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紅花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沂杉字數:2904更新時間:24/06/28 23:36:00
撲棱棱。
有一隻灰色的鴿子輕揚羽翼,劃破了沉寂的夜色。
它的毛色幾乎與暗夜融爲一體,誰都沒有發現它幽亮的眼,像兩點螢火,悄無聲息地飛入了驛站中的某扇窗戶。
當雲燁取下鴿子腳上綁着的那封密函時,他注意到了它的翅膀在微微抽搐。
他撥動了一下羽毛,就看到了它翅膀上的傷口。
像是箭傷。
濃黑的眉微微擰起,他仔細查看了一下密函上的火漆——火漆的封印仍是完好無損的。
但這並沒能讓心上的陰影褪去。
他知道,路上一定出了些意外。
然而當時的雲燁絕沒有料到,正是因爲這點並不起眼的“意外”,造成了不久後的那個慘烈結果。
當下,他只是將密函收起,獨自走出了驛站。
陸宅。
此刻已近子時,這座四四方方的宅子卻是燈火通明。
屋門敞開着,像是在恭候着什麼人一般。
當雲燁隻身走進去的時候,陸錦之正坐在院子中央。
他也是獨自一人。
院子裏種了不少瓊花,這個時節,正是花葉繁茂的時候。
陸錦之姿態閒適,似在賞花。
看到雲燁,他面上沒有半分驚訝。
“你來得比我想象中晚……”
他上下掃了雲燁一眼,嘴角掛着薄涼的笑意,“不過可惜,宋盈不在這兒。”
“我不找她。”
雲燁卻徑自在他面前坐下,看到矮幾上的酒樽,他十分自然地伸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找的是你。”
“哦?”陸錦之冷笑一聲,“你不是想來和我談條件吧?”
雲燁自飲了一杯,聽聞此話,他不禁一笑出聲。
“還真是。”繼而,他用十分正經的語調承認道。
啪。
陸錦之將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
“雲燁,你別搞錯了!”
他終於卸下了剛纔的假面,目光狠戾。
“宋盈與我指腹爲婚,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
他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目光好整以暇地四下環視了一番。
“小小一個校尉的俸祿,倒也豐厚,買得起這樣一幢屋子。”
雲燁說道,眼中閃爍着難以捉摸的光,“看來你在西陵,日子過得挺不錯。”
“與你何幹?”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他這話背後的寓意,但這不可能,雲燁不可能知道……
“我知道你在幹什麼,凌校尉。”
就像一隻蟄伏許久的豹,悄悄亮出了早已磨銳的爪子,此時的雲燁,對着他的獵物微微一笑。
“不過我不感興趣,也無意破壞……當然,你知道我的條件。”
“笑話!”
陸錦之一拂袖子,倏然起身,他面上帶着冷笑,可是袖口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動。
“你想詐我?”
“七月十一,子時過半,蒼蘭湖畔。”
很多人都說,雲燁最可怕的時候,就是他如此輕聲細語說話的時候。
此刻,他就是用這種語調,慢慢念出了那絕密的十二字。
“你……”
陸錦之瞪着他,原本就白淨的臉孔,此刻更是毫無血色,他就這麼瞪着他,像瞪着一個可怖的鬼怪。
“你怎麼……你怎麼可能……”
他怎麼會知道他和那人約定的時間地點?
“是要你的身家性命,還是要宋盈?”
他斟了一杯酒,遞給他。
“應該很好選,是不是?”
陸錦之一掌打掉了雲燁遞給他的酒,瓷器清脆的碎裂聲中,他那含恨的一字一句,字字都是從牙縫中硬擠出的不甘。
“好……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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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宋盈難得能夠安然入睡。
關大夫特意煎了一碗安神藥,讓她終於能夠好好睡一覺。
入睡前,她摸了摸懷中那個繡好的小肚兜,感受到腹中孩子規律的胎動,覺得心安了不少。
關大夫也欣慰地說這孩子很爭氣。
現在她脈象平穩,只要持續調養,一定能順利生產。
緊繃的心神,終於是能稍稍鬆一鬆了。
所以這一覺,宋盈睡得很沉,直到屋外傳來隱隱說話聲,那聲音並不大,但卻聲聲入耳。
“立刻走。”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
“那宋姑娘……”這是司馬真的聲音,對於對方的命令,他顯得十分猶豫。
“帶上她豈不是累贅?”那個陌生聲音冷哼道,“留下她。”
“可是公子說過……”
“陸錦之那個蠢貨,若是有一分聰明,現在也不會受制於人。”
那聲音不屑地說道。
“要不是看在他還有些用處的份上,我連他都不會留下。”
“是、是。”司馬真喏喏地應着,似乎有些懼怕面前那人。
“還有那個雲燁,當真以爲自己機關算盡麼……他大概不知道,那只鴿子被我們截獲過吧。”
宋盈聽到了推門聲,然後那個聲音,就那麼突然飄到了她的耳畔。
“他那麼喜歡收信,那我不如也給他送個信。”
“您的意思是……”不知爲何,司馬真的聲音有些發顫。
“這不是有個現成的信使嗎?”
他是誰?
他在說什麼?
宋盈想要睜開眼,可也許是安神藥的藥性太強,她覺得有些昏沉,怎麼用力也睜不開眼。
“不過她穿的顏色太素,我不喜歡。”
那個聲音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
“送信就該穿得喜慶些,你說是麼?”
她不知道他在問誰,因爲沒有人回答。
“大人,您要的東西。”
不多時,她就聽到了陳嬤嬤的聲音,夾雜着關大夫痛心的呼喊聲。
“使不得呀,宋姑娘身弱,這會要了她的命啊!”
砰。
接着就是什麼重物倒地的聲響,關大夫再也沒有發出過聲息。
然後,她感到有人托起了她的身子。
不,他們想幹什麼?
本能的恐慌讓她開始掙扎,她勉強睜開迷濛的眼,觸眼所及的,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然後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那是她在往後無數個日子裏,始終深深刻在心尖上的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陌生的眼,眼角有着微微細紋。
他已經不是一個年輕人了,可是眼瞳卻如年輕人一般明亮,那代表着野心,代表着力量。
還有深入骨髓的無情。
“這分量足夠嗎?”那雙眼睛的主人問道。
“她的胎氣向來不穩,一碗紅花,足夠送那孩子上路了。”
陳嬤嬤面無表情地回答,那語氣,就像在談論一隻小貓或是小狗。
“不!”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能做的卻只是發出這樣悽然的哀求,眼淚順着她的臉頰不斷滾落。
“放開我……不要……不要……”
她的孩子好好的,他還在動啊!關大夫也說他是個好孩子,她可以順利把他帶來世上的,她可以啊!
他們怎麼能用這種方式謀殺他!
“不要……”
她竭力掙扎,伸手抓向那人的手,“不要……求你們……”
她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一道血痕,有人按住了她的手,強迫她仰起頭。
“呵,性子還挺烈。”
那人輕聲一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頷,將那碗紅花湯汁灌入了她口中。
“給雲燁帶個信,若還想多管閒事,就準備到黃泉路上一家團聚吧!”
“他的孩子,就是他的下場!”
當周圍再無一人之時,萬籟俱靜中,好像只剩下她微弱的哀泣聲。
沒過多久,她就感覺到有溼熱的液體滑出了她的身體,一點一滴,將她身下的牀單染成了悽豔的紅色。
連帶她素白的衣裳,也染上了那樣的顏色。
五臟六腑彷彿被生生扯了出來,剪碎研磨後又塞回腹腔。
那種劇烈的痛楚,讓她幾欲死去。
何謂絕望。
那就是她獨自一人,一身血泊躺在深山孤屋之中。
以無比清楚的神智,感受着腹中原本踢動的孩子,一點一點沒有了動靜。
她最後一點記憶,是用盡最後力氣,緊緊攥住了那個小小的肚兜。
就像攥緊她僅存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