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幽冥之災

    “莫……醒醒……”

    有誰在叫我嗎。

    “醒醒……”

    好累的。打了那麼久。再休息一下就起。再休息一會……

    “大家都！艾蘭迪亞……公孫策……！”

    大家？

    大家怎麼了……！

    莫垣凱勐然睜開眼睛，他捂着胸口坐起，視神經中傳來模湖的情報。破爛的駕駛艙。迷茫的霧氣。發光的聖劍。哭泣着的她。想起來了，之前發生的一切……！

    奧莉安娜將手摁在他胸前的傷口上，正以明花鎧甲的力量爲他療傷。莫垣凱不由分說地握住第七騎士的手：“奧莉安娜，現在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莫！”奧莉安娜語無倫次，“我纔剛甦醒……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了……我，我感受不到艾蘭迪亞的世界了！”

    莫垣凱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迅速用英雄立場修復殘破的機神，啓動內置的探查雷達。屏幕上顯示着的全都是亂碼，是霧氣的干涉？

    他想起影霧都中的幻靈，那些無實體的生命會干涉手機、對講機等電子設備。這也是幻靈的影響嗎？可是他沒有聽到那些哭泣般的聲音……

    莫垣凱隱隱約約有種違和感，但來不及細細思索，現在是行動的時候。“我們去找阿策和拂曉騎士。”莫垣凱抑制住胸中的痛楚，開動機神，“交換情報，然後想辦法解決問題！”

    奧莉安娜驚慌地說：“要分頭找嗎？”

    “不可以！大家很可能都中了圈套，現在我們不能分頭。”莫垣凱做出判斷，“奧莉安娜，還能用聖劍嗎！”

    “——可以！”女騎士擦乾眼淚，“莫，你的傷勢恢復了麼？”

    莫垣凱摁着胸口，心中一沉。明花鎧甲的力量治癒了他物理上的傷勢，可他仍舊感到劇痛陣陣傳來。隱律主的匕首恐怕有問題。

    莫垣凱不知道那匕首是用克麗基的部分力量打造的。爲了不然騎士擔心，他擠出笑容：“啊啊，完全恢復了。我們出發！”

    金光包裹着殘破的機神，重組的物質快速維修着損毀的裝甲。重光的頭部與胸口的獅獸齊齊發出照明的強光，幫助莫垣凱在迷霧中尋找失散的同伴。影霧都似乎侵蝕了現實的世界，他們見不到王都的白石建築，只能見到殘垣破壁、枯樹沼澤。四周見不到一個人影，探照燈打向空中，在重重迷霧的遮掩下照亮空中的巨型月亮。

    “變紅了……？”

    莫垣凱皺起眉頭，影霧都上空的異常滿月正緩慢地染紅，像是被鮮血浸泡的布匹。“可能是某種儀式。”奧莉安娜低語，“刻意的變化……倒計時……？”

    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他沒分心思考。阿策和艾蘭迪亞在這個方向嗎？他是否找對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焦急，不能緊張。敵人很可能仍在暗處，此時再失了方寸就真的麻煩了。

    “莫，那裏！”

    忽然間奧莉安娜發出驚呼，莫垣凱看到遠方有兩個孤零零的人影。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停止機神的行動，從駕駛艙躍出。“阿策！你怎樣了！”

    是阿策。他的頭髮不知爲何變灰了，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他的背後是生死不知的拂曉騎士，穿着殘破的聖火鎧甲。

    “……”公孫策慢慢地擡頭，看向他面前的人。“……大哥。”他嘶啞地說着。“……大哥……”

    淚水衝出少年的眼眶，他徹底崩潰了。他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嚎哭。

    ·

    莫垣凱與奧莉安娜扯着兩人回到機神內部，他們花了好一陣才從少年的哭泣中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混亂的戰鬥，絕望的結局，被繼承的無常法。爲了保護艾蘭迪亞而讓她穿上了殘破的鎧甲。沒有將生死不知的老團長帶上，因爲擔心他仍是傀儡。

    “不可能吧。”奧莉安娜呆滯地說，“怎麼會呢。團長他們都……被控制了？”

    她折磨着自己的大腦，壓榨着腦中的記憶，可怎樣都沒發現一點徵兆。的確老團長因那場戰鬥而消耗過大，的確女王近期情緒不穩……

    可僅僅如此？僅僅是這樣嗎？這就是他們被“控制”成傀儡的原因？！這怎麼可能啊？！甚至連展開世界的跡象都沒有！就算是君主巨龍，就算是創界法使，也沒可能在不展開世界的情況下做到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女騎士的情緒險些崩潰了，無法理解的事情太多太多，讓她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張無形的蛛網內部。她花了好幾秒讓自己暫時脫離無意義的思考，然後悲傷、恐懼與無力感像無邊的黑暗那樣涌來，將她的心靈淹沒。女王駕崩了，老團長與首席法師生死不知，艾蘭迪亞無法戰鬥了。騎士團的大家都死了。全城的人都死了。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臉，發出絕望的哭聲。

    莫垣凱拍着第七騎士的後背，什麼都沒有說。公孫策坐在他的對面，眼中的絕望退去了，透着沒有色彩的麻木。

    “大哥。”公孫策乾巴巴地說，“現在該怎麼辦啊。”

    莫垣凱做了個深呼吸。

    “首先我們想辦法救回變成霧的人。之後我們把幕後黑手打倒。就這樣，現在開始行動。”

    公孫策像死人那樣看着他。他的嘴角慢慢牽動起來，發出難聽的笑聲。

    “哈……哈哈……”

    莫垣凱使勁拍打着小弟的肩膀：“提起精神來，阿策。”

    “你在說什麼啊！”公孫策的笑容消失了，他瘋狂地咆孝。“好像我們做得到一樣！你還沒有看清楚現狀嗎。完蛋了！全都完蛋了！

    大家都死了我們沒救了！

    ”他的淚水快要哭幹了。他低聲啜泣着。“……逃跑吧。現在出去的話還有救。現在出去的話……”

    莫垣凱掄起拳頭，狠狠給了他一拳。

    公孫策被打翻在地，嘴角流血。他的眼鏡歪着，臉頰紅腫起來。“……大哥？”他不敢置信地張口。奧莉安娜慌張地抓住莫垣凱的胳膊，他的吼聲在駕駛艙內迴盪。

    “哭有什麼用啊？！在這裏痛哭流涕說喪氣話，像個小女生一樣哭哭啼啼，大家就能活過來嗎？！”

    公孫策的眼睛一片通紅：“我不想戰鬥了！沒救了！”

    “你可以不打。可以逃跑。可以避戰。”莫垣凱大吼，“但你要想清楚，阿策！現在能戰鬥的只有我們了。如果我們再不去做點什麼，這座城市就真死了。那才是真的沒有救了！

    ”

    “你少他媽道德綁架！王國的事情跟我——”

    莫垣凱揪起少年的領子，大哥的怒吼蓋過了他的反駁。

    “你對得起自己喜歡的女人嗎！”

    公孫策一下子僵住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死死捂住臉。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拂曉騎士最後的聲音在少年的心中迴盪。她最後的努力，她的力量，她的吻。

    交給你了。

    她說交給你了。

    灰髮的少年站起身來，狠狠抹了把臉，擦乾最後的淚水。

    “我不跑。”公孫策睜開眼，眼中帶着令他們陌生的神色。仇恨，悲傷，職責。“我不跑。”他說，“我要戰鬥。”

    “好，我給你十秒鐘制定計劃！”莫垣凱把他摁在副駕駛座上，他的聲音如此洪亮，不僅鼓舞着其餘兩人，更在鼓舞着自己。“現在我們去拯救王國！”

    “我們一起……嗚……！”奧莉安娜嗚咽着，“直到最後，盡己所能！”

    奧莉安娜淚眼模湖，無力感、恥辱與悲傷讓她痛苦得想要嘶吼。她的國度要覆滅了，本應護衛王國的騎士們什麼都沒能做到都敗亡了，而在最後關頭肩負希望的人，是兩個來自外界的超能力者。

    公孫策說得才是對的。這裏的一切本應與他們毫無關聯，可當下他們仍要戰鬥……而自己除了揮劍以外，卻幫不上太多忙。

    心靈活像要撕裂了一般。她忍耐痛楚，握緊劍柄，可淚水仍在不斷流淌。

    ·

    公孫策沒注意到友人的異常，他的精神現在全部集中在了手頭的工作上。要想辦法拯救王都，要想辦法拯救大家。

    “大哥，你還有多少力量。說實話。”

    大哥背對着他，語氣不太輕鬆：“不多了。”

    “新兵器能用嗎。別像上次一樣蒙我。”

    “可以，但是我都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夠力量發動。”莫垣凱遲疑了片刻，決定實話實說。

    “開啓預備駕駛艙，讓奧莉安娜進去輔助供能。”公孫策做出判斷，“女王被控制了，幕後黑手必然是依靠她的權限對結界做了手腳。現在我們去王宮，把聖莫頓大鐘樓直接拆掉！”

    “不可以！”奧莉安娜驚呼，“把中樞破壞掉的話，影霧都內封印的怪物們會——”

    “別想這些沒用的了！”公孫策怒吼，“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吧！誰知道那個完全變紅後會發生什麼，先做了再說！”

    “……好的！”奧莉安娜同意他的判斷。她敏捷地躍起，聽從莫垣凱的指揮前往機神的頭部，那裏有着五個預備駕駛艙中的一個。公孫策坐在副駕駛座上，用念動力加速着機神的飛行。兩位從絕境中站起的搭檔進行着緊張快速的交流。“大哥，外界侵蝕程度加深了，現在的防護層頂不住。”“我增大出力。能查到侵蝕中心嗎？”

    公孫策飛快分析着圖標。“雷達崩了……分析儀器全他媽毀了。右邊吧，我覺得在右邊。”“我也覺得，走。”

    超能力者們依靠自己的直覺做出了判斷。某種莫名的熟悉感與敵意在他們的心中蔓延，爲他們指引着方向。人造機神重光在迷霧中穿梭，不知從何時開始周圍看不到奇異的景象了，只有灰白色的霧，只有無邊無際的霧氣，灰白的海洋。

    沒有人說話。昏迷的艾蘭迪亞躺在機神內部最安全的位置。通訊頻道中傳遞着三人無意識間發出的聲音。緊張的喘息。未完全散去的啜泣。因痛楚發出的呻吟。粗重的氣流在喉管內徘迴，聲響像野獸進攻前的嘶鳴。

    “啊……”公孫策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他狂躁地低吼着。“可惡……！”

    忽然之間灰霧稀薄起來，三人的視野一瞬明亮。他們終於穿越了那無聲海洋的邊際，抵達了迷霧世界的中心。

    天穹中心的圓月幾乎被完全染紅了，血色的月光穿透霧氣，幫助他們看到了屋中的古老城堡，看到了空曠無比的鐘樓廣場，看到了在古建築間生長着的無枝葉的枯樹。眼前的一切都陰森得宛如噩夢中的場景，而最令他們驚駭的卻是那“城堡”的正體。那是他們平日最爲熟悉的建築，是蘇佩比亞的七座鐘樓！

    本應分佈在影霧都七個節點的鐘樓，不知爲何卻在此刻的霧都中心聚在了一起。一座座歷史悠久的古建築，如兒童手中的玩具一般被粗劣地拼接起來，鐘樓的尖頂毫無規律地從牆壁中刺出，七個巨大的錶盤在其上浮現，活似對淪落至此的王都的無聲嘲笑。那畸形兒般的建築物正如生物一樣律動着，浮起又沉下的棕色表皮，好似因呼吸起伏的胸膛。

    公孫策的情感因這醜陋的一幕而驚駭，公孫策的理性逼迫着他做出判斷。被聚合在一起的鐘樓……鐘錶……倒計時的意象？

    就像艾蘭迪亞用倒計時改變了團長的命火，鐘樓的倒計時也改變了什麼。幕後黑手要藉此機會“推進”……推進什麼……鐘樓，時間，倒計時，現在是7月31號，11:59分……預言的時間是八月……！

    “——拆掉鐘樓！”

    莫垣凱聽到了搭檔的尖叫，他死命推着操縱桿，讓機神的雙拳飛出。頭部的彈射裝置啓動，奧莉安娜手持聖劍躍出，金色的劍光將第一座鐘樓毀滅，隨後機神的飛拳將第二座鐘樓的錶盤摧毀。還有30秒。機神放出射線，被霧氣凝聚的力量防住。“用物理手段！”莫垣凱操控機神飛奔，重光的膝關節上刺出鑽頭般的尖刺，用膝撞擊毀第三座鐘樓！“重光拳！”隨後飛拳迴歸腕部，機神將雙拳握緊，自上而下捶打。英雄立場的力量與霧氣屏障抗衡，將其擊潰，第四座鐘樓粉碎！

    反作用力令機神後退，還有15秒。粉碎的四座鐘樓像外衣那樣自建築羣脫落，聖莫頓大鐘樓屹立在中央，兩個被嚴重歪曲的尖頂像雪人的左右手般插在建築的兩旁。奧莉安娜再度蓄力，揮劍，第五座鐘樓在光芒中融化。

    還有10秒，公孫策操控飛翼與機神分離，和第七騎士前後夾擊，自兩方面而來的衝擊讓第六座鐘樓斷裂。公孫策與奧莉安娜被防禦術式擊飛。5秒。最後的聖莫頓大鐘樓還在運轉，人造機神的眼中噴發出烈陽般的光芒。3秒。再一次用出與骸王決戰時的技巧，合握的鐵拳全力激發力量。如同漩渦的光流在巨人與鐘樓間生成，重光以破釜沉舟的氣勢出擊，擊潰最後的鐘樓！

    “——”

    聽不清楚大家的聲音，光芒綻放而又消散。最後一秒。聖莫頓大鐘樓的錶盤粉碎，過載的人造機神跌落在地，掀起地震般的波浪。

    奧莉安娜在顛簸中支撐起身體，帶着希望擡起雙眼。

    聖莫頓大鐘樓表側裂紋密佈，像是即將碎裂的瓷器。鐘樓的錶盤完全破碎了，三根指針在指向12前的一瞬停止。

    她想要激動地歡呼。

    而後，一隻木製的布穀鳥自鍾盤內側躍出。

    “布穀~！”

    粗造濫制的木頭鳥兒頭頂，鑲嵌着一顆孤零零的玻璃眼珠。

    “布穀~！”

    一次又一次地，鳥兒重複着乏味的叫聲。活像是對至此以來一切努力，一切拼搏，一切奮鬥的嘲弄。

    】

    “布穀~！”

    一度僵直的指針走過了最後的格子，嶄新的一天終於到來。震耳欲聾的鐘聲響起，宛如迎接君主到來的恢弘禮炮。

    天穹之上的月亮完全被赤色所染，遍佈全城的霧氣如颱風般席捲。通向浩瀚星海的裂縫一閃而逝，灰色的星辰迴應着曾經軀體的呼喚，自世界的彼方而來。

    正如日後無數次在少年深夜的噩夢中上演的那樣——

    8月1日凌晨0:00。

    幽冥之災降臨。

    ·

    都市另一頭的破敗戰場，重傷的隱律主昏倒在一片廢墟之中。

    他的身體就像是信號不好的老電視圖像那樣無規律抖動着，彷彿稍有不慎就要徹底崩潰成幻影。一冊灰色封皮的本子從他的黑衣中飄出，“劇本”自行飛向了他應去的地方。因風而抖動的書頁之間，有着一行行早已寫成的字跡。

    【幽冥之龍遺留的眼童是更勝於種子的共鳴源，維持影霧都結界的力量藉由鐘樓的“倒計時”儀式灌入其中，滿足了動搖實在境界的條件。嶄新的一天到來之時，幽冥龍·靈獄界自世界裏側降臨，爲預言籌備數月的騎士們，迎接的卻是截然不同的災厄。

    我們無法責怪衆人的疏忽。畢竟，預言揭示的是必將到來的天災，此時降臨的卻是因惡意誕生的人禍。天意好測，人心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