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8 築紫城與人草

    廣袤的大平原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之下，猶如一番鋪展開來的壯美卷軸。

    而身處其中的神谷川，卻並未因眼前的美景而感到心曠神怡。

    他感覺這裏不太對勁。

    雖說這片平原之上，已經望不見高聳於天際千引石牆了。

    但再怎麼說，這地方距離黃泉所在未免過近，不該是這樣美好的光景才對。

    “除非，剛纔那片桃林也有着類似傳送的功能……在離開桃林的過程之中，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之下，把我傳送到了極遠的地方去了。”

    這樣思索一陣子無果，神谷還是決定先朝着遠處那座恢宏的城池探索看看。

    那地方光看外表輪廓並未破敗，或許會在裏面找到什麼。

    桃林裏流出的溪水，在平原之上匯聚成河。

    神谷川帶着小小老頭，繼續沿着河岸朝前走去。

    如此行進了一陣子，斥候有所發現給出了預警，神谷也有所感知地停下腳步，凝聚起瞳孔來。

    沒過一會。

    從河岸邊上的樹叢裏面，閃出一道人影來。

    看樣子是個身段綽約的少女，穿着素色的柔軟綢衣，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時代的樣式，總之很古樸。而且，衣物上沒有任何花紋裝飾，配合上少女的身姿體態，倒是顯得很雅緻。

    女孩面容姣好，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

    她手裏捧了一大簇五顏六色的野花束，剛從林子裏鑽出來的時候，還顯得興致盎然。

    但大概是心裏沒有絲毫防備，猝不及防迎面碰上林子外立着的兩個身影，着實將她嚇了一跳。

    “噫呀！”

    那少女驚呼一聲，朝後退去，懷裏抱着的野花也散落下來幾束。

    接着，她一邊拍撫自己的胸口，一邊重新打量林子外的人——

    一個比侏儒還要矮小，五短身材，穿着僧袍，頭戴黑色深笠帽的行僧。

    另一個則是身穿黑色帶金紋華服，烏髮黑瞳，身姿英挺的俊朗少年。

    在看清那俊秀少年郎的面龐之後，捧花少女的臉色緩和了幾分：“嚇死人了，你們怎麼一聲不吭地站在這裏？”

    “呃，抱歉。”

    神谷川在嘴上禮貌地賠了不是。

    “阿巴阿巴。”

    小小老頭則是配合着向那女孩鞠了個躬。

    隨後神谷川又開口問道：“請問，這裏是哪裏？”

    “你問這是哪？好奇怪的問題，這裏當然是築紫城啊。”那少女的視線又在神谷川的臉上多停留了一陣子，“哦，你是從日向城來的，對吧？”

    也是了。

    少女覺得眼前的少年生得很好看，如果是自己城裏的居民，那多多少少應該會有印象才對。

    所以，肯定是從另外一座大城那邊來的。

    “日向城？”

    “是啊，阿坡岐原上的另一座大城。在很遠很遠的那一頭，不是嗎？我是沒去過日向城啦，不過我阿爹阿孃經常去的。”女孩理所當然地這樣說着，同時俯身去見地上散落的花束。

    阿坡岐原。

    神谷川終於聽到了一個關鍵詞。

    精通神話典籍的他，能夠聯想到一些東西了——

    根據神話的說法，伊邪那岐在離開比良阪後，抵達了阿坡岐原。

    並且在此地的河川裏進行了祓襫儀式。

    也就是洗澡。

    在此過程之中，伊邪那岐的隨身衣物，還有洗下來的污穢化作了包括三貴子在內的諸多神明。

    也就是說，阿坡岐原是個挺重要的神話地點。

    這裏是三貴子等一衆神明的誕生地。

    在神谷川思索的過程之中，那個少女已經將地上散落的花束重新撿起，並且說道：“你是今天才到築紫城的嗎？啊，肯定是和我阿爹阿孃一樣，趕着回來看這邊的慶典的。”

    “慶典？”

    捧花少女：“沒錯，紀念伊邪那岐大人曾在阿坡岐原上祓襫儀式的慶典。今天可是千年慶典。是最隆重盛大的，你們日向城不是也要舉行的嘛。我聽阿爹阿孃說過，日向那邊的慶典可比不上我們這邊熱鬧，所以你才過來築紫城的，對吧？”

    “千年？你確定嗎？”

    “你說什麼呢，當然確定。一千年前的今天伊邪那岐大人在阿坡岐原上進行了祓襫儀式，誕生了三貴子，還有好多其他的神明。你該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神谷川沒有馬上回話。

    一千年前。

    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決裂，三貴子在阿坡岐原上誕生。

    這個時間怎麼想都不對。

    除非阿坡岐原這邊存在有“這邊過一天，其他地方過一年”這樣的時間流逝規律。

    看着眼前少女那關愛無知者，無比堅定的眼神，神谷川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問話。他平靜地又望了眼遠處的築紫城輪廓，而後凝起眼眸，瞳孔變得更加漆黑深邃，打量面前的少女。

    原本話還挺多的活潑少女，被這突如其來，直勾勾的熾熱視線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開視線對視的同時，又不自覺擡手撥弄自己的鬢髮。

    隨後，她就聽見了對面的少年再次開口：“雖然有些冒昧，但請問，你是什麼？”

    “什麼？”女孩有些疑惑，但遲疑了兩三秒後，還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給出了答覆，“那個，我叫櫻。”

    “抱歉，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你屬於什麼，你身上的氣息，不像人類，不像神明，也不像妖怪。”

    神谷川覺得，自稱“櫻”的女孩，身上氣息奇特。

    非要說的話，好像和初見磯姬、蟹姬時，她們兩個身上的氣息有點相近，不過比海國的兩位公主又要微弱很多，且不帶有海洋的力量。

    而面對如此古怪的問題，櫻明顯有些失望和羞惱。

    這傢伙多冒昧啊！

    “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當然是人草啊！築紫城的大家，不都是人草嗎？還有日向城也是。除了大仙桃神大人，祂才是神明呢。”

    櫻覺得，眼前的少年雖然長得好看，但貌似腦子並不好使。

    問出來的問題都奇奇怪怪的。

    什麼河邊浪漫邂逅的氛圍，現在也都不復存在了。

    她是不想繼續在這裏糾纏下去，於是便說道：“我該回家去準備慶典了，阿爹阿孃也該到家了。”

    說着少女轉身沿着河岸快步離開。

    神谷並沒有再叫住對方，只是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人草啊。”

    如果是“人草”的話，那就沒錯了。

    人草的概念，最早還是出現在古籍神話裏。

    就是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隔着千引石夫妻決裂時，曾立下的“每天必定死一千人，每天必定生一千五百人”的誓言。

    按照《古事記》裏的原話——

    [伊邪那美命言，爲如此者，汝國之人草，一日絞殺千頭。]

    也就是說，在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立下的誓言裏面，最初每日生死的，並非是真正的人類，而是“人草”。

    所謂的人草，是屬於神明後裔，但本質上又是一種非神非人非妖的存在。

    嚴格來講，應該屬於“神”和“人與妖”之間的過渡種族。

    反正日本的神明，孕育後代的方式多種多樣。

    不單單是生理上的生育，洗澡、流血、吐口唾沫都可以誕生出一大堆新神來。

    這些新神，也會如法炮製，孕育下一代。

    就這樣快速便捷迭代不知道多少輪，次生代的神明就變成了“人草”。

    這類存在數量衆多，或許攜帶有一定的神性，但基本能力凋零，已經不能再稱之爲神了。

    後來的國津神，大概就是從身份低微的末代神，或者乾脆就是一些較強的人草修行而成的。

    “走了，小小老頭，我們去築紫城看看。那裏的人草應該能給我們提供更多的情報。”

    通過與櫻的談話，神谷川已經獲取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首先，這裏是誕生過三貴子的阿坡岐原，存在有兩座大城，裏面住滿了人草。人草們未必會比人類強多少，起碼光看櫻這個個體是這樣的。

    其次，今晚的築紫城要舉行紀念伊邪那岐的慶典。

    最後是最爲重要一點是，大仙桃神很大概率就在阿坡岐原。

    “現在看來，大仙桃神應該見過伊邪那岐。在祂那裏，或許會有我們需要的人主素材，我們得找到這尊神明。”

    “阿巴！”

    小小老頭應聲。

    剛纔神谷川思索的過程之中，斥候同樣在思索。

    在腦內整合現在獲取到的信息的同時，小小老頭還聯想了一些其他的。

    就是……

    主人不愧是主人啊。

    主人有着那樣的一張臉，外加那樣的氣質，確實很容易得到異性的青睞與優待。

    不管走到哪裏，都能輕而易舉和當地的女孩子打成一片。

    那個名叫“櫻”的人草，在談話過程之中，隨隨便便就把這麼多有用的信息告知給主人了。

    主人甚至連【一千銀針】都沒用！

    這種收集情報的方式……學不來，學不來。

    只能說，鹿野屋大小姐私底下評價主人爲“高天原魅魔”，還真是有一定道理的。

    ……

    築紫城中。

    神谷川帶着小小老頭的身外身進入這座大城，並未受到任何阻攔。

    這座大城巨大恢宏，建築的樣式比高天原領地之內的大江山城更加古老。

    街道上紅白的紙燈籠與彩色綢高掛，迎着夜風飄搖，充滿了節慶的熱鬧氛圍。

    城中人頭攢動，活躍着大量人草。

    這些人草樣貌各異，有像櫻那樣子和人類相差無幾的。

    也有類人形態，或是頭長犄角，或是身後拖着尾巴，亦或者身上長有羽毛、鱗片的人草存在。

    更有甚者，長得不成人形，比較隨心所欲。

    但是，所有的人草，氣息都是相近的。

    難得能看到這麼多活的“古神話生物樣本”，身爲民俗學者的神谷川，一邊面色從容地與各種人草擦肩而過，一邊在心裏分析——

    人草是次生代，神力凋零的神明後裔，大概依舊可以進行自然繁育。

    長此以往下來，人草的後代可能也出現了分化。

    已經沒有什麼能力的人草，說不定是人類的祖先，而還有些特殊能力的，說不定就是部分妖類的祖先，或許就這樣分別誕生出了比較純粹的人類和妖類。

    神谷川很久以前就猜測過，神與妖鬼同宗同源。

    所以妖鬼會存在較爲順暢的成神途徑。

    目前已知，有些妖怪是可以自然繁衍的，而有些妖怪，譬如很多怪談類的，其誕生的方式多種多樣，奇奇怪怪。

    而最早以前神明孕育後代的方式也奇奇怪怪。

    這不就對上了。

    根據人草往後推測，現在的人類大概也是廣義上神明後裔裏的一種。不過人類性狀更加穩定，只能依靠自然繁衍，且個體基本都不能像妖鬼那樣，一出生就攜帶某些超凡的力量。

    所以，人類也可以通過“肉靈骨”的儀式成神，只不過比妖鬼怪談來的更加困難就是了。

    反正，神、鬼、人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但按照民俗學者神谷川的理解，其中的演變過程，大致就是如此。

    大差不差的，千萬年前同屬一家。

    只不過經過漫長時間的變化，已經不能視作同一個“物種”了。

    再反觀海國那邊的情況，武士蟹、人魚兩族，其實基本已經是純粹的妖怪了。不過，蟹姬和磯姬兩個，因爲是宗像的緣故，大概勉強還可以被劃分進能力特殊的“人草”分類裏面。

    而且她們兩個放在人草裏，應該也屬於佼佼者。

    “蟹姬和磯姬都是海洋三女神的宗像後裔，算作人草勉強還說得過去。但阿坡岐原上，現在爲什麼還有這麼多人草呢？”

    神谷川的這個問題，暫時無法得到解答。

    在熱鬧的築紫城街道上逛了一陣子，神谷頗有禮貌地攔住了一位頭頂長有獸耳的人草女郎。

    “打擾一下。請問，在哪能找到大桃仙神大人？”

    那人草獸耳娘有些不明所以，打量了神谷兩眼，只是回答道：“平時在宮殿不就可以見到了嗎？哦，難道你是日向城那邊來的？今晚是慶典，桃仙大人不在宮殿，也會去河川邊上和大家一起放河燈。要找的話，就去那邊找吧。”

    “謝謝。”

    神谷川朝着築紫城的中央望了一眼。

    那邊確實立着高大的宮殿建築。

    只是在那個方向，神谷並未覺察到任何神明的氣息。

    甚至於整座築紫城附近，他都沒有感受到神明存在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