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生員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奪鹿侯字數:4220更新時間:24/06/28 23:33:03
    十三家鍋莊的女掌櫃看着上首劉承宗,都挺想給他生個娃。

    早前木雅土司差人回來傳信,說要她們準備好接待青海元帥府的大帥,一聽這名頭,人們就不禁會想象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將軍。

    畢竟大帥這個詞不是亂說的,一般要總兵官才能稱帥,比如四川駐在永寧的大帥侯良柱,前年被解職後去過沈邊一次,頭髮鬍子都白了。

    掌櫃們只能在心裏使勁想啊,這得是個很有魅力的大帥,才硬着頭皮來見他。

    誰知道一見不說別的,大帥生得好,年紀輕輕大高個,肩寬背闊,四方銀盤臉生得很有男人樣,聽說還是能左右開弓的好漢,叫人越看越歡喜。

    給他生個娃有啥壞處嘛,別的不說,生個女娃將來繼承鍋莊,一輩子有人庇護着;生個男娃就更了不得了,沒準長河西哪一代絕了嗣,單憑大元帥骨血就能當土司。

    萬萬沒想到,看着挺好一人,癖好詭異,非要人會說蒙古言語,一聽她們不會說,乾脆要找年輕士人了。

    但這事她們也不能控制啊,一個個非常失落,叫人去鍋莊喊那些士子出來。

    不一會,穿粗布、毪子襖的男人們放下手上正在搬運的貨物,一個個走進官寨, 有些人肩膀上還披着店小二的手巾、買牛羊的褡褳, 小心翼翼站在官寨的院子裏。

    木雅對這幫人的打扮非常不滿,跑過去找阿佳們要個說法, 片刻後才訕訕地回來,對劉承宗解釋道:“大帥,別看他們打扮寒酸,確實都是成都府的生員, 領頭那個我知根知底, 叫楊萬春,確實是生員。”

    順着木雅的手望過去,劉承宗看見生員裏領頭的有個男子,穿的是藍色暗紋的緞面長袍, 歲數也不小了, 像個富家翁。

    劉承宗從官寨下去,粗略看了一眼聚在院裏的男人,不到二十人,問道:“你們都是生員?”

    這時候, 領頭的楊萬春已經知道是青海元帥喊他們過來,聽見劉承宗的陝北言語臉上還露出驚喜,上前道:“將爺, 我等確實俱爲生員, 我是前些年就來爐城了,他們都是夏天來的,因此衣裳不得體。”

    算上楊萬春, 一共十七個人, 劉承宗一一問了, 才終於確定,這幫人確實都是士子。

    而且不是童生、不是舉人、更不是進士,都是四川的生員, 以成都府居多。

    看着這幫像走卒販夫多過士子的生員們, 劉承宗滿心疑惑, 是好色這件事僅限於秀才這一羣體麼, 過年了還賴在鍋莊不回家?

    而且他看這幫人的模樣,不像到鍋莊尋歡作樂,倒像是背井離鄉跑來討生活的。

    院子裏冷得很,劉承宗也不管這幫人好不好色, 反正看見一羣生員令他無比開心,當即招呼叫木雅殺羊宰牛準備酒菜,借了官寨大廳,讓這些生員跟自己過來坐下聊天。

    鍋莊的阿佳們高興了,因爲劉承宗不單吩咐她們爲生員準備酒菜,更要爲元帥府隨行軍隊準備肉菜,敞開了殺羊宰牛,招待軍兵。

    劉承宗隨行騎兵可個個都是大肚漢,哪怕僅是往營地送牛羊蔬菜,都夠讓鍋莊賺上一筆。

    反正木雅土司早就跟他們說了, 元帥府軍隊過來怎麼折騰都行,所有花銷都由土司衙門結清。

    還真別說, 單是劉承宗讓木雅準備酒肉來招待生員,就讓這些戰戰兢兢的秀才們很是欣喜。

    等到坐下攀談,人們的膽子大了許多, 聊上幾句,劉獅子大概弄清楚老秀才楊萬春的身份。

    非常有緣分,楊萬春是成都人, 奢崇明的女婿樊龍帶着阿六圍攻成都那年,他在城外玩,碰見大梁國的軍隊就趕緊跑,一路跑到了打箭爐來。

    來了就沒再離開,當了鍋莊的上門女婿,本來他老婆是阿佳,但後來被他娶了,老丈人就把鍋莊交給了他,阿佳也換成了他小姨子。

    在打箭爐,像他這樣的上門女婿很多,但眼下官寨裏這些生員,都跟他不一樣。

    “他們也不算被阿佳迷住,很多都是我的朋友,往年來爐城玩耍,我就接待一番,一直到前年夏天,他們才來投奔我。”

    楊萬春擡手指過生員們,隨後對劉承宗道:“他們和爐城那些失了寺廟的僧人一樣,混飯吃。”

    劉承宗盤腿坐在坐榻毛毯上,一手撐着坐榻扶手,一手撐着下巴細細思索,皺眉道:“他們跑到這裏混飯吃?”

    “當然有些人也想做個上門女婿,阿佳們都很能持家且富有,人又生得落落大方。”楊萬春笑了一聲,隨後道:“但更多人在這就爲每日兩個糌粑,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能供他們讀書考取舉人。”

    劉承宗左思右想,還是覺得離奇:“生員雖多,可在天下何處尋不到個遮風避雨讀書的地方,爲何要跑到這來,我看他們的模樣……似乎還在給鍋莊做幫工?”

    楊萬春聞言不禁露出苦笑,點頭道:“大帥怕是不知道前年朝廷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也不會說出此言了。”

    劉承宗想了想,搖頭道:“當時忙於軍務,不知出了什麼大事。”

    前年夏天,他在黃龍山道擊潰了寧夏總兵賀虎臣的部隊,收降寧夏邊軍無算,從此兵勢大盛,所遇再無強敵。

    在那之後便一路西行,也沒空打聽朝廷的事了。

    但說到底,這些人不是童生,秀才在縣學是管飯的,而且他們是四川人,也不是陝北的生員。

    若在陝北,朝廷給官員都快發不起工資了,但在四川,每月朝廷還會給他們發糧食。

    儘管生活條件談不上優渥,卻也完全沒必要像那些失去寺廟的流氓僧人一樣跑過來混飯,有時候還要出去幫阿佳宰個牛、搬個茶。

    他更願意相信這幫屌人都是好色之徒。

    “大前年臘月,後金破關而入,朝廷徵發各鎮邊軍,皇上深感資財不足,下了詔書,要收生員優免銀,爲國庫增收近五十萬兩。”

    楊萬春道:“天下生員何其多,大州縣五六百、小縣二三百,收錢很容易……但生員就不容易找活兒了。”

    劉承宗坐直了身子,向後微微靠去,擡手在扶手上輕拍兩下:“你接着說。”

    他就知道,在噁心天下人這件事上,他可以永遠相信崇禎大帝,生員優免銀,皇上聖明!

    五十萬兩,較之上千萬兩的邊防軍餉不過杯水車薪,但足夠噁心寒門士子。

    確實,秀才這個身份裏,有很多富裕階層出身的人,對他們來說把朝廷本身優免的役錢補上不算什麼。

    但對小家小戶的年輕人來說,十年寒窗苦讀考個秀才,還沒從你這朝廷掙了錢,一下子啥優免都沒了。

    最關鍵的問題是,文武官員的優免,在天啓年間就沒了,給朝廷增稅四十餘萬兩,只剩下生員的優免。

    文武官有俸祿,不靠優免過日子,而很多生員本身就靠着這點優免過日子,現在也沒了。

    這讓劉承宗無端想起小拉尊送他的那套十六法。

    十六法不算什麼進步的東西,就差白底黑字寫明了,這套藏地律法就是爲保障奴隸主貴族權力而存在的。

    劉承宗就琢磨啊,到底在大明如今這個朝廷眼中,它的根基是什麼呢?

    是農民嗎?不像,陝西的稅到如今還沒免呢。

    是軍人嗎?也不像,否則不會欠兩三年的軍餉。

    是官員嗎?曾經劉承宗一度認爲這個朝廷的根基是官員。

    但如果皇帝認爲官員預備軍的生員,三四十萬生員的忠誠還不如三四十萬兩銀子,那他們一定不算根基。

    畢竟朝廷的資金缺口可不是三四十萬兩銀子,一年軍費就已經在一千五百萬兩左右。

    那皇帝到底認爲,他的朝廷根基是什麼呢?

    劉承宗不知道。

    “我們都是平民百姓出身,在四川沒有地,那邊算地廣人稀,自天啓年間就把人頭稅貼進田稅裏納銀,這筆錢一般是佃戶出。”

    楊萬春向劉承宗介紹了基本情況,一擺手道:“所以從去年開始,突然之間,成都府數百生員找活兒幹,哪裏能有這麼多讓他們幹活的事呢?他們就來了打箭爐,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覺,運氣好了還能像我一樣當個上門女婿。”

    “阿佳們也願意照顧他們,這些人沒準啥時候就成了舉人、進士,將來做大官,反而能成爲阿佳們的依靠。”

    劉承宗緩緩點頭,隨後小聲問道:“土司們就不招攬這些秀才麼?”

    “招攬,沈邊冷邊,還有長河西,都招攬士子,可招攬歸招攬,哪裏用的了這麼多人。”楊萬春嘆了口氣道:“哪個生員不想做官,誰願意給土司當個師爺啊!”

    劉承宗聽完,差點拍案而起。

    這幫生員不就是給他量身定做的嗎?

    “你呢?”劉承宗對楊萬春問道:“你也想做官?”

    楊萬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搖頭道:“若考上舉人也就罷了,如今在鍋莊挺好,衣食無憂,也能一展所長,雖說沒有官身,但這邊蠻家衆多,秀才也夠受人尊敬了。”

    “也算人各有志,那他們在這住了時間不短,應該懂西番言語吧?”

    楊萬春點頭,其實他已經猜出劉承宗想做什麼了,近半年來,儘管劉承宗離打箭爐很遠,卻是這裏的風雲人物。

    畢竟打箭爐既是蠻家的邊緣,也是漢家的邊緣,人們聽說一羣漢人在西北西南打出一片天地,沒有誰不振奮的。

    楊萬春如實答道:“回大帥,都多多少少會些。”

    “這就行了,一會你問他們,若有願給我做官的,就跟我走,我有七個縣,需要一批縣丞、主簿、典史、教諭,若有真才實學,將來更上一層也不是不可能。”

    楊萬春一直都在等他說這句話,待他說完,當即興奮地點頭道:“好,我一會兒就告訴他們。”

    說罷,這個老秀才又不免患得患失。

    他很尷尬,就像對劉承宗說得那樣,這世上哪裏有不願做官的人?

    畢竟官不是被人呼來喝去的小吏,那是隨便一個最低品級的官員,都能被稱之爲當地數萬乃至十餘萬人的父母,那是什麼樣的權力與責任?

    但鍋莊的富裕生活也確實令人難以割捨,不過就在楊萬春心裏暗自着急的時候,突然聽見劉承宗笑了。

    劉承宗知道這老秀才心裏想的是什麼。

    起初他還比較擔心,這些四川秀才會不會因爲他是流賊出身,不願投奔。

    但如今看來,他們連在土司的鍋莊幹活都願意,根本不必考慮願不願意到自己那去當官的問題。

    倒是這個楊萬春,其實還和他挺有緣,他們倆是同一年的秀才。

    差別只在於楊萬春比他大十二歲。

    他對楊萬春道:“那你呢,想不想跟我幹?就在打箭爐,一時半會可能給不了你官職,但也不影響你在這生活,如果你給我做事,後面我會給你官職,如何?”

    楊萬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不知大帥想讓我做什麼?”

    “簡單,你在這住了很多年,朋友多,四川又有許多生員無所事事,把他們都叫來,能叫來多少就叫來多少,在你這學西番和蒙古言語,學好了就到我那去。”

    劉承宗說着,心想索性都要在這學言語,是不是秀才好像也沒什麼關係,便道:“平民百姓也行,這邊正在開墾土地,漢人叫來,我給田種,把這事幹好,都算你功績。”

    楊萬春一聽這事還不簡單麼,他在這待了這麼多年,認識那麼多商人,讓商人往這邊送失地農民過來還不好說麼?

    只不過他怕拉過來的人太多,便道:“大帥有那麼多地?”

    “嗨!”

    劉承宗一聽便差點捧腹大笑,身子向前傾傾,擡手點在坐榻上道:“從西寧到昌都,都是我的,你說我有多少地?”

    楊萬春猛地起身,當即給劉承宗行出個大禮,再起身就進入了狀態:“大帥,那在下就要在爐城儲備糧草了。”

    老秀才煥發鬥志,看得劉承宗心裏很舒服,擺手道:“對,這樣,我從木土司那弄到些土地,裏面有不少熟地,你給我招佃,一半儲進你的鍋莊,作爲移民路上食用,你能給我招多少移民?”

    楊萬春沒急着說大話,想了想道:“大帥等我看看地,地少了一年幾百戶,地多了,一年上萬戶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