕一些的中尾只是喜愛，不過有賀就絕對算得上癡迷了。

    跟着他準沒錯。過了一會，有賀前輩那邊又有漁獲上鉤。是一條鮮活的沙丁魚。

    活魚出水之際，細膩的淡藍色鱗片在夜釣燈的照射之下掙扎擺動，閃爍微光。

    有賀前輩將沙丁魚從魚鉤上取下，有點得意地在中尾面前晃了一晃，然後才放進摺疊魚桶裏。

    做完這一切，在重新掛魚餌的時候，他又開始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了：“中尾，你有沒有聽過浦島太郎的故事？”

    “啊，沒聽過是不可能的吧？”

    “浦島太郎”是日本家喻戶曉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浦島太郎，是一名年輕的漁夫。

    某日出海歸來，在海灘上救下了一隻海龜。而這只海龜，正是龍宮裏的神龜。

    爲了報恩，神龜將浦島太郎帶至海底龍宮。在那裏，年輕的漁夫見到了美貌無比的龍宮公主，並且受到了龍女的款待。

    浦島太郎在龍宮之中度過了人生最爲快活的幾天時光，而後因爲思念家中父母要回到岸上。

    臨別之際，龍女贈送他一玉盒，卻告誡一定不可以打開。太郎回家後，驚覺外面的世界物是人非，父母朋友早已經不在人世。

    原來在他於龍宮之中度過的這幾天，人間已經過了百年。悲痛萬分的浦島太郎最終選擇打開了龍女所贈的玉盒，盒子裏噴出的白煙，將太郎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翁。

    就是這樣一個帶有一定童話色彩，乃至一些怪談色彩的傳說故事。有賀前輩用一種玩笑似的語氣繼續道：“我們現在應該也算是漁夫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也能有浦島太郎那樣的奇遇呢。”

    “那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在龍宮裏只快樂了幾天，回來就變成一個走不動路的老頭。”

    “不，不，中尾你說的不對。”有賀前輩搖頭，

    “那都是浦島太郎的錯啊。如果他不選擇離開龍宮，那麼他本來可以待在海里，和龍女一直廝守在一起的。”

    “呃……”中尾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反駁前輩。雖說他們平時關係不錯，但前輩畢竟是前輩，在這種無所謂的事情上沒必要和他唱反調。

    於是，中尾只是講道：“說是這麼說啦。但這也是給小孩子聽的故事而已嘛，充滿財寶的龍宮，貌美無比的龍女也都……”

    “不！不是的。”有賀又搖頭，直接將後輩還沒講完的話打斷，

    “龍女是存在的啊。龍女，很美啊。”他的語氣裏似乎帶點憧憬和癡迷的感覺。

    夜釣燈的光線打在粼粼波光閃動的海面上，有賀此刻的表情反而被燈光映照的模糊不清。

    不過，中尾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以爲前輩又在開玩笑了，隨意笑笑，沒有接話，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了浮漂上面。

    又過了一陣子，剛喝了一聽罐裝咖啡的中尾忽然有了些尿意。這種偏僻的海岸上當然不存在廁所，也不可能往釣魚的海里放尿。

    所以他跟前輩打了招呼，起身朝着海灘後方走，打算隨意就近找個地方解決。

    譁譁譁。強勁的水聲響動漸弱，中尾暢快地抖了抖身子。正當他準備提起褲子的時候，忽然有蒼老而陌生的聲音，從他的身側傳來——

    “真不錯啊，小哥。”昏暗的海灘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個人影。而且距離中尾極近。

    “哇！”中尾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險些沒有拉穩褲鏈。站在他身邊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頭髮蒼白，臉上佈滿皺紋。

    相對而言，老人身上的穿着又頗具年輕感，連帽的衛衣加一條水洗色的牛仔褲。

    說不上來，反正給人的感覺怪怪的。是碼頭那邊的人嗎？

    “小哥，來都來了，不去快活快活嗎？”老人對還在驚慌之中的中尾對上眼，自顧自這樣說道。

    他講話的時候，擠眉弄眼，臉上的笑意古怪，以至於一臉的褶皺都擠在一起。

    看到這個表情，中尾想到了有賀前輩邀請自己出門時候，臉上的那種表情。

    “不好意思，我的同伴還在等我。”他不想和這個奇怪的老人糾纏，轉頭快步朝着夜釣燈所在位置走去。

    那老人倒是沒有再追上來。只是再走出幾步，中尾朝後瞟的時候，卻又看不見那老人的身影了。

    “真奇怪。前輩，我在那邊看到一個……”中尾回到夜釣的位置，心有餘悸與有賀前輩講剛剛遇到的怪人。

    後者對此似乎並不在意，只是說道：“也許是碼頭那邊過來的人，也可能是守燈塔的人在巡查，被我們的燈光吸引過來了吧。”雖說遇到了怪人，但有賀前輩明顯不爲所動。

    可這樣倒也……正常。今晚的海釣漁獲不少，下半夜收穫可能會更加豐富。

    前輩作爲資深狂熱的釣魚愛好者，除非是發生了天大的事情，否則大概是不願意現在就離開的。

    於是，中尾也打算繼續留在這裏。兩個大男人待在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

    總比他現在獨自收拾東西，走夜路回碼頭那邊的小旅館要好。要是路上又遇到那個喜好看人放尿的怪老頭可怎麼辦？

    纔剛冷靜下來幾分，中尾聽見坐在釣魚椅上的有賀前輩又發話了：“話說回來，中尾，真的不快活快活嗎？”

    “什麼意思……前輩？”

    “我啊，之前在這裏釣魚的時候，遇到了她呢。”

    “她？”

    “對！她是見過的，最美，最美的女性。太美了，太美了！”有賀前輩靜坐着，目光似乎仍舊死死盯着海面上的浮漂，可他的語氣裏卻又帶上那種憧憬與癡迷的感覺來了。

    “女性？”中尾有些不明所以了，甚至莫名感到了一點恐慌。最開始，前輩邀請他一起出門的時候，他還期待着接下來會有什麼桃色的發展。

    但來到北海道這邊，才發覺只是健康的釣魚活動而已。可是現在，現在有賀前輩說的話，加上那個怪老頭說的話……怎麼感覺又有一種詭異的桃色感？

    可是，這個荒涼偏僻的小島，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發展了風俗行業的樣子啊？

    “只要能和她繼續在一起，不，不！是永遠和她在一起，不管是變老，還是死掉，都沒有關係的！那種感覺，那種快活的感覺，只要體驗過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有賀前輩講話的聲音越來越響，身體隨着講話擺動，幅度也是越來越大。

    使得他身下的釣魚椅吱呀作響。與此同時，海面上的魚漂浮動，連接的魚線不斷顫抖，連同有賀手裏的魚竿，都吃力的彎成了沉重的弧形。

    “前輩！有什麼東西……海里，有什麼東西！”中尾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語無倫次，他看到海面上有某個東西翻騰了出來。

    波光粼粼之中，是柔順烏亮的如瀑長髮，白皙細膩的赤裸肌膚，還有緊密的，閃爍着微光的鱗片。

    “龍女！龍女大人！”在海水劇烈激盪的聲響中，有賀前輩癲狂地雀躍起來。

    “不……不！”驚恐不已的中尾則是後退，撞翻了立着的夜釣燈。釣燈的燈光整個打在有賀前輩的身上，把他又叫又跳的身影刺亮。

    這下子，中尾終於看清對方的表情——五官扭曲，嘴角以一種詭異的姿態高高咧着，就像是被釣起的鮮魚。

    而他的眼睛，左右兩個瞳孔最大限度分開，擠到了眼角處。從那張臉上，能看到詭異的，又彷彿絕頂的喜悅。

    這實在不像是人類能做出來的表情。有賀振臂高呼：“龍女大人，我帶了新的人來了！讓我回到你的身邊，我一刻，一刻都忍耐不住了！”緊接着，中尾就看見，看見這位平時還算沉穩的前輩，身體像是被抽乾了一般乾癟下去。

    他的頭髮快速變白，有些發福的臉瞬間就佈滿了皺紋溝壑。幾乎就在一瞬間，有賀前輩就如同故事裏的浦島太郎，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但他似乎無比滿足，顫巍巍伏在沙地上，愉悅地沉吟。又擡起手，想要去觸碰從海里翻起的白皙肌膚與鱗片。

    緊接着，有賀前輩就這樣當着中尾的面消失了。這時候，中尾也終於可以看清從海中出現的到底是什麼。

    那是一個赤裸的女子，她的上身乃至大腿根部，確實都是女性的樣子。

    但再往下，就是一條帶有光滑細膩鱗片的，不知道到底有幾米長的巨尾！

    那絕對不是龍的尾巴。而是海蛇的尾巴！砰！驚慌之中，中尾摔在地上，手腳並用掙扎着想要逃跑。

    可是在海灘的後方，卻又被不知何時出現的，另一個恐怖的東西堵住了去路。

    那是一隻如同縫合的怪物，黑黝黝橫在前頭。長有大角的，如同牛一般的頭顱，身前又有一對像是某種節肢生物的恐怖大螯。

    而它的軀幹，則像是章魚或者烏賊，是個鼓鼓囊囊的肉袋，上面繚繞有溼滑的，帶有吸盤的衆多觸手！

    能看見一張張如同人臉的肉瘤鼓起，在怪物的軀幹上面聳動。中尾甚至在其中看到了變老以後有賀前輩的臉，以及剛纔那個古怪老人的臉！

    那些老邁男人臉龐無一不笑着，喘着粗氣。他們直勾勾，又密密麻麻看向中尾：“真遺憾啊……真遺憾啊……”

    “別，別過來！”

    “真遺憾啊……”中尾的身後也有同樣的話語聲響起。不過是如同小夜曲般悅耳的，年輕女性的聲音。

    他回頭，看見那海里的女妖，蛇尾依舊盤踞在海面之上，攪動海水。而屬於女性的上身，則是已經柔媚地繚繞到了自己的身邊，張開雙臂，將中尾摟進懷中。

    能感覺到柔滑、溼潤又豐滿的赤裸肌膚觸感。

    “真遺憾啊……”她這樣說着，語氣溫柔，又帶點嗔怪，海水濡溼的長髮被海風吹散開來。

    中尾看到了海妖的眼睛。那是一雙嫵媚，攝人心魄的美眸。對上視線的那一瞬間，中尾便安靜了下來。

    她真的，太美了……殘月高懸，海浪輕涌。小港島上的這處海灘，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彷彿一切奇怪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夜釣燈依舊倒在地上，穩定照亮一小片海面與沙灘。

    摺疊的魚桶裏，一尾肥大的星鰻拍打尾巴躍起，卻依舊跳不出捅沿。無力落回到囚籠之中，嘩嘩噪響，卻也只濺起幾點無用的鹹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