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 相顧不相識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淺淡的月牙字數:4265更新時間:24/06/29 13:02:18
    熙攘嘈雜之聲傳入耳畔,驢大柱驀地睜開雙眼,低頭望向自己孔武有力的健壯手臂,神情之間依舊殘留着些許驚駭。

    “難道時光當真倒流了麼!”

    驢大柱猛然站起身來,環視四周,這才發覺自己身在一個家徒四壁的茅屋之中,忍不住面色大喜,“娘子!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眼睜睜看着你被驢威那畜牲凌辱!”

    他上前推開木門,刺眼的陽光映入瞳孔,使得他稍稍眯起了眼睛。

    年輕的身體給與了他久違的充滿力量之感,驢大柱信心滿滿,原本有些佝僂的背部挺的筆直,就連走出木門都要微微低下頭顱。

    “獵隊馬上就要出發了!驢大柱,快點跟過來牽狗!”

    數聲吆喝傳入耳中,驢大柱擡頭望去,果然見村子裏有三三兩兩的獵戶走出家門,足足有數十個之多,盡數朝着村前的廣場聚集而去。

    見此一幕,驢大柱的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在他的記憶裏,村子裏組織起如此大規模的獵隊有且只有一次,就是在自己十八歲的那一年。

    這次獵隊出發進山,足足三日之後才勉強逃回了一個殘廢的獵戶,其餘的村民則是盡數死在了山裏,這也導致了驢家村一蹶不振,在此後的數十年之間都沒有幾個像樣的獵人,全村人都靠着山腳下的些許薄田養活,絕大多數的村民都陷入了饑荒之中。

    “十八歲?!”

    驢大柱神情有些呆怔,“你竟然騙我!時光並沒有回到我娘子受辱之時,而是倒流到了六十年之前!”

    就在其驚怒交加、茫然失神之時,那平靜的聲音再次傳入了耳畔:“我只說時光能夠倒流,何時說過要回到你所想的那裏?”

    驢大柱目中泛起赤紅的血絲,惡狠狠地環顧四周,卻始終都尋不到半點蹤跡,低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那聲音輕笑道:“你的娘子乃是廟堂爭鬥之中流落在外的帝室庶女,若是不曾與你相遇,她本不該這般悽慘地死去,難道你當真不想救她麼?”

    提到周氏,驢大柱恢復了些許理智,沙啞着聲音道:“只要能救我娘子,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那聲音道:“如此甚好,據我推算,你與她應是在五年後的柳葉郡城相遇,我給予你一篇心經,這些時日裏你便虔誠默誦,五年之後,且去柳葉郡城與她相逢。”

    驢大柱用力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此言落罷,他便轉身關上了木門,像記憶中那樣對門外的吆喝聲充耳不聞。

    只不過上次是因爲給老孃守孝而不曾入山,這一次,卻是因爲桌案之上緩緩浮現而出的那篇錦帛。

    “果如是如是,乃真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乃真五蘊皆空時,不落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名曰諸法空相……”

    ……

    五年。

    驢大柱揹着盛滿草藥的竹筐,腰間揣着一個破舊的小布袋,大步在官道上走着,因其身形高大,故而吸引了許多來往行人的目光。

    愈是臨近柳葉郡城,驢大柱的心緒便變得愈是複雜,他心底知曉,再過一會兒,自己就會見到心心念念的娘子。

    “都滾開!”

    “不長眼麼!”

    接連數道呵斥之聲傳遍官道內外,絕大多數行人都是躲避到兩側,望着塵土飛揚之間囂張跋扈的馬車車隊。

    這些馬車裝潢華貴,走起來卻是橫衝直撞,絲毫都不顧及兩旁來往的行人。

    而在馬車車隊之後,足足跟着數十架木質的籠車,每一座籠車之中都關着數個表情麻木的少年少女,他們的衣衫雖然髒污,卻皆是綢緞所制,顯然並非出自尋常人家。

    越到後面,籠車裏關押的人衣着便越差,更有數架籠車之中散發着刺鼻的臭味,顯然已經有人生生餓死在了木車之上,屍體無人清理,發出了難聞的屍臭。

    “這一路長途跋涉過來,又死了好幾個,趕緊丟出去!”

    一架在旁緩緩前行,專門用來監視這些籠車的華貴馬車之上,一個總管模樣的人捏着鼻子,皺眉道,“動作麻利點!”

    “是!”

    籠車兩側的侍衛當即有人應聲,打開木籠的門,直接將那些發臭的屍體丟了出去。

    “總管,這裏有個中了毒的婢子,看樣子也活不久了。”

    侍衛朝着後面一架籠車看了一看,高聲道。

    那總管遠遠看了一眼,見是一個嘴脣泛白、面色青黑,穿着粗布衣裳的垂死少女,面上的嫌惡之色愈加明顯:“趕快丟出去!”

    轟!

    官道之上塵土飛揚,那布衣少女便被直接從丈許高的籠車之上扔了下來,落在了驢大柱身前!

    她原本在籠車上沒有發出聲息,像是一個死人,可被摔落下來之後,卻是眉頭緊緊皺起,毫無血色的口中發出了一聲極爲虛弱的輕吟。

    驢大柱在過往行人古怪的目光之中半跪下來,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垂死之人,腦海深處那些不曾遺忘的記憶翻涌而起,與眼前的情景重合在了一處。

    不顧別人的注視,驢大柱像記憶裏一樣,雙臂用力抱起一息尚存的少女,也不曾嫌棄她身上散發出的隱隱惡臭,徑直走下官道,朝着山林之間大步走去。

    驢大柱知曉,她所中的毒極深,若是沒有山裏的草藥,可謂是必死無疑。

    約麼過了半個時辰,天色漸暗,驢大柱終於抱着她找到了山崖底部的一個山洞,將其暫且安頓了下來。

    取下背後的竹筐,拿出其中狀若碧柳的草藥,驢大柱的神情之間沒有半分不捨,徑直將其揉碎,用其中滲出的綠色汁水塗在了少女的嘴脣之間,臉面之上,以及渾身上下所有裸露出來的地方。

    此草藥喚作驢糞草,乃是生長於深山裏的解毒良藥,可其生長之處卻是在陡峭無比的危險山崖之上,除卻天生蠻力、身長腿長的驢大柱,驢家村之中沒有人能夠採得到這種草藥。

    驢大柱攢了足足五年的驢糞草,前去柳葉郡城,正是爲了將這些草藥賣上一個好價錢,以求回村能夠買得兩畝薄田,有自己的土地能夠耕種。

    只不過這些草藥還不曾來得及賣出去,便都用在了眼前的布衣少女身上。

    “還是不夠。”

    驢大柱望着氣息愈加微弱的布衣少女,嘆了口氣,閉着眼睛,將她已經發臭的髒污衣衫輕輕脫了下來,手指不經意地觸碰到了她那尚有溫熱的光滑肌膚。

    一隻手將剩餘的驢糞草揉碎,取得汁液,驢大柱的心中沒有半點邪念,另一只手則是將草藥塗遍了她的全身。

    至了此時,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來。

    驢大柱望着空蕩蕩的竹筐,輕聲自言道:“明日還需去再採些草藥來。”

    此言落罷,他又呆怔了半晌,默誦了一遍《般若心經》,隨後便拿起少女的衣物,赤着胳膊走到冰涼的溪水邊,極爲認真地將其洗的乾乾淨淨,晾在了洞外的山石之上。

    第二日,驢大柱被微涼的山風吹醒,甫一睜開眼睛,便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見少女披着自己的衣服仍在安睡,呼吸也相較昨日平穩了許多,驢大柱鬆了口氣,神情卻是逐漸黯淡了下來。

    一切都似記憶之中那般,沒有半分改變。

    “只是……”

    驢大柱靠近了些,輕輕掀開了布衣少女肩膀上的衣物一角。

    一團慘綠色的淤血在她白皙的肩膀處淤積,這是驢糞草的藥效起作用之後,逼出的膿毒。

    只是布衣少女不曾修有吐納功夫,即便驢糞草起了效,也僅僅只能讓毒素堆積在一處,若是如此堆積下去,反而會讓淤血逆流,侵蝕心臟,最終更爲慘烈地毒發身亡。

    望着那些綠色的絲線還在朝着肩膀堆積,驢大柱神情之間沒有半分猶豫,竟是上前扶着少女的手臂,用力咬破了她肩膀上的皮肉,徑直吸出了一大口碧綠的膿毒!

    “嘔!”

    驢大柱轉過頭去,將膿毒吐在了山洞的另一側,可其嘴脣和口齒之間卻依舊有着些許碧綠的殘留。

    數息過後,驢大柱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呆滯,不過片刻之後便恢復了正常,其轉回身來,繼續吸着少女肩膀上的膿毒,沒有半刻停歇。

    些許膿毒雖然不至死,卻使得驢大柱的反應變慢,神智損傷,比起之前呆傻了許多。

    這也正是驢大柱後來回村之後,受人欺凌的主要原因,若是其還是似前往郡城之前那般思維敏捷、孔武健壯,雖然不一定當真會與人打架,可在驢家村卻不會似這般受到許多歧視。

    就這樣,驢大柱白日裏爲布衣少女吸出膿毒,晌午則是攀爬到山崖上去採驢糞草藥,短短數日工夫過去,布衣少女的氣色便好了許多。

    雖然她依舊不曾甦醒,可在驢大柱喂水喂果、極爲細心的照料之下,原本青黑的小臉之上已經有了些許紅潤。

    “娘子……”

    驢大柱坐在山石之上,神情愈加複雜。

    若無意外,再過一會兒她便會甦醒,到了那時,她會似記憶之中一般,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決定隨着自己回到驢家村,做自己的媳婦。

    只不過這一次,驢大柱卻是默默地爲她穿好了乾淨的衣裳,收拾好了自己的竹筐,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山洞。

    這也是驢大柱第一次,做了與記憶之中不相符的事。

    咣!

    重物摔落之聲傳入耳畔,驢大柱側頭看了一眼,見是一個揹着書筐的書生一不留心摔了下來,只不過他落下來的地方有着樹木阻擋,緩了一緩,這才沒有受到太重的傷。

    驢大柱站在陡峭山石的陰影處,怔怔地望着那揹着書筐的書生,心臟止不住地一陣陣抽疼。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驢大柱聽到了對於自己而言已經熟悉到刻骨銘心的少女清音。

    “公子,是你救了我麼……”

    “公子,你怎地也受了傷?”

    “公子,我幫你擦藥罷。”

    “公子大恩,小女子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小女子喚作周孃。”

    “公子……”

    ……

    恍若隔世。

    日升月落,不知幾個朝暮。

    驢大柱從山石的陰影後面走了出來,望着數十丈之外互相攙扶着、挽着手臂的一對壁人兒,目光怔怔。

    “孃兒,你看那人滿面胡茬、蓬頭垢面,好似山裏的野人,實在古怪,如今你的腿腳已經無礙,我等快些離開罷。”

    書生的聲音傳了過來,驢大柱不曾理會,只是定定地望着那穿着乾淨布衣的少女。

    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驢大柱,那眼神似記憶之中一般清澈透亮,可卻好像在看山間的花草樹木一般,不含一絲半點特殊的情感。

    “確實是個怪人。”

    二人的聲音逐漸遠去,最終驢大柱的耳邊重新恢復了山間的靜謐。

    ……

    驢大柱依舊站在原地,好似一座天然石雕,彷佛與山石融爲了一體。

    “果如是如是,乃真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乃真五蘊皆空時,不落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

    又過了許久,隱約有沙啞的誦讀之音,呢喃而起。

    ……

    “還不曾放下麼?”

    模糊的身形扭曲而現,靜靜地望着驢大柱。

    咔嚓。

    好似石雕的驢大柱第一次動了動身子,有些費力地伸起袖袍,拂去了眉眼之上的落霜,沉默着跪伏了下來。

    那身形之上的模糊寸寸散去,顯現出了一個身着金線白袍的清美少年。

    白袍少年輕聲道:“看來你已經對《般若心經》有所領悟。”

    驢大柱驀地擡起頭來,聲音依舊沙啞:“敢問一句,難道你就沒有不曾放下之事麼?”

    白袍少年如畫般的清冷眉眼怔了一怔,顯然不曾想到驢大柱會開口詢問,沉默片刻之後,道:“放下如何,不曾放下又如何,人力有窮時,於尋常生靈而言,若是遇到無能爲力之事,終歸要認命才是。”

    驢大柱垂首跪在地上,不再言語。

    數息之後,那白袍少年卻是再次開口,其語氣稍有變化,其中隱約多了幾分冷冽:“只不過我卻是親眼見過宿命之象,生靈若是當真能夠堪破桎梏自我的心障,待到再擡眼望時,花草皆爲世界,砂礫即是人間。”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