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試探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三秋空城字數:4109更新時間:24/07/02 21:53:47
從南京回到上海後,李諭又收到了盛宣懷的邀請。
這位老哥現在已經到了馬上油盡燈枯的時候,叫來李諭,是想問一個很關心的問題:“李大學士,都說你是全天下,咳咳,全天下最有學問的人,尤其通曉洋人的科學之道。我想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靈魂,有沒有天堂與地獄,人死之後,會是怎麼個樣子?”
他的問題還真不好回答,畢竟是一個將死之人。
盛宣懷看出李諭的猶豫,於是又說:“李大學士,你直接說吧,如果沒有好結果,而說了謊話,我依舊是含恨而終。”
“含恨而終不至於,畢竟您留下了這麼大的產業,”李諭頓了頓,儘可能用對方可以聽懂的方式說,“盛公,那我就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人死之後,確實什麼意識也沒有了,因爲人類的思考源於大腦的活動,人死之後,心臟停止跳動,無法爲全身供血,大腦自然也會死亡。至於天堂與地獄,只存在於活人的心中。”
“你說的是,我也沒算白活,”盛宣懷有些感傷,振作了一下後說,“讓你來,還有一件事要感謝你。如果沒有你的幫助,可能漢冶萍煤鐵公司就要被抵押給日本人。”
盛宣懷是漢冶萍公司的總經理,漢冶萍和輪船招商局爲盛家最大的兩個產業,而且屬於最優質的可持續創造現金流的產業。
李諭則單純就是不想讓日本人得到好處,於是坦白道:“盛公,我單純看不慣日本人乘人之危而已,總不能讓日本人把好東西都巧取豪奪去。”
“李大學士果然是國士,”盛宣懷讚道,然後把自己的大兒子盛恩頤叫過來,“恩頤,以後你要擔起大任,漢冶萍總經理一職必然由你接任。將來遇到什麼重大事情,做不了主,就找李大學士請教。他不僅是科學鉅子,還精通商道,甚至能在美國人的地盤上辦起那麼大的產業。”
盛恩頤老實巴交地說:“我記下了。”
可惜盛恩頤實際上是個花花公子,超級敗家子。
走出盛恩頤的臥房後,盛恩頤立刻原形畢露,找到李諭問道:“院士先生,通過什麼渠道可以買一輛包含您所有專利的高檔汽車?”
李諭說:“每個月上海碼頭都會來一艘專門運送汽車的輪船,你去買便是。”
盛恩頤又問:“我要是想給汽車全部鍍上一層金,有什麼難度?”
李諭納悶道:“鍍金?汽車?我覺得最難的恐怕是如何防偷吧。”
盛恩頤大大咧咧說:“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就算被偷,也沒人敢開。因爲我會讓全上海灘都知道,鍍金汽車是我盛老四的。”
李諭實在無話可說。
盛恩頤絕對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不僅老爹厲害,他的老嶽則是外交總長孫寶琦。
盛宣懷死後,留給他那麼大家產,24歲就當上漢冶萍公司的總經理,後來宋子文從美國回來,還給他當過英文祕書。
不過盛恩頤太作,這麼大的產業竟讓他敗光。
其實盛宣懷知道自己兒子是什麼德行,所以他立的遺囑裏,專門把一半資產作爲慈善基金,每年只提取利息。
相比此前的李鴻章等人,盛宣懷的資產比較透明,共計1295萬兩白銀,這是不得了的一筆財富,相當於後世幾十億,產生的利息自然也極大。
盛家還有不少房地產,包括盛恩頤自己居住的蘇州留園。
李諭沒時間和盛恩頤這種二代閒扯,但將來要是日本人再覬覦漢冶萍公司,自己怎麼還是得插一手。
——
回到豫園,李諭坐下沒一會兒,頭山滿突然登門造訪。
“李君,不久前我剛去京城想找你,沒想到你就來了上海。”頭山滿說。
李諭問:“頭山先生找我做什麼?”
頭山滿笑道:“聊聊天,喝喝茶。”
“如果只是這樣,我這裏確實有好茶。”李諭說。
頭山滿在客廳坐下,呂碧城端上明前龍井,頭山滿說:“可惜中國還是放棄了宋代抹茶,可惜啊。”
李諭說:“我覺得蓋碗茶也挺好。”
頭山滿說:“從種種跡象看,現在日本才是整個東亞的代表,一些東西保留在日本國也夠了。”
“我怎麼聽着頭山先生這句話有點不對味?”李諭說,“您的意思該不會是人強自有三分理?放在二十年前,我認爲你不會說出這種話。”
“李君果然還是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就喜歡你這種性格,”頭山滿再次笑道,然後說,“這兩年孫先生在日本,一直住我那兒,他時常提及你。”
李諭問:“孫先生最近狀況如何?”
頭山滿飽含深意地說:“忙得很哦。”
不得不說,頭山滿的政治投資確實成了。
他是日本政府的民間代理人,以他的身份,很多事情操作起來非常方便。
年初時,袁世凱曾派財政總長周自齊赴日,明面上是爲慶賀日本大正天皇加冕,暗地裏則有意尋求日本對其稱帝的支持。
日本一開始非常歡迎,聲明要以國賓之禮對待。但等周自齊到了,日方突然聲稱皇室不便,請緩行期。
而且日本立刻又發了個聲明,警告袁世凱不得忽視南方動亂而實行帝制。並且通過外相告訴駐日公使陸宗輿,如果不聽日方勸阻,日本將視雲南爲交戰團體,認定北洋政府妨害東亞和平。
反正就是一副非常討人厭的“東亞都歸我管”的樣子。
小日本想學英國。可惜太晚了。
很多人都看得出,日本在對袁世凱進行釜底抽薪,唯恐天下不亂;同時利用時局儘可能擴大在華利益。
至於日本民間幫助反袁活動的組織,日方雖然沒有公開獎勵,但一直予以默認,給予頭山滿等人以極大的行動自由。
頭山滿說:“我在國內時,聽說李君幫助大日本帝國獲取了許多關鍵的飛艇資料。”
李諭立馬問:“現在進展到了什麼程度?”
頭山滿說:“通過三菱的參與,已經造出了不屬於德國齊柏林公司的硬式飛艇。三菱公司兩個月前進行了一次從橫濱到東京的飛行測試,非常順利。”
他們果然在按着李諭設定的路線走。
李諭假惺惺說:“可喜可賀!”
頭山滿說:“估計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像德國一樣,不僅有民用的飛艇運輸業務,還能夠進行遠程軍事打擊。繼對倫敦的幾次空襲後,德國飛艇再次空襲了巴黎,據說那些每天早起看新聞的法國勳貴們都嚇了一跳。我們也大大提升了對飛艇的信心。”
李諭順着誇大戰果:“法國的貴族們在後方喝茶看報,把前線戰報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幾萬人的死亡隨口就能說出來。但只是看到飛艇的影子,就嚇得屁滾尿流,要是投彈再準點,這些人可能也成了第二天的新聞。”
頭山滿道:“看客成了新聞,想想就有趣。關於投彈的精準度,李君有沒有什麼更好的技術手段?”
李諭聳聳肩:“我對軍事不太瞭解。”
頭山滿顯然知道李諭曾經在北洋的軍校教授測繪學和彈道學的事情:“並不求具體的技術方案,只是想知道有沒有理論上的可能。”
李諭說:“只是粗略一想,不可控因素都太多,單單風向就是無法控制的一條。”
頭山滿問:“通過計算也做不到?”
“肯定做不到,”李諭說,“空氣動力學非常復雜,裏面甚至摻雜了混沌。”
頭山滿對這個答案比較失望,“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李諭說:“除非炸彈會自己尋找目標。”
頭山滿一拍手:“好主意啊!”
李諭心中一驚,莫非他能猜出精確制導這種超前思路,沒想到頭山滿說:“要是讓士兵抱着必死決心……”
李諭尷尬道:“神風?”
頭山滿聽了這個詞更興奮,“打敗蒙古軍隊的神風!是的,就是神風。”
李諭說:“那可是在天上,人又不會飛……”
頭山滿說:“我指的並非空戰,決定戰役勝負的肯定還是陸軍,而決定陸軍能不能獲勝的則是武士道之精神。”
不愧是浪人頭子,幾句話又繞到武士道上了。
但李諭對武士道更沒有任何好感,“記得當初京師大學堂還有從日本國請來的心理學教授,不過我想貴國關於這項研究,已經開始有那麼一點歪曲。”
頭山滿沒有聽出李諭話裏有話,只是說:“有洋人曾經給我推薦過一個叫做弗洛伊德的奧地利人的心理學書籍,我讀了讀,並不感興趣。洋人的心理學要是這麼發展,是他們走歪了才對。”
“好吧,我同樣不懂心理學。”李諭不再多說。
頭山滿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嚨,“還有一事,現在阿司匹林這款西藥聯合北京長春堂的避瘟散,幾乎已經將我們日本國的仁丹壓垮。李君,我知道你現在是上海拜耳藥廠的實際控制人,阿司匹林如此低價,恐怕不合情理吧?”
李諭面不改色:“國人窮困,我想惠及更多普通人,有錯嗎?”
頭山滿說:“我有點想不通了,辦廠子不就是爲了掙錢?你明明能夠以更高的價格銷售,獲得更多利潤,爲什麼彷彿在做慈善?”
李諭笑道:“您說對了,我就是想做做慈善。”
頭山滿嘴角抽了抽。
日本的仁丹之前在國內銷售火爆,後來北京的孫振蘭搞起了長春堂,並造出避瘟散對抗日本仁丹。
孫振蘭外號孫老道,長春堂這名字聽着也有點道家味道。他還挺懂營銷學,在廣告上用了“太上避瘟散”的名字,仍舊抓着道家思想不放;然後寫上“內務部立案”、“農商部註冊”字眼,表面自己的這款藥有皇家機密,同時有新成立的農商部背書。
廣告的中間則是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道士形象。
這可比日本那個留着八字鬍的西洋形象更吸引普通老百姓。
避瘟散的銷售漲得非常迅速,後來長春堂又來了個更擅長經營的,讓這款藥每年銷售額突破了兩百萬盒,徹底把日本仁丹壓了下去。
但七七事變後,日本人耍起無賴,利用憲兵強行抓了長春堂老闆,勒索大量贖金。
頭山滿或許知道低價競爭這種商業手段,但現在真的更加捉摸不透李諭。
他心想:李諭幫着日本搞到飛艇資料,似乎是站在日本這一邊;而他的很多舉動又像是在讓日本經濟不好受。
搞不懂,實在搞不懂。
頭山滿試探着問道:“將來李君會不會提高藥品價格?”
李諭說:“那就要看生產規模,只要有一點利潤就夠,我遵從的是薄利多銷原則。”
頭山滿搖頭:“你的價格已經低於德國國內的售價。”
李諭辯解說:“頭山先生,您的消息雖然很準,但沒有看透後面的本質。”
頭山滿問:“什麼本質?”
李諭說:“德國如今通貨膨脹嚴重,物價漲了兩倍有餘,怎麼能拿他們的價格對比?”
頭山滿說:“李君對經濟學原來有這樣的認知,可以說出通貨膨脹一詞。”
李諭說:“另外,頭山先生,你要知道藥廠經營的策略,有些藥就得低價,想賺錢需通過其他的藥物或者服務。”
頭山滿眼睛一亮:“比如?”
李諭說:“比如可以讓男人重振雄風的藥。”
頭山滿哈哈大笑:“還陽藥大都是假的,如果藥廠真能搞出來,確實能賺到無以復加的錢。”
李諭笑道:“我只是隨口舉的例子。”
頭山滿說:“李君無所不能,未來要是開發出這種東西,我一定替幾位老朋友好好感謝你。”
李諭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頭山先生,在下不過開個玩笑。”
頭山滿說:“我知道,但不管什麼,我都期待。因爲我很想知道,一個藥廠除了生產害人的鴉片,到底能造出什麼賺大錢的東西。”
李諭心想,原來你們日本人也知道毒品的害處,民國時期,各大租界都禁止鴉片,只有日租界鴉片館橫行,就是爲了賺黑心錢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