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反面教材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奪鹿侯字數:4198更新時間:24/06/28 23:33:03
    劉獅子的行軍路線讓陳奇瑜心裏發毛。

    陳奇瑜沒有什麼手段來確定劉承宗主力的行軍路線,只能依靠城池陷落來自我判斷。

    他一直在西安府城裏等着西邊興平、鄠縣被攻陷的消息,但直到乾州都打起來了,渭河北岸的興平、南岸的鄠縣還像沒事兒一樣,斷斷續續給他回報元帥軍馬隊過境而走的河畔風景呢。

    這也太反常了,就好像劉承宗知道他要把乾州當作西安府城的防守外援一樣。

    現在陳奇瑜看身邊兒每個人,包括躺在榻上起不來的練國事,只要盯着看三秒,就覺得這個人臉上露出了作爲叛軍諜子的蛛絲馬跡。

    而另一邊的乾州城南城關上,段復興則面上發麻,以無奈目光看向南邊大塬。

    乾州歷來是富庶之區,以北面梁山有唐高宗李治與武則天合葬的乾陵得名。

    乾州城池龐大堅固,有內外兩城,內城叫子城,城週五裏,是唐代的奉天舊城;外面的叫羅城,則是後來增建的新城,城周十里,高兩丈二尺,城上馬道寬三丈,城外同樣有三丈寬兩丈深的護城壕。

    內外兩城的城土都是用石灰、砂子、硝根混成的三合土,強度很大,又在萬曆二年包了磚,整座城有六座城門,俯瞰就像一隻頭朝北臥着的烏龜。

    因此也有龜城之名,當地有民謠:乾州城、九里三、龜城望梁山,九樓八澇池,七十二個半巷子。

    不過如今梁山只剩一半,當年黃巢率大軍過乾陵刨墳,挖錯了方向,在城北留下一條十幾裏地長、十幾丈深的黃巢溝。

    陳奇瑜之所以命段復興至此防守,就是這座龜城不僅模樣像龜,同樣擁有如龜殼一般的防守能力,它的城牆高度適中,底厚近二十米、十米的面寬也能在炮戰中保持極強的防御能力。

    最關鍵的就是面寬,也就是城牆頂部的厚度,底部厚度在防禦火炮方面沒啥用,就沒有火炮能把夯土城牆轟塌,很多城牆被火炮攻開,都是因爲面寬不足,無法佈置紅夷大炮。

    因爲紅夷炮畢竟是萬曆、天啓、崇禎年間的現代火炮,身管長,炮車更長,而城牆多修造於早年間,本身修建城牆時就沒有考慮到佈置這種火炮。

    它轟擊起來還會帶着炮車後坐,馬道稍窄一點兒,開炮就得掉下去。

    所以很多地方的守銃爲了避免這個短板,臨戰時乾脆使用帶輪的炮車,直接以固定木架炮位來作爲守城軍械;又或者在城牆內側搭建支撐棚樓,以延伸馬道寬度。

    此時段復興與乾州知州楊殿元並肩站在西城關的新泰門上,望着南邊平坦大塬上相互對立的兩座大營,都屏住呼吸,神情一個比一個慎重。

    因爲城外這倆營雖然昨天夜裏打了一仗,但今天早上就開始互通使者了,這會兒正談判呢。

    西邊是元帥府臨洮旅師襄的軍營,昨天午後引三千臨洮兵率先一步抵達城外,一邊對乾州城勸降一邊修造營地。

    東邊是叛兵楊國棟的三千以脫伍邊兵爲骨幹的叛軍營,昨日傍晚抵達城外,馬不停蹄向修造營地的師襄發起衝擊,僅半個時辰就以數百雙鎧重兵硬填平一道壕溝、拔掉兩重營柵,差一點就打進師襄的轅門了。

    這人不是世勳世祿的宿將,只是楊國棟這個名字太大衆,單是元帥府手下如今都有兩個楊國棟了,一個是土司、一個是勳臣。

    這個楊國棟是陝西巡撫標營的老兵出身,這個出身其實還挺高的,至少巡撫標營的士兵在這幾年都不會捱餓,所以是沒怎麼吃過苦的人。

    楊麒還在巡撫李起元帳下擔任撫標副將的時候,楊國棟就在撫標當兵,楊麒被調到固原的時候,楊國棟才落了個軍官的身份,在軍中擔任百總。

    後來楊總兵在征討西北叛軍的時候丟了,楊國棟跑回固原鎮,趕上鬧旱斷餉,就在幾百名士兵的擁戴下當了叛兵……畢竟對巡撫標營出身的軍官來說,鬧旱斷餉,這日子也太他媽苦了。

    只不過這年頭叛軍比明軍還難,沒有重兵器,野戰攻城對上官軍都很吃虧,剛好聽說朝廷在北邊有個漠南都督府,都督跟他以前的老總兵楊麒同名,興許就是一個人。

    劉承宗的名號這麼響,他倒不是沒想過去投奔劉承宗,只是楊國棟真不想再往西走了,越走越窮。

    所以他就想着找機會在關中搶一把,往北邊跑到塞外去投奔老總兵。

    早前練國事對他的判斷沒有問題,楊國棟就不是誠心想被招安,他是想假借招安之名,找到滲透西安府城控制城防的機會。

    但當時沒人願意招安他,如今抱着必死決心的段復興把他招安了,對他來說又很有人格魅力,所以就想着過來幫他打一仗。

    昨天夜裏一路打到師襄的轅門下,一方面是天黑了擔心有詐,另一方面他也不願意惹上元帥府這個龐然大物,這才次第收兵,只想着給師襄個教訓,讓他趁夜自己撤退就算了。

    偏偏等到今天早上,師襄那一營兵還在那站着,不單站着,甚至被揍了一頓還敢派使者過來,大放厥詞地要他投降。

    就,就讓楊國棟挺摸不着頭腦的。

    他們在前邊談判,行軍路上的劉承宗則端詳着師襄送來的招安提議,細細思忖。

    衣着帶着幾分滑稽的張獻忠在後面騎行,看劉承宗接了報告在馬背上不說話,便催馬往前走了兩步,問道:“大帥咋了,乾州那支亂兵不投降?”

    劉承宗一看張獻忠就樂了,不開玩笑,誰走着走着身邊鑽出來個穿紅袍戴綠帽的關羽都得樂。

    張獻忠頭上的鐵襆頭用綠巾裹着,身披金漆魚鱗甲,外罩袒肩緋袍……這袍子是元帥府的武官服,用的是斜金暗紋的緋色緞子,不過不同於宋明以來武官戰袍袒右肩的形制,而是袒露左肩。

    如果不是張獻忠腦袋上裹着綠巾,這件元帥府禮部衙門衣冠局設計、織造的戰袍其實本身很漂亮,也有很多討好劉承宗、讓人眼前一亮的小心思。

    就比如袒露左肩,一來是爲了和同樣喜歡穿袒肩戰袍的明廷將校加以區分,二來則是引用西漢太尉周勃平諸呂時與北軍將校的誓約:擁呂氏者右袒肩,擁劉氏者左袒肩。

    戰袍的斜金暗紋也是一樣,指的是劉氏當興的金刀之讖。

    不過引劉承宗發笑的不是戰袍,而是自家的禮部尚書玩戰將扮裝遊戲。

    他搖頭道:“我沒琢磨楊國棟,單是其擁七八百雙甲重兵,就值一個參將,三千兵員糧餉我們給得起。”

    張獻忠對此笑而不語。

    元帥府現階段派出來的十幾個營餉銀都欠着呢,口糧也隨時需要地方補充,這根本就不是給不給的起的問題,而是楊國棟只要歸附,最少也要去給劉承宗打兩個營的糧餉出來。

    顯然,楊國棟這一營亂兵不是劉獅子陷入思索的原因。

    張獻忠便問道:“那大帥是?卑職可以分憂!”

    劉承宗微微搖頭,隨後看了一眼張獻忠,這才問道:“兄長覺得,旅帥師襄如何?”

    如今用兵之際,楊國棟安一個營只要願意歸附,劉承宗肯定張開懷抱歡迎,這事兒沒啥好琢磨的。

    他琢磨的,是師襄。

    “大帥是問師旅帥……”

    張獻忠緩慢地重複了一遍劉承宗的問題,腦瓜子飛速旋轉,判斷此時元帥府局勢、他在元帥府的身份、師襄在元帥府的身份、他和師襄的關係、此時的環境。

    以及最重要的——劉承宗提這個問題的用意,或者說想聽他說出什麼樣的回答。

    張獻忠可聰明了,第一時間就想明白這些事的關竅,並迅速判斷出三種可能性:劉承宗想坑他、劉承宗想重用師襄、劉承宗想看他是個什麼人。

    因爲行軍路上大庭廣衆,劉承宗如果要動一動師襄,肯定不會問他的想法,何況此時師襄是前線將領,問他的想法應該就不是想聽壞話。

    何況他加入元帥府要晚,算起來師襄還是前輩,張獻忠是真怕劉承宗再把西旅剩下的王自羽、劉體純倆參將調到臨洮旅去。

    至於故意坑他的可能,也不是沒有,大庭廣衆之下他說了師襄壞話,在別人看來他就是個背後說人壞話的小人,元帥府誰不知道大元帥劉承宗最喜歡講義氣的人。

    義氣不光存在於兄弟情義之間,實際上夫妻、父子、君臣,都有義氣存在。

    但是吧,很多時候聰明是一回事,性格是另一回事。

    聰明能讓人想明白很多事情,而決定接下來決策的卻是性格。

    張獻忠張嘴就是:“大帥,師旅帥沒啥過人之處,我比他強!”

    劉承宗瞪着迷惑的眼睛,看着張獻忠眨眨眼:“何出此言?”

    獅子心說:關你啥事啊?我問師襄呢。

    “率三千雄師頓兵城下,不能迫降乾州城就算了,城外三千亂兵也打不贏,還得傳信回來支援。”

    張獻忠不屑地撇撇嘴:“大帥若遣一千虎賁隨我同去,卑職明日先將亂兵擊潰,後日一早必陷乾州!”

    這話說得劉承宗眼前一亮,不是因爲張獻忠認爲自己能打,儘管這是事實,但他此時越發覺得自己決策英明,在心裏笑道:秉忠兄啊,我讓你留在身邊做禮部尚書真是英明至極!

    元帥府的虎賁營從來都不是一面密不透風的牆,尤其對帥府的高級將領而言,這個營就是一道以劉承宗爲中心,連接整個元帥軍千絲萬縷的大網。

    他的一言一行、喜好厭惡都會通過這張網,準確傳達到各營將校耳中。

    有這麼個會踩人唱反調的在身邊隨時吸引同僚仇恨,難道不是更能體現出自己對師襄的重用與信任嗎?

    師襄在前線攻伐不利,有張獻忠今天這通貶低,下次一定知恥後勇;若前線得利,更能體現出劉承宗的知人善用。

    他張嘴就順着梯子往上爬,道:“兄長攻城拔寨自有獨到之處,師旅帥尚乏歷練,但其膽識過人、心思縝密,最擅化險爲夷、險中求勝,兄長信不信,我軍抵達前線之前,乾州必傳捷報。”

    張獻忠自然不信,他本身就瞧不起師襄。

    像師襄這種起點就是正四品世襲武職的衛所將領,張獻忠不知一路上打死過多少個,衛所出身的將領跟各路農民軍首領相比,就突出一個不能打。

    而在民軍首領眼中,不能打就是廢物。

    不過劉承宗不這麼看,倒不是說他覺得張獻忠評價的不對,非常對,師襄跟那些被俘投降的明軍將領相比,平平無奇,武力、帶兵打仗的能力確實也不突出。

    但這人有上進心和綜合素質。

    因爲師襄是主動投向元帥府將領裏,出身最高的一個,擅長謀劃事情並把事情做成,尤其在勸降方面,應該有非凡的才能——他連自己都勸降了。

    師襄家道中落,差點連職位都沒能世襲,靠模仿劉承宗搶大戶才弄到錢,雖然辦成武職世襲,卻又背上了罪責,進而謀求蘭州參將,謀劃把蘭州賣給劉承宗,最後又成功地帶蘭州和駐軍倒向元帥府,洗清自身在明廷的污點。

    這也是能力。

    而且是很厲害的能力。

    早前元帥府不對師襄委以重任,就是因爲他這種在鋼絲間橫跳的能力很厲害,一年之間從世襲職位都沒有的備選武官,完成臨洮衛實授指揮僉事、明廷蘭州參將、元帥府臨洮旅旅帥的身份變化,水漲船高。

    劉獅子也不能保證他會不會帶着元帥府的兵員軍械,轉頭再搖身一變成爲明廷的臨洮總兵官,因爲臨洮旅的將校關係複雜,師襄如果沒本事,大概率會死在內訌裏。

    不過現在沒有這個顧慮了,臨洮旅沒有發生內訌,下屬降將的關係也理順了,其中還抽調了三千軍兵調往漠南,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

    劉承宗心想,師襄此時心裏應該憋着一團火,只等此次作戰立功了。

    這回傳信到中軍,大概用意不在求援,而是讓劉承宗知道他想勸降楊國棟。

    劉承宗也很期待,乾州城的戰役,師襄能拿出什麼讓他驚喜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