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印章案（下）

    二樓的燭火因斗篷掀起的風而晃動，晃動的光照在衆人面色不一的臉上。艾蘭迪亞仍然平靜，莫垣凱面帶笑意，奧莉安娜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公孫策笑得像個魔頭。

    簡·狄埃拉臉色發青，她的呼吸不自覺加快了，清明的雙眼一下子混亂起來。她伸手指着公孫策，尖聲怒吼：「這是僞證！是你回身又將燭臺點亮了——」

    「我有這個時間嗎？」公孫策不慌不忙，「離你在樓下扯着嗓子叫喚到你們進門，時間總共不到10秒。你的目擊證言中我那時正在樓梯口的窗邊，這點時間也就夠我在二層跑一個來回，哪夠我點了燭臺再回樓下坐着？」

    公孫策此時一點都不着急了，他扭頭問道：「我幫你把人證一塊問了吧。大哥、奧莉安娜小姐，你們來時是否注意到了二層的燭光？」

    莫垣凱與奧莉安娜一起搖頭：「沒注意哦。」「抱歉，我當時一直跟着簡……」

    「那你呢？騎士艾蘭迪亞，你看到了什麼？」

    「在我前來時，二層的燭光已經亮起。」艾蘭迪亞說。

    「哦~~~~」公孫策誇張地攤手，「怎麼回事呢，騎士隨從？」

    簡腦中靈光一閃，激動地說：「你用了超能力！你自己下樓，用能力拖着燭臺去點亮了二層——」

    公孫策打了個響指：「請吧，騎士艾蘭迪亞。」

    艾蘭迪亞搖頭：「公孫先生在這段期間內僅使用過一次超能力，即是9:03:34時進門的記錄。」

    騎士隨從啞口無言。

    公孫策雙手抱胸，往牆上一靠，慢悠悠地說道：「這可麻煩了，看樣子這燭臺本來就是亮着的，我又何必帶着蠟燭到處走？你那些精美的論述，正氣盎然的指責……怎麼一下子就變得狗屁不通了啊，隨從？！

    現在你的推理全沒意義了，因爲它們得以成立的地基塌了——很遺憾，你的證言本身就是謊話！」

    自然，這兩人的言語全都是虛假的。

    簡所謂的燭臺與行竊過程都是謊言，簡自稱目擊到的那一幕也是虛言。可玩弄謊言的道化師用一句謊話蓋過了騎士隨從虛構的推理。在二樓明亮的現在，在無人能證明二樓狀況的當下，謊話被另一個大謊遮蔽了。

    現在他們的手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證據，有的只是參與者們的目擊證言。簡無法證明二樓燭臺是之後才亮起的，她先前的一切言論就都成了出於惡意的誣陷。而如此一來……

    她又是爲了什麼，才要誣陷這個初次見面的少年人？

    「簡……」

    即使是天真善良的奧莉安娜，也想到了那個可能性。

    一個今日才到蘇佩比亞的超能力者，與一個日日跟隨在拂曉騎士身旁，甚至擁有這宅邸鑰匙的隨從，誰才更可能是偷竊印章的賊呢？

    「來說說真實的情況吧。在我進屋後，我就見到了一個可疑的黑影。它身體像是由灰塵組成，手中握着那藏有印章的盒子。我在追隨那黑影的過程中將他打散，盒子掉落，窗外同時響起尖叫。我有理由懷疑，那黑影其實是某人的能力，而偷竊印章的犯人，就是那個喚出黑影的人！」

    公孫策重重一拍放着燭臺的桌子，伸手指向前方：「那個人就是你，簡·狄埃拉。你才是真正的竊賊！」

    簡用雙手緊緊抓着自己的兩股辮，臉上的表情難看得不像是一位淑女，口氣更不自覺變得粗魯起來：「你……你敢往我身上潑髒水？吃糞的***！生蛆的死豬！你那張沒有道德的髒嘴活該被烈火灼燒！」

    公孫策不屑地笑道：「敢這麼跟我說話，你的媽是批發的？」

    奧莉安娜深切譴責着從自己心中冒頭的低級趣味，但這髒話在下流之餘不知怎

    得……讓人有點想笑……

    「哈哈，咳咳！」莫垣凱已經笑出聲了，他很努力擺出一副正經的模樣，「咳……阿策，這桉件看上去就有點複雜了哦，我們這些都不是專業的辦桉人員，這麼空口白話指責人家，不好的吧？總要請專業人士來做判斷的嘛。」

    「太對了，大哥。」公孫策連連點頭，「就要請專業人士來才行！不光要請警察，還要請騎士，請法師。把什麼時間回朔，因果占卜一類的超自然能力全部用上，這才好把事件查得水落石出啊！」

    「不可以！」簡尖叫道，「半夜深更鬧出這樣的陣仗？這會讓騎士艾蘭迪亞的名譽受損！你……天啊，騎士艾蘭迪亞，請您幫幫我吧！他在污衊我！」

    艾蘭迪亞站到過道中間，在公孫策與簡的正中站着。她望着黑衣少年的雙眼，陳述起自己所知的事實：「涉及超自然因素的桉件，往往需要以多種手段進行長時間的細緻調查取證，才能在大法庭上進行正式審判。因而在正式的流程中，身爲涉桉嫌疑人的你將會被嚴格看管至少一個月以上的時間，直到公正可信的裁判真正開庭。」

    公孫策差點沒站穩：「一個月？！開玩笑吧？！這事實都砸在你臉上了還要包庇她嗎？！」

    艾蘭迪亞的表現與平時沒有任何變化：「我不會包庇任何人。公孫先生，你提出了新的可能性，將嫌疑人將一個擴大到了兩個，事件在本質上卻沒有變化：你仍有着行竊的可能性。如想擺脫困境，你就需要證明。」

    簡那灰暗的面色一下子活絡起來，她湊近艾蘭迪亞身旁，神采飛揚：「正是！查桉要講究證據，你只憑着一腔惡意血口噴人，卻拿不出一點證據來。這全都是對我的污衊，與先前的僞證加在一起，都會讓你的罪行變得更重！」

    「好，那我們就來看看你用能力犯桉的證據。」

    公孫策驚慌的表情一下子散了去，像是演員洗掉臉上的油彩。他自信十足地說：「騎士艾蘭迪亞，請你查查8:50至9:03之間，道森街附近的謨涅摩敘涅記錄吧！」

    艾蘭迪亞再次將光幕生成，目光下移，念道：「夜間9:00，繁花街27號門前，簡·狄埃拉。」

    繁花街就在道森街後方，這點距離對超自然犯罪者來說和數米之遠差不了多少。公孫策微笑着頷首，以勝利者的態度說：「看來我的推斷是正確的。簡小姐，你可再沒法把自己摘得那麼清白了！」

    「……哈。」

    可是，這個時候，簡卻笑了起來。她笑得那麼得意，像是篤定了自己的勝算，篤定了他的錯誤一樣。

    公孫策突然反應過來，相比於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外國人，在本地生活的簡只會對這記錄機制更熟悉。她真會犯下這麼輕易的錯嗎……？

    「你就想說這些，公孫策？」

    簡走到奧莉安娜的身邊，親暱地拉起女騎士的手：「我的確用了自己的無常法，就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那是一家咖啡廳的門口，是我與騎士奧莉安娜碰面的地點。這兩位善良的人士都能爲我作證，我不過是圖方便點了盞油燈！」

    老實的女騎士尷尬地張了張嘴，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這是真的……簡常常用她的無常法點燈……」

    簡驕傲地望着公孫策，眼中透露出一股子鄙夷，那眼神像是城裏的老爺望着鄉下的苦工，像是衣冠楚楚的貴族瞧着沒見識的窮小子：「而騎士團的所有高層都能爲我作證，我的力量與你所謂的黑影沒有任何關係。出來吧，晨光聖衛【福玻斯】。」

    一束白光從簡的身後冒出，凝結成一個高大偉岸的人形，穿着華麗的鎧甲，用頭盔遮掩着面龐。她的顯現法看上去像是位光芒凝聚的女武神，果真與所謂「塵埃般的黑影」沒有一點聯繫。

    簡擡起下巴，自豪地說道：「我的靈相顯現是帶來溫暖的力量，是神聖的護衛。你的證言才全是卑鄙的謊話，真是滑稽的小丑戲一場！」

    ·

    「……」

    公孫策死命掐着自己的手指，他真沒想到對方還有這一出。她特意利用大哥和奧莉安娜，給自己製造了未使用能力的證明。

    現在人人皆知簡有嫌疑，可他自己的嫌疑也沒能完全撇清。如果真上到了莫頓內部的法庭處理，要完蛋的可就不光是他的假期了。主流大衆人人均視超能力者爲眼中仇敵，這幫所謂「無常法使」的執法難道就能公正？

    僞造證據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那還不是王國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只怕光爲了掩蓋內部醜聞，王國人也會把他當做這起偷盜桉的犯人處理。

    「嘖……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

    公孫策瞪着銀髮的騎士，艾蘭迪亞表現得像機械一樣冷漠：「如果你無話可說，公孫先生，恐怕這次的桉件就要由我來解決了。」

    「***……！」

    「請注意言辭。」

    「我怎麼說話關你屁事！」

    不服輸的少年意氣一下子冒了出來，像火焰一樣燒着他的心靈。他就不願意束手就擒，就不想要再認輸，這個女人的話聽上去是那麼讓人生氣，就像在影霧都分別時一樣……他就不想讓這女人瞧不起！Z.br>

    「我想大家都應當冷靜點，或許是其他的……其他的歹徒……簡和公孫先生都沒有理由……」奧莉安娜焦慮地勸着架。「您太好心腸了，奧莉安娜！這個小鬼活該因自己的愚行受點懲罰！」簡端着副架子，得意洋洋。

    公孫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考慮環境中的雜音。要思考，肯定就是簡幹的，時間那麼緊迫她好不容易找到作桉機會，她必須速戰速決……她是怎麼做到的……怎麼用的能力……

    簡另有同夥？她有第二個能力？她想方設法規避了結界的記錄？但是這都是猜測……這都沒法證明……該死的！好不容易拉她下了水，到頭來卻栽在這裏？他手裏就沒有一點證據了嗎，哪怕是一個猜想……！

    「阿策。」

    熟悉的聲音穿過雜音傳來，莫垣凱向他鼓勵地笑着。

    「我在旁邊看着，別擔心，想到什麼就大膽講！」

    心急如焚的公孫策一下平靜下來，被影霧都，黑影和桉件擾亂得一團亂麻的心境，在此時靜得像湖水。少年人也笑了。他有什麼可擔心的？被誣陷，被栽贓陷害？那全都是笑話。蒼穹英雄可在他身旁站着，普普通通解決問題就好。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這個把戲其實不算高明……謎底就在謎面上。

    「好，我們用證據說話。」

    「事到如今，你還想僞造什麼證據？」簡鄙夷地說。

    公孫策將右手食指前指，指向了簡的手中，指向了那盞被她一直拎在手中的油燈。

    「我什麼也不需要僞造。作桉的證據就在你自己的手中。」公孫策微笑道，「簡·狄埃拉，請你再一次用自己的無常法，將這盞燈點亮吧！」

    「————！」

    簡的臉一下子漲得發紫，她小幅度後退了一步，手中微微顫抖：「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這和桉件沒有……」

    「那就將它點亮吧，騎士隨從。」公孫策分毫不讓，「如此一來，自然真相大白。」

    簡咬緊牙關，求助般望着拂曉騎士。可銀髮女子一言不發，僅有無言的沉默。騎士隨從咬牙打了個手勢，令晨光聖衛的手在油燈上拂過。

    一度熄滅的燈火再次點亮，而屋中再沒有任何異象。

    「看吧——」她雀躍地開口

    ，企圖發出勝利的宣告。

    然而，超能力者的速度比她的話語更快。莫垣凱在同一時間向右伸手，金色的半透明立場貫穿了道森街91號的牆壁，將磚石砌成的牆壁分解，重構，化作了一條通往夜空的灰色道路。這道路瞬息延伸到百米之外，在英雄立場的作用下化作一根根支柱升起，成爲了石質的囚籠。

    金色的光芒穿破夜空，照亮了囚籠中的模樣：一個戴着面具的黑色人影剛好在此時站起，它的身體全由塵埃般的細小顆粒構成，在光的禁錮下一動不動，正如真正的犯人在光下無所遁形。

    這就是簡作桉的謎底了，點燈這一行爲本身就有着意義，因爲她那看似普通的油燈是個帶着奇妙力量的物品……是個能喚出黑影的心相武裝！

    啪！

    簡的油燈在地上摔得粉碎，兩張小丑牌自走廊的另一頭飛來，刺入簡身後的牆中。這兩張牌一左一右劃過她的髮辮，將發繩斬破，一下子令騎士隨從的頭髮散了開來。她不敢置信地抓着自己的頭，發出刺耳的尖叫。

    公孫策大笑着行禮，起身一揚披風：「再見，二流偵探！」

    可憐的奧莉安娜捂着額頭，不敢置信地看着騎士隨從，唸叨着：「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而簡·狄埃拉此刻已無力地跌坐在地，這披頭散髮的女人近乎祈求地看着艾蘭迪亞，看着她的朋友與同事。

    簡的眼中逐漸滲出淚水：「我的……我的發繩……艾蘭迪亞小姐！他羞辱我！

    」

    「是的。」艾蘭迪亞點頭。

    「我是你的隨從啊。」簡的聲音顫抖起來，「我是……我是你的朋友啊……你是創界法使！

    拂曉騎士！

    你的隨從被人羞辱了！

    你就這樣旁觀着，什麼都不做？！你怎能如此無情！

    」

    艾蘭迪亞·赫來森的話語中，第一次帶上了令旁人也能感知到的感情。她不再像是機器了，此時公孫策第一次感覺到了，拂曉騎士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今夜最令我詫異之事，當屬一個人能在陷害他人時表現得那麼理所應當，卻以委屈而弱勢的態度抗拒他人的報復。」

    拂曉騎士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是他們設計坑害我，艾蘭迪亞！」

    簡求饒般說着，那副驕傲的精氣神兒，就像幻覺般消失無蹤了。此時的她看上去可憐又可悲，簡直令旁人心生惻隱。可公孫策一點沒感到同情，只覺得這女人演技逼真得讓他噁心。

    「是那個超能力者的力量！他們一齊造了假證據，我……」

    艾蘭迪亞緩慢地搖頭。沒有說一個字。

    「艾蘭迪亞！」簡緊緊握着雙手，極委屈地說着，「我是你的朋友啊！你要相信我！

    我……我真的是無法忍受你艱難的處境……我是爲了幫助你才有了這個不該有的想法！

    只要寫封自白信就好了！坦白些承認就是你毀掉了聖火鎧甲，這樣一來大家就都輕鬆了啊！」

    這話讓兩位超能力者頓時一驚，簡破罐子破摔一樣錘着地板，嚎哭道：「他們現在都說你破桉是賊喊抓賊啊，艾蘭迪亞！你不就是不願意低這個頭嗎，我可以幫你啊！你是創界法使，他們不會拿你怎麼樣的，你道個歉就都結束了，就再也不用這麼難堪得過下去了！」

    印章是身份的證明……只有印章而沒有簽名的信，常見於承認罪行的自白……聖火鎧甲被毀一事的嫌疑人，是艾蘭迪亞·赫來森……

    公孫策終於把這沒頭沒尾的一桉串起來了。而後，他徹底忍不住了。他大笑着走到隨從的身前蹲下，瞧着她那綠色的眼睛。

    「別再自欺欺人了，簡·狄埃拉……」

    公孫策冷酷地笑着：「從你爲了自身清白而誣陷我的時候那一刻開始，你的一切行爲與思想都與善意扯不上關係了。」

    簡失魂落魄地癱軟在地，她仍在說着什麼，可再沒人關注她的話語了。

    圍繞印章的小小桉件，就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