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橫批與菜刀

    “媽，我錯了————”

    時光荏苒，即便是多年以後，李欣然依然清晰地記得和江暮染第一次見面說的第一句話。

    江暮染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原地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才說道，“我不是王嫂，我叫江暮染，剛租了你家的屋子。”江暮染說這番話的時候，李欣然並沒有回頭，電視機裏還在播放高潮餘韻後的畫面，江暮染窺了眼，不着痕跡地撇了撇嘴，下了結論————這麼老的片子，畫質不清晰，演員之間的“動作戲”也太一般，小姑娘居然還能看得津津有味！品味太低，有待提升！

    李欣然可沒心思去觀察江暮染，她一直知道自個媽有把雜物房收拾出來租出去的想法，可沒想到，居然這麼快。也不說一聲，害得她現在很是被動。

    被動就意味着被人牽着鼻子走，李欣然可不想這樣。眼珠一轉，思慮好對策，李欣然霍然回頭，剛纔的恐慌轉瞬沒了蹤跡，連護電視的動作也沒了，繼而換上一幅惡狠狠的面孔，指着江暮染吼道，“不是我媽，你抓什麼看片？！”

    江暮染：“……”現在的小姑娘，脾氣還挺暴！看片被抓包還這麼理直氣壯！

    見江暮染被噎住說不出話，李欣然乘勝追擊，威脅道，“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最好爛死在肚子裏，要是被我媽知道了，我就……哼哼！”

    小姑娘青春靚麗的面孔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略微嬰兒肥的臉上還帶着觀看不良影片後被抓包的緋色，紅撲撲得猶如一個蘋果。

    江暮染存心想逗她，便裝作很害怕的樣子說道，“你就怎樣？”

    “你說呢！房東的女兒你也敢得罪，你還想不想在這裏住了？”李欣然一個巴掌拍在電視機上，想拿捏出天不怕地不怕囂張霸氣拽得跟二百五的氣勢，可下一秒，她的臉就疼得有些扭曲，淚花花直衝眼眶！拍在電視機棱角上了！

    江暮染強忍住笑意，誇張地“啊”了聲，慌張支吾道，“你……你可別……趕我走啊！”

    李欣然聞言，剛想安慰性說一句“只要你不跟我媽說，我就不會趕你走”，江暮染接下來的話瞬間令她黑了臉，“我們可是簽了租房合同的。”

    “那又怎麼樣！這是我的房子，我想讓你住就讓你住，不讓你住你就得搬走！大不了退錢給你！反正這件事你不許給我說出去！”小姑娘漲紅了臉，聲音清脆霸道地說道。

    “毀約是要賠————”江暮染想了想，說道，“好啊，既然這樣，那我們現在就去找王嫂，讓她把我趕出去。不過她要是問起原因，我就只能實話實說了。”

    “不準你說！”

    “太沒有道理了，難道就許你趕我走，不許我實話實說？”

    “我趕你走是因爲你得罪了我，我又沒得罪你，你憑什麼要說！”

    江暮染被李欣然的邏輯繞得有些暈，問道，“我哪裏得罪了你？”

    “你哪裏沒得罪我！你租的屋子在那邊，這是我的屋子，你進來我的屋子爲什麼不敲門？”

    “我————”

    “我沒告你私闖民宅就算不錯了，你還想去告我看片，你有沒有良心？！”

    “————————”

    這哪裏冒出的鬼邏輯，怎麼這麼狗屁不通地有道理！

    “還有，想要借片看就直說，我不是那麼小氣的人。”江暮染還未反應過來，李欣然已經把影碟機裏的碟片拿了出來，塞進她懷裏。

    “我沒說我想————”江暮染第一反映是把碟片給還回去，畢竟這種小兒科她早就不感興趣了————創新意識不足，一點高難度動作都沒有，有什麼意思？

    李欣然遠遠跳開，像是躲避病毒那樣指着江暮染道，“你別過來，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了啊！”

    “————你叫什麼啊？”江暮染一頭霧水，我只想把片子還給你。

    “哼哼，強迫未成年少女看片，你說我媽進來會怎麼想？”李欣然聰明地把“罪證”轉移到了江暮染手上，一幅“你不答應我保密我就讓你身敗名裂”的模樣。

    “你————”

    “什麼怎麼想？”

    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得李欣然往後猛地退了一步，江暮染則手忙腳亂趕緊將碟片塞進自己的衣服裏，憋紅了一張臉，說不出話。王嫂聽話聽了半截，不知怎麼從後面出現，疑惑地問道。院子裏的事剛談完，回來就看見江暮染杵在門口。

    “媽！你怎麼回來了？！”

    “嗨！你這丫頭怎麼說話的，你媽談完事情不回來還能上哪？”

    “倒是小江，你怎麼在這？熱飯吃了嗎？對了，還沒給你介紹，這是我女兒李欣然，今年高二。欣欣，叫姐姐！”王嫂自豪地介紹道，她自己算不上漂亮，卻生出個這麼漂亮懂事的女兒，自然是很驕傲得意。

    “我————”

    “哎呀媽，我們早就認識了，那還需要你介紹。小江姐姐說不餓，她只是無聊，剛纔還跑來問我要不要看碟片。”李欣然看了眼江暮染，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碟片？那個曾經風靡一時，如今早已被各種播放器和種子文件這些雜七雜八代替的東西，被李欣然這麼一提，王嫂忽然有點懷舊了。

    王嫂算不上古板的人，但對電腦操作也談不上熟悉，平日裏看個電影電視劇什麼的，一般都是電視臺放什麼就看什麼，家裏的電腦買來主要是給李欣然學習用的。

    江暮染居然有碟片。這讓王嫂有點驚喜，便說道，“小江，你是什麼碟片啊？”

    “哦，是……是……”江暮染支吾半天，眼神極力暗示李欣然，是什麼啊？我怎麼說啊？李欣然轉過頭佯裝沒看見，愛莫能助。

    “說啊，小江，是什麼？”王嫂急切問道。

    江暮染心一橫，說道，“《論動作戲的藝術性開發與應用》。”

    “——————”

    李欣然猛地回頭，目瞪口呆！

    王嫂一愣，暗自嘀咕道，“還有取這名的？難道我落伍了？”

    於是爲了保持自己的進步性，王嫂和藹地笑道，“那正好，我也沒看過這種類型的片子。小江，拿出來我們一起看看？”

    “————”江暮染揣着碟片，落荒而逃！

    ——————————————

    第二天，李欣然還在睡夢中。就聽見外面傳來砰砰砰的聲音。

    “要死！大清早地吵什麼吵！”在被窩裏嘟囔了聲，李欣然起身拉開了門，看見江暮染穿了件背心在院子裏打太極————又不太像，公園裏打太極的老爺爺老太太動作緩慢又和氣，那有像江暮染這樣，把打太極打這麼快，獵獵作響，簡直跟打拳一樣！一點也不派頭！

    “這麼早，還要不要人睡覺！誰準你在院子里弄得砰砰響？！”被人從睡夢中吵醒，李欣然臉色很不好，尤其是這個人還是撞見她看藝術片的江暮染！

    “欣欣，怎麼說話的！”王嫂拿着鍋鏟從廚房走了出來，“已經八點了，不早了！人家小江每天早上六點就起牀鍛鍊了，哪像你，就知道睡懶覺。還不快過來吃飯！小江，你也過來吃。”

    江暮染剛想推辭，王嫂已經熱情地過來拉人了，“一家人有什麼好客氣的！”

    “誰跟她一家人了。”李欣然坐在桌邊小聲嘟囔。

    王嫂睨了她眼，轉過頭對江暮染笑道，“欣欣不懂事，小江你別跟她一般計較。”

    “小江，來，吃個小籠包————”

    “小江，別光顧着吃包子會噎着，來，喝杯豆漿————”

    “小江，別嫌棄王嫂這裏吃得差，來，吃個雞腿，等會才有力氣————”

    飯桌上，王嫂對江暮染殷勤地不像樣，親閨女李欣然看不下去了，不滿道，“媽，大清早的，吃什麼雞腿，膩不膩啊？”

    “膩你就別吃！”王嫂毫不客氣地把自己女兒碗裏的雞腿夾了出來，氣得李欣然惡狠狠地咬了口饅頭。然後對江暮染說道，“小江啊，趕緊吃，吃完我們還有大事要辦！”

    江暮染埋頭吃着雞腿，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剛剛從外面跑步鍛鍊回來，恰好碰到王嫂早起做飯，便隨口問道，“王嫂起這麼早做飯，李叔加班回來了嗎？”

    “嘿！回來什麼呀回來！還在廠裏忙乎着呢！現在他們廠效益又差，還老是加班，我都想讓老李別幹了，可一大把年紀下了崗跑到哪裏去找工作？政府天天都在說再就業，再就業，難啊！對了，小江啊，我看你找工作挺順利的，是幹什麼的啊？”

    “保安————看大門的那種。”江暮染走向自己的屋子，隨口回答道。

    “保安？！”王嫂擇菜的手一頓，聲音拔高，“你一個華大的準大學生居然去當保安？！”

    “有什麼問題嗎？”江暮染轉過身看了眼王嫂不可思議的神情，說道，“在金棕櫚當保安，工資待遇挺高，我就當了。”

    “金棕櫚！！！”王嫂的聲音再次提高了一個分貝，看江暮染的眼神變得有些詭異了，“小江，你知不知道金棕櫚是什麼地方？”

    江暮染以爲她是嫌棄金棕櫚魚龍混雜，不是個好地方，趕忙說道，“王嫂你不要誤會，我雖然在金棕櫚工作，可就是個停車場看車的，對裏面其實一點也不熟。”

    “你不是看大門的嗎？”

    “呃……都有，都有！”江暮染尷尬地摸摸頭。別看王嫂家並不怎麼樣，只是個破破舊舊的小院子，可當初江暮染來租房的時候，要求可高了————要不是最後看在江暮染手中“華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又是個女孩子的份子上，任江暮染嘴皮子磨破也不可能用600塊每月的價格租到房子。現在知道自己在娛樂城工作，也不知道王嫂會怎麼想。江暮染有些擔心，都怪自己這張破嘴！

    “真人不露相啊小江！”出人意料的，王嫂居然連連稱讚，“能在金棕櫚當上保安！還是個女孩子，不愧是華大的學生！”

    江暮染暗自嘀咕自己當上保安跟華大有什麼關係，那都是自己的實力。面上卻笑道，“那裏那裏！都是運氣。”

    “運氣！”王嫂眼睛一瞪，說道，“那當初我們家老李怎麼沒你這個運氣！”

    “呃……難道李叔他也————”

    說漏了嘴，王嫂乾脆也不遮遮掩掩，“我們家老李年輕的時候不是當過兵嗎？有一回我正好看到金棕櫚的招聘廣告，我一看薪水挺好，就硬是讓他去試試。結果倒好，他回來就狠狠埋怨了我一頓，說什麼金棕櫚招保安要試手，他都一把老骨頭了怎麼和年輕人比？還全都是當過特種兵退下來的————哦忘了說，我們家老李年輕的時候是民兵。”

    江暮染想笑，可畢竟王嫂在面前，還是強忍住笑說道，“王嫂你也別這麼說，李叔要是年輕個幾歲，說不定就應聘上了。”

    王嫂甩了甩菜上的水，哼道，“我還不知道他！當個兵連槍都沒摸過幾把，能應聘上才怪！倒是小江你，模樣這麼秀氣，又是個女孩子家，居然能通過金棕櫚保安的試手，身手厲害，了不起啊！”

    江暮染被她誇得不好意思，連忙道，“花拳繡腿，自保而已，能應聘上全靠運氣。”

    “話不能這麼說啊小江，沒有實力，運氣再好也是白搭。”王嫂不贊同地說道。

    “既然這樣，那個，小江，等會我們去阻止開放商的時候，你就跟在我身邊好了。”

    “啊？”

    王嫂笑笑，眼睛裏閃爍着小市民特有的精明算計，刻意壓低了聲音道，“你李叔不在家，欣欣還是個孩子，我一個人去有些害怕，你不是挺厲害的嗎？就當幫我去撐個場子。”

    江暮染望天無語，王嫂，我也還是個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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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桌上。

    在王嫂熱切的注視下和李欣然殺人的目光下，江暮染終於吃完了這頓豐富的早飯————一籠包子，兩杯豆漿，三個雞腿和四個饅頭。趁着王嫂去收拾廚房，她剛把筷子放下，舒服地打了個飽嗝，李欣然就出言諷刺道，“豬都沒有你這麼能吃！”

    “豬要是像我這麼能吃，它就不會長那麼壯被人宰了。倒是有的人，大清早起來就這麼重的黑眼圈，不知道昨晚夢見了什麼。”江暮染意有所指說道。

    李欣然被她這麼一盯，想到昨晚那個旖旎曖昧的夢，臉一紅，忿忿道，“哼！你管我有沒有黑眼圈，夢見了什麼！還有，把碟片還給我！”

    “什麼碟片？”江暮染裝傻。

    “你說是什麼！當然是昨天你揣着跑了的片子！”王嫂在旁邊洗碗，李欣然不敢太大聲，只能儘量壓低聲音。

    “哦！那個啊！”江暮染恍然大悟的樣子，也壓低了聲音說道，“你不是送我了嗎？”

    “誰送你了！是借！借！現在我不借了，你快把它還給我。”李欣然急道，她可是答應了張萌萌看完就還給她的。

    “昨晚看你那樣，我還以爲你是送我的呢！既然送了，那哪有要回來的道理？再說了——”江暮染湊到李欣然耳邊，更加小聲說道，“雖然春夢了無痕，但黑眼圈畢竟留下了————小姑娘年紀輕輕，看多了容易傷身。”

    “啪！”

    李欣然猛地把筷子放下，黑着臉跑了！

    等她回到房間拿出鏡子左看右看，確認

    再三自己沒有黑眼圈後，不由狠狠一跺腳，江暮染這個混蛋，居然騙人！

    而此時，江暮染已經心情頗好地哼着小調跟着王嫂出門了。小姑娘跟她鬥，嫩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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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走到釘子村的菜市場，就看見前面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王嫂忙不迭從包裏掏出了兩件t恤，“小江，來，穿上。”

    江暮染接過，問道，“這是什麼？？”

    “衣服啊！你沒看見前面的人都穿了嗎？你穿上了，大家才知道你是自己人。”王嫂說話間，已經麻利地套上了t恤。

    “不是，那這上面印的字————”江暮染在王嫂的催促下也套上了t恤，可一看王嫂渾身上下起串的字，怎麼看怎麼奇怪————曹氏串串小火鍋歡迎您————在接着往下看，狗哥狗肉店，夜來香燒烤店，徐氏鴨脖……感情全是釘子村裏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小店店名。

    王嫂扯了扯江暮染，低聲道，“哎呀！這些都是我們的贊助商，一會電視臺的周記者要來採訪，就順便打個廣告。”

    “……”江暮染聞言無語沉默了好一陣，什麼叫充分利用資源？什麼叫職業精神？————連搞個聚衆抗議都不忘拉贊助打廣告，釘子村能存活至今不是沒有理由！

    “那……既然王嫂你說有電視臺的人要來採訪，我就別跟着你去前面了————我雖然長得不錯，但喜歡低調，上電視這種場面人幹的事我不行。萬一要是出名了怎麼辦？我還————”沒做好出名的準備。

    江暮染話還沒說完，王嫂已經拉着她往人羣前面擠了，當擠到最前面，看見面前壯大的景象，江暮染剛剛想說的話瞬間咽了下去————

    十幾個人拉了兩條長長了橫幅，左邊的寫到，“釘子村戶戶貧苦”，右邊的寫到“開發商個個奸詐”，中間還站了兩人拉了個橫批，鮮紅的大字寫到，“拒絕拆遷”！

    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捏了把菜刀！！！

    橫批與菜刀————先禮後兵。

    看見他們，江暮染已經徹底杜絕了自己可能出名的念頭了————還是老老實實做個花瓶，認認真真打好廣告。

    作爲羣演，不得參與戰鬥！

    但旁邊的王嫂已經從包裏拿了把菜刀出來，像勸她多吃早飯那樣熱情自然地說道，“小江，來，把刀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