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俄狄浦斯情結

    江暮染冷漠抗拒的反應在意料之中，對於一個二十多年來只有生恩沒有養恩的母親，她表現地已經足夠得體。

    可即便有所意料，即便早有準備，女人的眼依舊在一瞬泛紅。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可她卻只能假裝從來沒有過這個孩子，她沒有她的照片，沒牽過她的手，沒把她抱在懷裏親暱地叫過她的名字。

    二十多年，她無數次在深夜輾轉反側，無數次想要衝到秦城不管不顧地把孩子帶回身邊，更無數次地依靠想像去臨摹那張從未見過的臉。

    有的時候，她也知道自己對沈思曼的愛太滿太溢，導致沈思曼受不了哪怕一點委屈和挫折。可是她沒辦法呀，一想到另一個孩子在秦城山上莫老道身邊受苦，她就想拼命地對沈思曼好，似乎這樣才能稍稍緩解掉她的痛苦和愧疚。

    “不說曼曼了。我們坐下吃飯。”女人侷促的用手指碰了碰桌上那盤蒸鱸魚，企圖讓魚以最好的角度擺在中央。

    無論外面多風光，無論得到多少人的仰視，無論做成過多少個上億的生意，無論曾經攪起過燕京多大的風浪。如今她綰起長髮，繫着圍裙，手指不經意地在那盤蒸鱸魚的盤子上點了又點，卻不好意思說出，“知道你喜歡吃魚，這是我特地做的，你嚐嚐好不好吃。”

    “沒想到你會做飯。”江暮染說道。

    這句話霎時間緩和了她們之間的氣氛，也讓女人終於有話說。

    “很久沒做過了。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你嚐嚐？”她期待的眼神像是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微弱又執着，泛着一點紅，和其他星星都不一樣。

    她遞給江暮染一雙筷子，也不去糾結洗手的問題。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有一天，自己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江暮染能來到廚房用手偷吃剛盛盤的菜，自己也會佯裝生氣驅她離開，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畫面。

    江暮染接過筷子，坐下。

    桌上的菜雖然都只是些家常口味，但看起來色澤鮮美，令人食指大動，爲了這頓飯，女人沒少下功夫。尤其是那盤蒸鱸魚，鱸魚鮮嫩，醬汁適中，紅的綠的椒，白的蔥，擺盤也費了心思。

    “魚是今天運來的。”女人看江暮染的眼神落在蒸鱸魚上，趕緊說道。州城臨海，養不出這樣肉質細嫩大淡水魚。

    “知道了。”江暮染低低地應了一聲後，筷子卻越過這道菜夾向了離她最遠的糖醋小排。

    女人期待的眼睛驟然一暗，像繁星隕落。她緊了緊自己的圍裙，勉強說道，“廚房還有湯，我去端。”

    匆匆閃進廚房，眼角的淚也順勢劃過面頰。

    她知道的，這個孩子還曼曼不一樣。她聰明，冷靜，不會大吵大鬧，也不會哭泣撒嬌，她自有一套傷人卻不見血的法子。就像方纔，她的筷子越過那盤蒸鱸魚一樣，她看見了她心意，又當着她的面無視掉這份心意。

    伸手將眼淚抹掉，女人來到竈前，把一直文火熬的雞湯裝盤往外端。她笑語盈盈，像是方纔的失落從未出現過似的，說道，“湯從中午熬到現在，撇了油脂，喝起來很香。”

    “我吃飯不喝湯。”江暮染頭也不擡地說道。

    女人的笑徹底僵在臉上。溫雅美豔的面孔一點點衰敗下去，像是一朵凋零的花。她手裏依舊捧着雞湯，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呆愣楞地站在原地，和江暮染之間像是隔着一條銀河，不管她多用力的討好，這條銀河也不會消失不見。

    沈思曼就是在這個時候衝下樓的。她一直偷偷觀察着下面的動靜。

    她一把奪過江暮染手中的筷子往地下一扔，憤怒地吼道，“不想吃你別吃啊！在這裏陰陽怪氣做什麼？我告訴你，我不喜歡吃魚，所以我們家從來不做魚。可是今天給你擺上桌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什麼不滿意？江暮染冷冷看着沈思曼頤指氣使的模樣，聽着她問出這樣一

    個諷刺到極點的問題。

    乾脆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指着那盤蒸鱸魚說道，“真瞭解過我的喜好，應該知道，我喜歡吃魚，吃麻辣魚、酸菜魚，偏偏不是這種味道寡淡的清蒸魚。所以你問我有什麼不滿意？我爲什麼要滿意？”

    電石火光之間，沈思曼想起前一天被她倒掉的那盤麻辣魚。是怕自己再倒一次，還是說因着偏愛，做了味道清淡可以令人接受的蒸鱸魚？

    沈思曼心裏劃過一道竊喜。她甚至都不想和江暮染再爭下去，她想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是江暮染永遠無法企及和動搖的。

    “你在無理取鬧。”沈思曼的口氣不再激進，反倒有一種可憐江暮染的意味，以至於這句“無理取鬧”說的軟綿無力，沒有底氣。

    “沈總很幸福，有一個這麼維護你的女兒。”江暮染看了眼女人蒼白到沒有血色的臉，像是搖搖欲墜的白色玫瑰。然後轉向沈思曼，說道，“沈小姐也挺幸運，有這麼一個處處偏愛你的母親。今天是除夕，是我打擾兩位了。”

    說着，她禮貌又做作地欠了個身，往外走去。

    “喂，你別太過分。”沈思曼看了眼女人的神情，立馬追上前吼道。

    她從來沒見過女人的臉上會露出那樣哀傷的神情，像是被沉重的濃霧所籠罩，任何光都照不進去。她本能地想要做點什麼讓女人開心起來。

    “喂，你是耳朵聾了嗎聽不見我說話？”沈思曼一把要攥住江暮染的手，卻意外撲了個空險些撲在地上，姿態狼狽

    江暮染笑起來，瞥見她尷尬穩住身形的動作，好整以暇說道，“你以爲不是我想，你真能碰到我？”

    沈思曼咬咬牙，聽出了她是在嘲弄自己剛纔在餐廳扔她筷子的動作。

    “我不介意幫你塑造一個好女兒的形象。“江暮染逼視着沈思曼，一雙墨黑的眸子像是黑暗中狼的眼睛，“但是，別以爲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縱容你的表現欲。”

    “我不是在表演，我是……看不慣你這幅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的樣子。”沈思曼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以爲你是誰？不過是被放棄的孩子，你以爲你回來就能改變什麼嗎？我告訴你，你就是癡心妄想！”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江暮染笑得更加開懷，眼睛裏的墨色也在不斷加深，“讓我猜猜，當知道還有個雙胞胎姐姐活在這個世上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害怕我搶走你的關注？害怕我搶了你的頭銜，更害怕我搶走你的————”

    “母，親？”

    最後兩個字被江暮染刻意湊在沈思曼的耳邊說，像含着□□的脣，只一沾染就能要人性命。

    沈思曼眼神陡然空洞萬分，脣兀自顫抖着卻說不出話。

    “聽過希臘神話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嗎？”江暮染笑得像個魔鬼，彷彿魔鬼在誘惑世人，一點點將人拖入深淵，“通俗點講，戀母情結知道嗎？”

    沈思曼臉色白的近乎發青，她有千言萬語要辯解，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是時候江暮染已起身，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並不存在的灰塵，冷靜又殘忍說道，“別以爲你掩飾得好。大家都知道，只是沒人說出來讓你難堪而已。”

    “今天我說出來，除了讓你難堪以外，還想再次警告你：以後見着我躲遠點，別試圖像今天這樣招惹我。”

    說完，江暮染走出廊檐，踩過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一點點融入夜色之中。

    比起小孩子那種撒潑哭鬧的幼稚手段，她更喜歡這種一擊致命的方式！

    保安亭的保安沒想到江暮染這麼快就出來了，進來的時候沒有阻攔，反倒是出去的時候攔下江暮染，詢問道，“江小姐，這麼快就吃完年夜飯了嗎？”

    江暮染衝他禮貌地笑了笑，答道，“嗯。我吃飯向來動作很快。這麼晚

    還守在這裏，您吃過了嗎？”

    保安沒想到她會關切自己，不由敦厚地笑起來，說道，“吃了吃了。沈總體恤我們過年不能回家，讓人送了飯來。”

    江暮染看了眼保安亭內，桌上好幾個大菜。

    事無巨細，連這種小事都注意得到，所以才會得到別人一提起她就這般尊敬仰慕的模樣吧？

    可是，爲什麼不能做麻辣魚呢？就是酸菜魚、豆豉魚都行的呀！

    江暮染甩了甩頭，讓自己不要去想。然後對保安說道，“辛苦了。新年快樂。”

    保安笑起來，沒有比在除夕這天得到一句“新年快樂”更令人身心愉悅的事了，於是他也祝福道，“新年快樂。”

    簡單的祝福後，江暮染告別保安，踏出了這座從外邊看不怎麼起眼，卻戒備森嚴的小院。她來得時候就注意到，除了門口這個保安亭，小院暗處至少有四處安保力量。

    “你出來了？”

    江暮染剛出來，暗處一個等候多時，身材姣好，模樣溫柔如水的女人就走了過來。

    她穿曳地長裙，因着冷，又加了件質地柔軟的狐狸毛披肩。她從暗處走到路燈下，光亮灑下，猶如降臨人間的女神。

    江暮染卻譏諷一笑，也就她那個愚蠢的雙胞胎妹妹會把她當女神。

    不，確切說，是當媽。

    第 243 章 俄狄浦斯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