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6 被遺棄的神

    那說不清到底有多大的怪物，黏滑的身體隆隆蠕動，像是一座會移動的山嶽。

    祂身上的黑色肉塊不斷隆起，扭動出一具具人體的形態，人的軀體，手，腳，還有不斷尖聲大笑的頭顱，數不清的人體器官，堆砌成了這尊怪物陳腐的身體。

    祂身體中隆出的人臉雖然都在大笑，但卻感受不到什麼切實的歡樂情緒，只有空洞的絕望和絕對的毀滅混在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味之中，揮之不去。

    或許這怪物本身就是毀滅的象徵。

    “這東西是水蛭子？”

    神谷川持刀的手微微發抖，這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本能的顫慄。

    或許面對這種怪物，哪怕是荒神都會感到恐懼。

    但一輪阿吽之息調整，再加上自身的意志力以及數不清多少次的生死搏殺經驗，還是讓他很快就調整回了狀態。

    水蛭子給人的壓迫感，和當初同爲A級的黃泉陰神黑艮雷公相似。

    不，應該是比那尊陰雷神要強不少。

    不過，當初和陰雷神決戰的時候，神谷也沒有退縮畏懼過一分。現在無論是他本身，還是附着在他身上提供加成的般若都強大了許多，沒理由找不回戰鬥狀態的。

    就這麼一兩個呼吸之間，原本內心的顫慄感變作了純粹的緊張和亢奮。

    “拿下祂，然後我們回家！”

    神谷將懷裏的小鹿放下，單手擡刀指向天空中龐大到幾乎看不見邊際的黑影。

    這時候，他作爲團隊主心骨的作用就很好的發揮出來了，同他存在契約羈絆的式神們也快速從水蛭子降臨帶來的驚懼感中掙脫出來。

    就算是和神谷沒有聯繫的八尺女也振奮起來。

    不爲其他，鬆澤裏有她絕對要保護的人。

    如神谷川所說，八尺樣是一定要帶着自己所珍視的“侄女”鹿野屋回家的。

    “烏天狗！”“化鯨！”

    被主人點名的天狗從空中俯衝而下，收攏背翼落在小鹿的身邊。

    阿伊努的怪談少年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全力保護好鹿野屋大小姐。

    適才解除“一騎打”跟隨主人移動，只是爲了改變一騎打空間的覆蓋範圍。

    確保大小姐能待在主人的身邊。

    這樣一來，等到決戰結束，主人可以第一時間將大小姐帶回到現實世界裏去。

    “師父，師父！”

    小鹿知道自己又要進安全屋了，知道以自己的實力留在這裏只會是個累贅。

    她不知道自己這時候爲什麼要開口。

    或許只是想叫一聲師父而已。

    可是，可是啊，面對如此巨大的怪物，哪怕看一眼都讓人頭昏目眩，兩腿發軟，師父和師孃他們真的，真的能……

    “等我帶你回家。”

    神谷連頭都沒有回，始終注視着不斷蠕動的水蛭子，只是這樣平靜地對徒弟講道。

    “嗯……嗯！”

    小鹿用力點頭。

    果然擔心太多了。

    肯定沒有問題的，因爲師父絕對是最厲害的。

    鹿野屋同烏天狗再一次消失。

    另一邊，化鯨控制着一頭骸骨鯨魚下落，從犬神的背上吞下受傷的送狼，而後快速浮游向遠處。

    小鯨魚的保護肯定比不上烏天狗那種絕對意義上的安全，但勝在靈活。

    讓他帶着送狼遠離戰場一些，等到戰鬥結束再及時返回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只要水蛭子攻破不了正面的荒神防線，就沒有問題。

    讓己方兩個C級的式神脫離開戰場，以此快速安置好兩個需要的保護的友方單位，接下來神谷一衆便要竭盡全力對抗鬆澤裏的最終Boss了。

    迄今爲止，神谷戰勝過最強的敵人，當屬A級的黑艮雷神，還有S級的阿澄雷神。

    但這兩柱神明都不是以全盛狀態戰鬥，都沒有發揮出祂們鼎盛的實力。

    當時的黑艮雷神被蜘蛛母神亞烏西克普所牽制。

    至於阿澄雷神就更不用說，祂在戰鬥時，僅存的清醒意識一直在和黃泉的腐敗力量抗爭，甚至是由衷希望神谷川能殺死祂，予以祂解脫的。所以戰鬥的表現都沒有比黑艮雷神強多少。

    可現在的水蛭子不一樣。

    鬆澤是祂的地盤，祂在這裏完全不受任何限制，狀態全盛。

    這算得上是神谷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和A級以上的敵人作戰。

    “沒有問題的，悟也說了我有贏面。”

    神谷川蓄勢待發，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把要刺破蒼穹的劍，鋒芒畢露。

    他身邊的式神們也鬥志昂揚。

    比起討伐黑艮雷神那會，神谷勢力的總體戰鬥力已經有了很大的提升。

    他自己和荒神級別的般若組合算是最強的戰力，再加上四個都獲取過穩定信仰的荒神，還有短時間內戰鬥力爆發不虛任何荒神的七人御前。

    能贏。

    也一定要贏。

    ……

    正在不斷扭曲聳動的水蛭子終於短暫平息動作，水蛭一般的身軀頂部懸在高空，遮擋住了太陽，黑壓壓地朝下俯瞰。

    神谷川也分不清這東西到底哪裏是頭哪裏是尾。

    但既然那一段朝上的話，應該就是頭部了吧？

    水蛭子的頭頂，黑色的肉瘤涌動，凝聚出巨大的半人人形。就像是上身裸露出來，而下身嵌在水蛭軀幹中。

    而那裸露出來的人形半身，正在不斷變化形象，一會像是杉浦陽菜，一會像是杉浦久美子，接着又變成渡邊老獵人，夕貴女獵人……

    唯一不變的是，那道醒目的人形臉上始終帶着慈愛悲憫的笑意。

    “強行進入鬆澤的外來者？啊，我知道了，地震鮎被你殺死了是嗎？”

    那人形開口了，居高臨下，但卻不顯得氣質跋扈。

    “你是什麼東西？”神谷這樣反問。

    “我嗎？我是八百比丘尼，代表我主的意識，要向世間播散無盡的歡樂福音。”

    “伱的主，是水蛭子對吧？”

    神谷川身側浮空的茨木之手，握住了背後的鬼切劍柄。

    鬼手和鬼切同步發出強烈的震動，而這種震動逐漸趨同，茨木之手拔出了鬼切。

    鬼手的鱗片倒豎，嘩嘩碰撞，發出金石聲響；鬼切那妖異的刀鋒之上，妖氣瀰漫，肉眼可見。隨着這種氣息的擴散，宛若惡靈嚎哭一般的聲音不絕於耳。

    或許是水蛭子帶來的強烈壓迫感，讓這彼此過節很大的宿敵站到了統一戰線，同仇敵愾。

    “你不該這樣直呼我主的名諱。”自稱八百比丘尼的東西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終於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哦……你，你的身上，有高天原的氣味，我主的情緒在動盪……但是，沒關係的，沒關係，就算你們背棄了我主，主也依舊平等地愛着你們。”

    “是嗎，以德報怨還真是了不起。爲什麼不讓你的主同我對話？”

    “我主，我主不能同你對話，你不知道嗎？主沒有所謂的意識，或者說，主只有一片混沌的，包容的愛。啊……哈哈。”八百比丘尼又笑起來，“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你是……嗯，等等你不像是神明。”

    聽八百比丘尼的意思，水蛭子連意識都沒有。

    那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到底是什麼狀態的東西？

    一團蠕動的，混沌的黑色肉塊？

    而後這塊肉團被遺棄，隨波放逐，直至到人間遇上了不知道出於何原因，選擇吃下肉塊的八百比丘尼？

    之後，水蛭子融合了最初那個八百比丘尼的意識和記憶。再接納漫長歲月中其他吞噬祂血肉人的記憶，這才有了現在的水蛭子，有了現在的鬆澤村？

    可能是這樣的。

    神谷川擡頭直視向高處的巨大怪物，三隻手架起兩把太刀，陽雷躍動不止：“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是逢魔時的酉時對吧？”

    “酉時，逢魔時……哈哈啊，真是好久遠以前的稱呼。是在哪一段記憶裏面呢……記不清了，記不清了啊。等一下，我記得，記得一點，是和一個很厲害的陰陽師做了交易。蘆屋……蘆屋道滿？嗯，是他。他和你很像，他用神骸骨同我做交易，可是……他沒有把骨給我……他不見了。我知道了，你們是一類人吧？這一次，這一次，不要再逃了！”

    八百比丘尼的笑容變得猙獰起來，從高空之中呼嘯而下。

    “很奇怪，明明你們騙了主，但主似乎依舊並不討厭你。你應該感到高興的，同我一起侍奉我主，你也能成爲八百比丘尼。”

    那臃腫巨大的水蛭身軀上，延伸出數不清的黑色絲線。像是一條條臍帶，每一條臍帶的末端，都連着着一個畸形胎兒狀的肉塊，甩動着涌向神谷等人。

    “按照你的說法，騙你們的人可不是我。還有，另請高明吧！”

    神谷川動起來，一直處在戰鬥戒備狀態的式神們也同步行動。

    現在沒有時間從八百比丘尼嘴裏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水蛭子現身後整個鬆澤都在崩塌，能用來擊殺這個神明的時間有限。

    “座敷！”

    鈴鈴鈴——

    清脆的金球鈴鐺聲響起。

    祥瑞的氣息瞬間將神谷一方籠罩。

    晉升C級之後，小福神座敷控制鴻運已經不再會帶來任何負面影響了，維持“幸福buff”的狀態，消耗的只有座敷的精力。

    所以大戰開始直接開啓是沒有問題的，起碼能讓己方在戰鬥之中持續受到好運的眷顧。

    神谷川的左手抓向身側。

    從他的身邊響起隆隆的響動，像是雷聲，也像古龍嘆息。

    一道翠綠色澤的電芒，在神谷川的手中蜿蜒凝實，光弧噪響迸射，最終凝聚成爲一柄耀眼的巨大雷槍。

    “阿——吽——”

    一輪阿吽之息控制肌肉筋骨，翠綠色澤的龍雷長槍被猛地拋擲向空中。

    雷槍如遊龍破浪起伏急竄，電弧滋滋濺射，帶動雷聲大作，赫然炸成一道樹根狀的雷電大網，迎面撞上八百比丘尼的身軀一角。

    “你在抗拒我主的賜福，爲什麼冥頑不靈呢？迷途知返，同我融爲一體，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

    八百比丘尼雄渾山脈般的黑色身軀猛地落下，成千上萬條臍帶狀的肉線交錯起伏地砸向地面，大地的裂縫交錯蔓延，村莊山林的殘骸四處迸射。

    水蛭頭頂上不斷變化模樣的半人身軀變得狂熱起來：

    “和你有關的，高高在上的神居遺棄我主，連最低劣的骸骨都不願意留給主。和你一樣的蘆屋道滿欺騙我主，可即便如此，主還是平等地愛着一切，爲什麼，爲什麼感受不到這種偉大的，包容的慈愛呢？爲什麼要抵抗呢？你不該，你不能夠！”

    神谷川持刀，動作敏捷地躲避砍斷漫天的肉線。

    他的心中有了些想法——

    聽八百比丘尼的意思，水蛭子好像沒有神骸骨？

    就目前所知，神骸骨和A級以上的神祇存在關聯。

    某些未能突破S評級的神祇也可能有神骸骨，譬如黑艮雷神，還有阿伊努日神。

    但是沒有神骸骨的神祇是一定上不了S級的。

    所以，這應該就是水蛭子依舊是A級的原因了。

    祂沒有對應的神骨。

    就算祂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第一個孩子，就算祂成長爲令人驚駭，遮天蔽日的巨物，但沒有神骸骨就等同於沒有通往S級的門票。

    被遺棄的神還真是有點慘。

    不過，神谷此刻並不太在意水蛭子的悲慘遭遇。

    他得擊敗這東西。

    按照悟給的攻略，得擊殺水蛭子才能離開鬆澤，不然的話可能真的會被這東西以詭異的方式吞噬下去，然後和八百比丘尼融爲一體。

    又或者直接在崩塌的鬆澤之中消弭於無形。

    神谷川又投擲出一發雷槍，趁着綻裂的翠色雷霆破開迎面而來的黑色肉線，他抓住機會，用一段[無想越身]縱身上了水蛭子的尾端。

    掛在脖子上的【雲外鏡】開始轉動。

    一面映照着樂園的景象，另一面則是活魚旅館之中的情景。

    而樂園的那一面飛快地被鬆澤的影像覆蓋。

    正反兩面鏡像開始在旋轉之中交疊，那些間斷的，穩定的白熾燈噪響聲出現。

    被斑駁酒紅色牆紙所覆蓋的牆面忽遠忽近，難分距離的四處林立，又快速崩壞成凌亂的，華麗的黑色線條，御前們的身影於這片錯亂的空間之中時隱時現。

    神谷川在水蛭子的身體上召喚了活魚旅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