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永恆起源

    這個世界上沒有魔法。

    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蹟。

    絕大多數的理論都已得到證明，社會在高度發達的科技下抵達了安定，生活壓力是歷史書中才有所記載的名詞，人類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往母星以外的星球。在過去的高速發展中被一度破壞的環境，也在星球改造計劃下得到恢復。人類依然會衰老，會死去，但生化科技已能讓生命享有悠長的時光。社會中的矛盾依然存在，但豐富的物質讓每一個人都能抱有最低限度的，實現自我理想的能力。

    她出生在一個如此幸福的世界上。

    和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一樣，她對魔法與奇蹟抱有不屑一顧的態度。唯心主義的世界觀早已被證明是哲學家的空想，學者們破譯出了組成世界的每一個祕密。她自幼以完成大統一理論的科學家們作爲偶像，崇拜着他們的精神，敬仰着他們的偉業，跟隨自己的好奇心踏上瞭解明世界的道路。

    正因“已知”如此寬廣，才對界限之後更多的“未知”抱有興趣。想要看到銀河系以外的世界，想要看到生命死後的存續方式，想要看到世界最底層的模樣……她的好奇心近乎無窮無盡，因而她對自己的出生抱有無限的感激。

    能出生在這樣的世界真是萬幸。我有近乎無限的資源與如此長遠的時光，得以實現我的夢想！

    抱着這樣的心情與近乎魔物的天賦，她踏入了自己熱愛的學界。然而僅僅在短短3次星球自轉過後，她就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現實和想象完全不同。

    科技與理論已高度發達，就意味着進一步的突破需要絕大的資源與時間。她所處的研究機構根本無法支撐她的需求，而最糟糕的問題還不在於此。

    潛藏在繁榮的表面之下的，是已實質停滯的發展。

    看不到向前的動力，找不到火焰般的好奇心，現實中的學者們總是作着邊邊角角的修補工作，爲某一定義的詮釋之類的文字遊戲吵個不停。連作爲原始推動力的戰爭也不存在了，武器甚至是遊戲中的專有概念，同樣掌握資源的人們無法奈何彼此，早在五百次星球公轉前人類就迎來了和平。世界沒能得到大一統，而文明在搖籃中陷入僵局。人人都專注於自己的追求，懷有遠大理想的人近乎不存在，她的理想根本得不到支持。

    如果是舊時代中抱有遠見的英雄豪傑，或許會得出尋找同類，甚至統一世界之類的思路。但她是出生在新時代的人，她對自己的才智有絕對的自信，對局勢更有清晰的理解。因此她很快得出了在後世看來超常的結論：

    靠自己就可以了。

    既然得不到他人的支持，就靠自己一人實現夢想。既然沒有足夠的資源，就研發新的技術將其補足。而她的確是史無前例的奇才，通過將時間與精力進行最大化效率運用，她成功達成了超乎想象的突破。以區區一人之力帶動了整個社會的前進。

    以超光速航行實現了對所在星系中所有星體的探索。

    以摺疊躍遷技術實現了對所在星系團中所有星系的探索。

    以信息宇宙技術實現了對所在可觀測宇宙全領域的探索。

    然後，在未知宇宙的邊界前止步。

    這一次阻礙她的不是才智與資源，而是另一個致命的問題。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可未知與宇宙是無限的。她能以才智和天賦將一份資源發揮出一億份的效果，可這終究要消耗一個有限的“1”。而她的生命無法無休止地消耗下去，在一切被解明前，她必將會因爲自我的消耗而倒下。

    哪怕將“1”變成“十億”“百億”“千億”，在“無限”面前都將成爲無意義的“0”。也就是說，她無法探索整個世界。這是連她引以爲傲的智慧也無法跨越的，究極的極限。

    她又一次陷入了思考，從可觀測宇宙的邊界處退回母星，獨自行走在人羣中。母星的氛圍已經煥然一新，人們歡呼着她的名字，被她一人引發的超科技革命重新點燃了人們的進取心，讓文明的整體再一次向前邁進。可她已不再關注這些了，如今她唯一在意的唯有突破極限的方式。

    限制她的是壽命，是資源，是時間。個體會隨着生命活動而老化最後死亡，宇宙也終將迎來熱寂，這是世界與生俱來的規則。所有的科技都建立在對自然規律這一“規則”的利用上，就像魚缸裏的魚所擁有的一切經驗都依託於“魚缸”這一系統內的規律。

    可是，這些規則是誰制定的？

    現有的理論已經證明，世界中沒有神明存在，魚缸外不存在餵食的人。那麼，自然規律無非也就是“天生自有的規則”罷了。如果她能將世界的規則修改……

    如果她能用自己的思考替換世界原有的規則，情況會怎樣呢？

    1+1=3。

    能量與物質可以憑空出現。

    物質不存在最小可分單位。

    時空連續性隨機可變。

    ……

    無限的可能性頓時浮現在她的眼前，嶄新的天地讓她不由得歡笑。她何必一直活在魚缸裏？她可以想辦法跳出這個魚缸，以自己的心意，以自己的思考，去將其改變，歪曲，重塑，從最便於研究的角度將其徹底解明。這是爲了滿足好奇心而必須達成的技術，而當這一技術完成後，她的好奇心也可以得到滿足！

    時間緊迫，壽命所剩無幾，她開始了超越極限的最終實驗。她首先通過一系列的特殊環境改造與生命形態變化，探求最有效率的能量利用模式。這一系列實驗在後半截的“實音”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她研發出了一種嶄新的信息表達技術。通過聲音這一原始卻高效的表達方式，她成功以自己主觀的所思所想覆蓋了世界中原有的客觀信息，從而短暫扭曲了外界的現象。

    她可以用一曲歌謠構築引力場，用一聲口哨熄滅恆星，代價僅是發聲時消耗的“1”點生命力。這一技術還有待進一步完善，可此時她的人生已來到了盡頭，她決定將殘餘的所有生命作爲燃料，開始了最後的實驗。

    她在歌聲中燃燒自我，成爲了一團無限明亮的烈火，那是可觀測宇宙中最明亮的光源。這份近乎無限的力量僅能燃燒一秒，她用這區區一秒的特權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偉業——

    以起源之火聯通平行世界。

    於是，另一個“她”看到了火焰。在另一個世界中執着於探索的她，因爲相同的執念而被打動，成爲了起源火焰的第二薪柴。得到補充的火焰找到了第三個、第四個平行世界，同樣的認可一次次發生，不斷被投入的自我讓火焰激烈壯大。無數個“她”看到了火焰，她們一同投入火焰，搭建起更快更高更強的信息表達技術。

    粗糙的技術在這一過程中被飛速完善，一個個平行世界的壁壘被火焰打破，始源之火如燎原之勢焚向了無限世界，有窮自我的集合形成了可與無限抗衡的無限——那是向宇宙發起挑戰的，最初的條件！

    有限的宇宙中培育出了無限的怪物，魚兒成功躍出了魚缸，成爲了大樹，星球，恆星，乃至宇宙。憑藉着這份暫時達成的“無限力”，她將自己的存在延伸，擴張。她的信息表達能力在僞無限的支援下得到了超度增強，她將原有宇宙的規則完全破壞，以自己編織的邏輯與思考織爲新世界的基石。

    於是資源的無限化成爲可能，束縛自我的約束再不存在，新世界中的一切都在變化，有數不清的謎題待她探索，原始的世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創造的世界”。那就是世界上的第一個創界，奇祕界！

    她大喜過望，她終於徹底掌控了世界，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她爲這門了不起的信息表達技術起了個名字，叫它“創界法”，那是以心靈創造世界的技術。

    偉業完成至此，她理應滿足了。不過她仍然不打算停下，因爲這時她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

    如果其他人掌握了創界法，他們會讓世界變成什麼樣？

    這念頭一經出現就如惡魔的誘惑般揮之不去，世界上有幾百億智慧生命，如果他們人人都能創造世界，那就有幾百億個不同的世界可供研究。不過她這次難得謹慎了些，因爲她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如果新的創界者創造出了一個“有窮世界”，那她又該怎麼探索？她在有窮世界裏總歸還是要死的，這樣一來不就本末倒置了嗎？

    她意識到自己還是沒完成真正的“無限”，她的力量本質上是無數有窮的集合。真正的無限應當是不被任何事物干涉，而永遠能自有自在自足的力量。這一次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思考，她來到無限之始，自“實音”的實驗開始下一步的推進。而在第52個實驗完成後，她得到了嶄新的成果：

    她將創界的基礎規則縮寫爲一套絕對自洽的循環邏輯，將這套有別於“有窮”的“無限”理論寫入自身的軀體與心靈。通過原理本身在體內的無限運行，像改變世界那樣牢牢固定住自我，保證自我特質的永恆存續。從因爲世界而擁有了自我，到因爲自我才產生了世界，邏輯本身達成了完美的超越，這就是固定自我無限的“超邏輯循環”。她將第二門技術的核心稱爲“恆理”，也即永恆存在的原理。

    實驗體的軀體爲適應恆理而產生了奇妙的改變，像是幻想作品中諸多虛擬形象的融合。她覺得這很有趣，便將這一形態起名爲“龍”，讓自己也隨奇祕界的恆理變化爲龍軀。將創界法與恆理結合後，她完成了真正的無限力，那是幻想中才存在的不死，更是打破有限的永恆。

    她徹底超出了魚缸、物質乃至概念容納的範圍，她將這份完美的技術稱爲“相界術·恆常法”，以心相創造世界，以恆理常在自如。她將完成的恆常法灑向世界各地，滿心期待着新世界的誕生。

    她永遠存在，永遠強大，她足以統御此界的一切，即使她不在意任何權力，她也實質上成爲了名副其實的“王者”。她因好奇而生，以無限而成道，她就是世界上的第一個永恆王者，開創奇相的……

    “無限王。”

    廣袤沉寂的宇宙星河如創生之初般飛速收縮，化作了一點不起眼的灰燼。那片灰塵沒入火光，令熊熊燃燒的火焰變成了一把透明的椅子。虛影坐在椅子上拍了拍手，說話時仍是那副慣常的愉快口氣：“恆常法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啦！本來是答應了探祕的熾虹才說的，不過之前的戰鬥十分有趣，作爲獎勵就讓你們一起聽好了！”

    公孫策瞪着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以自身生動形象地表現了什麼叫呆若木雞。恐懼王在火焰出現時就嘩啦變成一滴水珠，躲在他身後顫抖個不停。

    虛影對這表現似乎不是很滿意，她一步步小跳着湊近，戳着公孫策的腦袋問：“感想呢？我想聽你的感想！”

    恐懼王水滴尖叫着滾到後方，公孫策緩慢地眨了眨眼，開口時恍惚如夢遊：“啊，怎麼說呢，真的很厲害。前期一人推動科技突破的過程能夠看到您的決心，後期爲打破限制而不懈努力的身姿更是令人敬畏……敬仰……”

    他像三天沒睡一樣精神渙散，軟綿綿的語氣好似在工業酒精裏泡了三年的棉花糖。公孫策慢慢閉上嘴，摘下眼鏡，狠狠抹了把臉，戴上眼鏡，又深深吸了口氣。

    “——這都什麼啊！！！太奇怪了吧從什麼角度看都奇怪到極點了吧！！超光速航行之類的東西是能靠一個人在有生之年完成的嗎？！一聲口哨寂滅恆星根本就不是什麼能量利用效率的問題了吧！用起源之火擊穿平行世界？！我們簡單樸實的世界觀直接跳過了星辰大海階段一瞬提升到超多元宇宙級了啊！超邏輯循環根本就是反邏輯永動機啊！話說那是迴天術吧？那絕對就是迴天術吧！”

    “嗯……不是呢！”虛影愉快地說，“從根底裏完~全~是兩種技術，這個時代的‘武者’是怎樣構建超邏輯循環的，連我也還沒搞清楚啊。”

    公孫策深感崩潰，他沒有辦法不崩潰。至今爲止他沿着無常法的階段一步步走上來直到現在抱有創界戰力，他自認已經很理解這門技術至少也算個二流大師。結果他還是低估了這門技術的糊逼性，比如咱們這唯心技術其實起源於科學，比如這玩意真是一個人從零到有生造出來的，比如開宗立派的祖師爺是個以一己之力強X他媽的整個宇宙的瘋狂癲佬……而她最後還真的成功了！

    “我對您充滿了滔滔不絕的敬畏與敬仰。”公孫策有氣無力地說，“然後您就真的把相界法……交出去了？”

    “是啊，交給了奇祕界裏的每一個智慧生物，然後我就去製造天輪了。”虛影笑眯眯地說，“這真是我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這讓我多出了多少朋友啊！”

    她伸手去抓地上的水滴，恐懼王驚恐地炸成了一地碎屑：“住手！離開！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害怕她，快管住她，別讓這團瘋狂的烈火過來，不然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公孫策舉起雙手擋在虛影前面，感覺自己在做什麼詭異的幼兒園大班老師。他說話時近乎絕望：“您簡直是……萬惡之源……”

    “她就是萬惡之源。”背後傳來淡漠的附和，聲音稚嫩，“此世一切悲劇就此而始。”

    “……您倒也許久不見了。”

    倒也不算奇怪，司徒弈蒐集了禍津界的力量，那麼禍津神自然也就有現身的基礎。

    公孫策慢慢轉身，戴金色冠冕的少年正站在一攤碎水旁，穿着那身灰色和服。命運王的神態不似先前那樣淡漠，他的眼中透出恨之入骨的憎惡：“奇祕界便是任由神明心意而變的無間地獄，世界上沒有任何穩定存在的事物。沒有規則的社會即刻崩潰，脆弱的生命們不單要與天災抗爭更要受惡徒欺壓，那是純粹的混沌！她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卻只求滿足自身好惡，不顧一切生靈死活！”

    虛影歡呼一聲，像貓兒那樣迅速轉移了興趣，向着命運王撲來：“呀……呀！命運王，兩曜多不見啦！你怎麼讓自己的恆理改變啦？我想知道你的方法！那個習合的怪物真有趣，但你該和我合作的！我們可以一起做一個全新的子嗣！我發現這個時代的‘玻璃’和‘鐵’很好吃哦嗚啊啊唔——”

    命運王面色鐵青，摁着虛影的臉將她拋飛到遠方：“去死！”

    公孫策很確信自己聽到了詛咒發作時肉體腐壞的聲音，半秒鐘後虛影拖着化成濃水的臉跑回來了，變成一團火焰與命運王鬥法。他無言望向水珠。

    “無限喜，喜……喜歡命運！”水珠狠狠打了個冷顫，因這句話變成了冰塊，“但命運憎恨無限。他當年只差一點就要將無限擊殺了，那樣後續的一切都會好上太多。可在兩位王者的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平等出現了！”

    “平等王是個有趣的傢伙。”虛影咯咯直笑，“我們三個打了好久，好久……然後又有新朋友來了，秩序王，那是個死板的傢伙。我當年就和他說過了，這樣無趣的世界會招人憎惡，而果不其然，你來了！”

    冰塊聞言默默蜷縮起來，又變成了那個神經質的獨眼男人。他使勁向後縮着，退到離三人很遠的地方。

    “我的世界……是最好的！不會有憂愁，也沒有煩惱，想來即來，不來就走。我本該在勝過你們所有人之後，讓這個飽經蹂躪的世界得到真正的解脫。”他悲傷地說着，“可還是有人不滿意，她的想法……是啊，我承認，比我要更高明一些，可她實現的方式太糟了。她想要的太多，她貪婪過頭了！”

    說話時恐懼王微微側目，公孫策意識到這句話是對他說的。他想到了一個糟糕的可能性，頓時將思維抽出王者們混亂的互動，望向先前火焰出現的地方。

    “別害怕，不會有危險……”恐懼王小聲說，“但你們要做出選擇。”

    灰白的霧氣因火的灼燒而淡了，一小片現實自霧中浮現而出。他看到了大哥，莫垣凱似乎因消耗過度而昏迷了，正捂着胸口躺在地上。

    他的胸前有着琉璃色的光華，那光芒凝聚爲一片龍鱗，發出柔和而悲切的女聲。

    “諸願成就，度化衆生。”

    三位王者均停下動作，靜靜遙望着光芒。公孫策意識到將發生什麼了，他拋開腦中的一切想法，盡力向那光輝跑去。指尖觸碰到光芒的一刻，他聽到了溫柔的宣告。

    “空相·創界，琉璃神·空華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