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烏斯藏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奪鹿侯字數:4294更新時間:24/07/02 22:42:09
    入秋後河湟越來越冷,高原上的康寧府已經上凍了。

    囊謙縣的扎曲莊園三層,曹耀坐在日光廳的火爐旁面容陰沉,一點一點向玉雕菸斗內壓着菸草,他手邊放着兩封展開的書信和一封來自烏斯藏的勸進表。

    身着厚實烏斯藏錦緞的擺言臺吉坐在對面,臉上帶着善意的笑容,身旁還立着兩個被解下腰帶佩刀的蒙古武士。

    曹耀擡手指向那兩名蒙古侍衛,手指向旁邊一擺:“出去。”

    兩名侍衛爲難地看向擺言臺吉,後者面上笑容凝固,輕輕點了兩下頭。

    待侍衛出去,曹耀將菸斗遞給侍從點燃,繼續以陰沉的目光看向擺言,直到盯得擺言發慌,才咬着牙輕聲道:“大帥被蒙古諸部擁戴稱汗,我讓你表示表示,你們兄弟仨就表示個這個?”

    他手邊的兩封信,一封是劉承宗被擁戴稱汗廣傳四方的告示,另一封則是劉承宗親筆寫來的信,告訴他要成婚了,叫他和楊鼎瑞回西寧,順便問了問康寧府繼任者的意見。

    而那封勸進表,則是擺言臺吉、拉尊、古如臺吉這青海土默特部火落赤三兄弟寫給劉承宗的,勸進大汗繼承大統,登基大元皇帝。

    曹耀想要的表示,是讓烏斯藏裏的哥仨兒給點祝福、表示支持、上表臣服就完事了,但擺言臺吉帶過來這封勸進表,在他眼裏屬於整活兒瞎胡鬧。

    先不說勸進稱帝這種害人的事情。

    誰要繼承那個倒黴國號啊,真正的大元早就被祖宗幹廢了,剩下那個叫北元都算蒙古人爲面子強撐,一般來說它的正經稱號應該是殘元餘孽。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要稱帝,那也不能用大元,反正這會兒要是稱帝,曹耀認爲他們八成是打不回內地了,那國號就叫大青。

    要是奔着打回內地考慮,曹耀覺得這個敦塔兀魯斯的國號就很好,回頭劉獅子稱王,國號大中,年號一統。

    把太祖皇帝當年想用沒用的國號給他用了。

    擺言臺吉強扯着笑容道:“大帥稱帝,不是好事嘛。”

    “好事?”

    曹耀俯身前傾,很認真地看着擺言臺吉:“我看……你們兄弟仨是不是被大帥稱汗這事,氣壞了?”

    擺言臺吉被說中心思,眨眨眼轉頭看了一眼旁邊,才辯白道:“我們怎麼會生氣?”

    曹耀沒說話,只是轉頭吐出口濁氣,擡手把火落赤三兄弟的勸進表扯成兩半丟進火爐裏。

    說起來,曹耀對劉承宗被蒙古貴族擁戴稱汗的消息,一點兒都不意外,他的反應就像元帥府絕大多數漢番將官一樣,挺好,但無所謂。

    因爲稱王稱帝稱汗,本質上都一樣,代表着地位高低和利益分配。

    忽必烈靠漢軍世侯爭天下,登基稱帝並無不妥;儘管曹耀還不明白劉承宗究竟和衛拉特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但單憑元帥府手上大幾萬蒙古軍隊,九成版圖都是牧地,稱汗也是應有之義。

    但劉承宗不能稱帝,因爲時候沒到,稱帝,就說明要給手下人算賬了,官職爵位都要給,就憑他們現在的地盤,給不起。

    不過話說回來,更離譜的曹耀也見過。

    就比如眼前這個擺言臺吉,是如今的烏斯藏雪域之主。

    康寧離烏斯藏不算遠,儘管烏斯藏大得無邊無沿,但主要人口都集中於拉薩河谷,何況康寧府跟入藏的火落赤武裝集團還一直有貿易往來,所以消息的滯後性基本上就是一到六個月。

    一個月是火落赤三兄弟主動告知,六個月是傳聞傳到昌都的時間。

    這兩年不光劉承宗在北邊忙着征戰,土默特部的火落赤三兄弟在烏斯藏也忙着征戰,直到今年,三兄弟終於攻陷桑珠孜宗堡,入主拉薩河谷,成爲名副其實的藏地之王。

    但其實他們這個入主不入主,在曹耀眼裏的區別……並沒有很大。

    去年這個時候,擺言臺吉的使者經昌都至囊謙,找上曹耀借人,借會打算盤的人,說烏斯藏諸多貴族已經附從他們,只剩下藏巴汗佔據的宗山堡還沒有攻陷。

    曹耀也不知道這兄弟仨是經歷了青海的失敗,學會了團結;還是說在烏斯藏有了新的敵人,讓他們對窩裏鬥失去了興趣。

    總之,他們在烏斯藏過得挺開心,使用的戰略也簡單易懂,劫掠。

    沒辦法,相對於烏斯藏本地軍隊,複雜的地形和堅固的山堡,能在最大程度上削弱蒙古馬隊的優勢。

    但是在野戰中,烏斯藏軍隊也佔不到任何便宜。

    所以本地貴族拒絕跟火落赤兄弟進行會戰決戰,更希望他們一座山堡一座山堡去啃、去敲。

    三兄弟當然也沒那麼傻,他們把戰爭的跨度放長,一支支蒙古馬隊遊蕩在高原雪域,劫掠每一片領地。

    敵人跑了或者據守堡壘,沒有關係,把堡壘外的人口、牲畜、錢財、糧食劫掠得一乾二淨,他們就回到自己的牧地。

    然後商隊向昌都啓程,把壯勞力和財貨統統賣進昌都,反正留在他們手裏也養不活。

    明年再發兵問問那些敵人,服不服從,不服從就再來一次。

    大夥被他們這種打法折騰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紛紛上表附從,拉尊在宗山成爲烏斯藏的宗教首領,古如臺吉成爲政治首領,擺言臺吉作爲軍事首領……他們成了雪域之主。

    政策依然每變,每年徵收一成添巴,其他的不管不問,地方上該割據的繼續割據,一切照舊。

    擺言臺吉向曹耀借用懂算盤會算數的人,不爲別的,就爲找些個聰明人進烏斯藏,把那些貴族封地年收入算個明明白白,好徵收添巴。

    倒不是火落赤三兄弟不懂康寧府的結構,擺言臺吉還記得跟劉承宗的約定呢,他倒是想讓劉獅子給他派遣官員治理地方,倒是想砍掉地方貴族。

    做不到啊。

    一方面是擺言臺吉嘗試過按康寧府的法子來管理地方,設立縣衙官職,但這玩意兒除非再掀起一場戰爭,把烏斯藏打爛,否則設立了和沒設立一樣。

    另一方面則是楊鼎瑞拒絕向烏斯藏派遣官員,他們自己的官員還不夠用呢。

    康寧府七個縣,兩年倒是培養出不少認字的人,但都是過去就有一定文化程度的舊貴族,他們寄予厚望的小孩們還沒長大。

    況且,對於烏斯藏問題,楊鼎瑞和曹耀這兩個康寧府軍政主官的看法相同,他們都不希望元帥府把烏斯藏納入直接統治。

    佔領康寧,還可以說是爲了打造進軍四川的前進基地,佔領烏斯藏圖了個啥,封禪喜馬拉雅?

    在曹耀看來,打穿拉薩河谷,對他手下的軍隊來說很容易,都不需要派遣什麼大將,只要能平安渡過入藏險道,給李老豺三千人馬,就能一路推平拉薩河谷。

    人多也沒用,那邊的地形,三萬軍隊還不如三千軍隊靈活。

    但佔領,就不是三千軍隊能幹的事了。

    現在不是幹這事的時候。

    實際上佔領統治康寧府,就已經讓楊鼎瑞和曹耀這倆帥府大將吃盡苦頭。

    如今曹耀、李老豺、羅汝才所率領的軍隊,已經從進駐康寧時的中裝步騎,全部變成輕裝火槍手了。

    這是他們在現有條件下,保持戰鬥力的唯一的方法。

    戰馬和驢騾在高原的平叛、剿匪戰鬥中倒死得太厲害,失去了高大強壯的河曲馬,他們只能用本地馬匹補充,本地馬匹善於在高原行進,倒是不會在戰鬥中大量倒死,可是載重能力差了一些。

    康寧馬最好的載重是一百明斤,能夠在高原日行六十裏。

    因地制宜,整個軍隊的裝備、戰術,就全部都變了,他們最開始是一人雙馬,後來發現太奢侈了,因爲地方上七個縣也都需要馬作爲交通工具。

    後來變成單馬,可單馬的載重能力不足,便只能減輕負重。

    帥府軍隊由於騾馬化程度較高,負重一直很高,突然沒了大量戰馬、康寧的山地作戰也不允許大量車輛隨行,就造成軍隊的戰鬥力銳減。

    弓箭和火槍都不輕,弓帶兩張、箭帶四壺,算上弓囊箭囊有二十斤;火槍一杆、一百顆彈藥、五盤火繩,則有小三十斤。

    再加上他們的棉衣、鎧甲、頭盔、兵器、兵糧,一名披甲士兵的正常負重,基本在八十斤左右,如今條件不行,只能輕裝上陣。

    先是不穿盔甲帶盾牌,再後來康寧府的軍器局軍匠多了,乾脆連盾牌都不帶,人手一杆火槍帶腰刀;最後腰刀也不帶了,帶個銃刀就剿匪去了。

    如果不是迫於形勢,曹耀是絕對不願意讓士兵這樣就上戰場。

    從康寧府換裝至今,大小規模的剿匪戰鬥發生過十七次,曹耀多次在戰報中看見,李老柴和羅汝才描繪士兵挺着銃刀擊潰敵陣的場面。

    但這騙不過曹耀,他知道這種臆想中的場面並不存在,不過他也並不在意將領用這種說辭,來鼓舞士兵的勇氣。

    畢竟曹耀是元帥府最早玩銃刀的人,早在劉承宗還沒當兵,曹耀就在京軍火器營裏用上銃刀了。

    士兵用這個能擊潰敵陣,完全是因爲他們火槍多,敵人根本沒辦法和他們對射,但要說士兵裝上銃刀不是追擊已經被擊垮的敵人,而是真用這個把敵人沖垮……曹耀覺得可以換個將軍。

    以元帥府第一馬弓手劉承宗爲例,劉獅子但凡手上隨便拿個什麼東西,哪怕是一柄二尺長的銃刀,曹耀都不願意和他對打,沒有取勝把握。

    但如果劉獅子手上是一杆裝了銃刀的鳥銃,就別說給他杆長矛了,就算給他杆差不多長的快槍,曹耀都覺得問題不大,可以打。

    銃刀不到兩斤,火槍八斤往上,裝一塊十斤重,而且它持握方式,基本上屬於奇門兵器。

    八尺長的短矛也就才五斤,鳥銃裝上刀跟這玩意兒打起來太吃虧了。

    但曹耀並不認爲這東西沒用,它解決的是有和無的問題,和冷兵器打起來吃虧,但是跟火槍手對打,肯定有銃刀的沾光。

    他以前覺得這套寶貝挺生不逢時,現在不這麼認爲了。

    因爲從前,周圍使用火器最多的就是明軍,明軍自己裝備銃刀,也捅不過別人的冷兵器,但如今使用火器裝備率最高的依然是明軍,事情就有意思了。

    所以銃刀還挺有必要。

    曹耀打算這次回西寧參加劉承宗的婚禮,帶一隊輕裝火槍手回去,讓劉獅子看看康寧府的軍隊,衡量一下他們的戰鬥力,別將來做出錯誤的戰略判斷。

    以爲這邊是三千重兵入川,即使上是三千輕火槍手,到時候鬧笑話。

    曹耀已經從劉獅子調他們北上的消息裏,看出元帥府將來的戰略重心將會轉向東邊。

    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烏斯藏裏的火落赤兄弟,尤其在這仨傢伙搞出個勸進表之後……他們想稱汗。

    擺言臺吉眼睜睜看着曹耀把勸進表燒了,瞪着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聽曹耀道:“你現在寫,算了,你跟着我一起回西寧,自己面見大帥跟他說吧。”

    “我去西寧?”

    擺言臺吉不想去西寧,他記得劉承宗在康寧府是怎麼對那些貴族的,現在他們兄弟成了烏斯藏最大的貴族。

    這讓他不敢去見劉承宗,只能顧左右而言他道:“要不曹大帥先去,我回去給大帥準備禮物?”

    曹耀想都不想就搖頭道:“擺言臺吉,你以爲,我們爲何不進烏斯藏?”

    擺言不知曹耀爲何問起這句,稍加思慮便道:“大帥是要進中原做大皇帝的人,烏斯藏偏鄙角落,大帥看不上。”

    曹耀再次搖頭,看着擺言似笑非笑:“烏斯藏偏鄙,但若是想去,昌都都到了,難道宗山就那麼遠?不見得吧。”

    “三年前我們不進烏斯藏,是烏斯藏太高,我們在昌都和囊謙駐紮了三年,烏斯藏已經不高了。”

    這一番話,說得擺言臺吉尾椎骨直冒涼氣。

    其實火落赤諸部的勢力較之入藏前強大了許多倍。

    但他清楚地記得,三年前劉承宗是如何攻陷囊鎖謙莫宮,那些難攻堅固的山堡對元帥府火器部隊來說形同虛設。

    而在這兩年當中,元帥府對他的震懾力卻有增無減。

    “現在我們不入烏斯藏,完全是因爲,大元帥把你當作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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