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九霄環佩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三秋空城字數:4194更新時間:24/06/28 22:58:04
與李諭交往多年的虞和欽,現在也在上海。
虞和欽出名的是他在化學方面的成就,後世一直尊稱其爲中國化學科目的開創者、有機化學的命名人。
這些頭銜已相當厲害,但歷史上的虞和欽愛好實在有點廣泛,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專注於化學,轉而研究起了中國傳統文人最喜歡的琴棋書畫,而且在這幾方面的造詣一點都不低。
尤其是傳統樂器古琴,虞和欽是業內大家,甚至有那麼一點諸葛亮的味道。
虞和欽有一段非常著名的“大軍壓境、安然撫琴”軼事。
在第二次直奉戰爭期間,虞和欽隨熱河都統宋哲元赴任熱河省教育廳長,住在承德避暑山莊。
奉系張作霖以及直系吳佩孚的大軍分別自南北兩個方向興兵來犯,局勢非常緊迫。
宋哲元想退兵,但害怕消息泄露導致承德有變,便定下一計,僱傭泥瓦工數十名,粉刷牆壁,將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避暑山莊收拾一新。
然後虞和欽在避暑山莊宴請全城士紳。
酒喝到一半,虞和欽取出琴,爲賓客彈奏,接着又邀請大家輪流唱曲目。就在觥籌交錯、琴曲雜陳之中,大軍已經悄然撤出。筵席將罷,軍隊已全數北上。
宋哲元、虞和欽等七八人後行,途中幾次與吳佩孚的小股部隊交火,並沒有受到太大損失。
雖然在直奉戰爭期間這僅僅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足見虞和欽的膽色。
在其中,虞和欽彈奏古琴是重要一環。
而這尊利器,如今還沒有就位。
李諭並不會干預虞和欽的個人追求,雖然對他暫時放棄化學一事,心中感覺有點可惜,但實話說,化學工業本身就是最難搞的一個門類,虞和欽可能是感到絕望後才選擇退出。
很多人一聽化工沒什麼感覺,認爲稀鬆平常,或許是因爲它太基礎。
但實際上,即便一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僅僅尿素這種極爲平常的東西,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都無法大規模高質量地製造,因爲工業合成氨是個非常復雜綜合的重工業門類。更別提其他麻煩的化工產品。
所以你可以明白化工有多難弄。
反觀機械制造的方面,靠着個人的努力,多少能搞一下,國內的鋼鐵起步也早。但重化工,只能靠以後國家的力量。
因此虞和欽這些學化學的,大多只能搞搞教育,無法投身到太多化工產業中。
範旭東等人突破純鹼工藝,已經接近於奇蹟。
——國人其實早就明白化學原理,中國人的學習能力不用懷疑,畢竟智商在那放着,只不過沒法付諸實現。
好在任鴻雋等人還沒完全放棄化學,但李諭也只寄希望於讓他突破一下理論層面的一些問題,也就是純理科領域,而非化學工業。
穿着一身傳統長袍的虞和欽來到李諭的豫園,先客氣地問道:“疏才兄,最近忙什麼大事?”
“令人煩惱的事。”李諭說。
“與實業協會和上海總商會相關吧?”虞和欽很容易就猜到,“我最近在上海租界,見到洋人的面孔多了起來,就知道煩惱肯定要來了。”
李諭略顯無奈道:“的確如此。”
虞和欽很懂禮數,說:“在下有一件事情需要叨擾先生,等您有空時,我再找您。”
“沒關係,”李諭說,“反正洋人和經貿的事不是一時半會可以解決的,不如換換腦子想想別的事情。”
“如此有勞了!”虞和欽說,然後提到他所求之事,“最近傳出消息,前清皇室的溥侗來到上海,有意售出他的一些藏品。我知道院士先生一向熱衷收藏文物,所以前來告知。”
“溥侗?”李諭不太瞭解這個人。
虞和欽解釋說:“溥侗是前朝道光皇帝的曾孫,號紅豆館主。他排行老五,道上一般叫其侗五爺。在諸多前朝皇親國戚中,溥侗是個非常有才的人,擅書、善畫、精於鑑賞、長於度曲。對了,前朝的國歌,也是他做的。”
“那首《鞏金甌》?”李諭問。
虞和欽說:“沒錯,這首歌是溥侗作曲,嚴復作的詞。只不過做好沒幾天,就遇到了辛亥革命,使用的時間連一週都不到。”
清朝國歌《鞏金甌》的歌詞爲文言文:鞏金甌,承天幬,民物鐵鳧藻。喜同胞,清時興遭。真熙嗥,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在此之前,晚清其實還有兩個代國歌版本,一個是《李中堂樂》:
金殿當頭紫閣重,
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天日,
五色雲車駕六龍。
當時李鴻章去歐美訪問,正式儀式上沒有國歌,略顯尷尬,於是李中堂就讓隨從參照詩人王建的絕句,做了這首歌。反正古時候唐詩宋詞本來就是可以填曲。
只不過這首並沒有被定爲國歌。
幾年後,清朝陸軍的軍歌《頌龍旗》又在正式場合作爲禮賓樂曲使用過,這首的歌詞更加霸氣一點:
於斯萬年,
亞東大帝國!
山嶽縱橫獨立幟,
江河漫延文明波;
四百兆民神明胄,
地大物產博。
揚我黃龍帝國徽,
唱我帝國歌!
但直到大清滅亡的前幾天,才草草頒定《鞏金甌》爲正式的國歌。
據說當時的崑曲音樂家曹心泉聽後,便對人說大清國氣數將盡矣,因這首歌中含亡國之音。果不其然,《鞏金甌》頒佈不久,大清就沒了。《鞏金甌》隨即成爲大清國的葬歌。
真是應景。
李諭多少聽過幾次,於是說:“這位溥侗確實是個音律家。”
虞和欽說:“不止音律,此人工於崑曲,水平甚至在袁二公子之上,在整個票圈,都是響噹噹的人物。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最近可能是因爲生計原因,他才拿出自己的看家寶拍賣。”
滿清宗室賣文物的太多了,李諭處之泰然,“愛新覺羅們斂了兩百多年珍奇文物,有什麼寶貝我都不驚奇。”
虞和欽說:“溥侗這次拿出的東西屬實非同小可,是現存極爲稀少的唐朝古琴,名曰九霄環佩。古琴界公認,上海現在有三張絕世古琴,一張是王氏家藏的‘鐵雀舞’,一張是吳氏所藏的‘秋月’,而最好的一張,就是溥侗手中的‘九霄環佩’。”
李諭訝道:“九霄環佩?好漂亮的名字!唐琴的話,恐怕價值不菲。”
虞和欽點頭說:“這張琴曾經是黃庭堅、蘇軾所藏之物,千年來,撫過此琴的文人墨客不計其數,單就這一點,就讓它擁有超越萬古的悠遠氣息。”
李諭對古琴也很嚮往,只不過中國的傳統樂器學起來門檻太高,就算能入門,想達到精通的地步也太難,於是說:“如此好的東西,又是他的心頭好,爲什麼要售出?”
虞和欽說:“民國以來,前朝宗室們售出的文物還少嗎?具體原因我不是很清楚,想來也是變賣祖宗家產罷了。只不過它就像散在水裏的血,不經意間,就引來了無數人垂涎。”
“不會又有小鬼……日本人吧?”李諭問。
虞和欽說:“疏才兄對日本人太瞭解,確實有他們。”
李諭立馬站起身:“那就走吧,不用多說了。”
唐朝古琴傳到後世好像也就四五把,極爲稀有。小鬼子正在搞文化掠奪,急於蒐羅中國的寶貝。
——
溥侗挺時髦,在法租界的拍賣行公開進行拍賣。
不僅吸引到了日本人,許多英法買家也悉數到場。
由於大佬衆多,法租界華人探長黃金榮親自帶着小弟前來警戒。
“李大學士。”黃金榮打招呼道,他對李諭向來十分尊敬。
“黃探長,”李諭也隨口打個招呼,“有勞閣下。”
黃金榮滿面堆笑地說:“今天來這麼多文化人,我老黃可不敢怠慢。”
李諭說:“辛苦,辛苦。”
黃金榮現在是整個上海灘黑道以及青幫的絕對大哥,用不了多久,蔣校長就會因爲投資股票失敗,欠下上百萬鉅款,託人給黃金榮遞拜師帖,由他出面,才擺平了債主,不然催債的日子可不好過。
當然沒有必要說老蔣成了黃金榮的入室弟子。
以蔣校長的作風,他不可能把黃金榮這些人太當回事。老蔣同志只不過是在攀升權力高峯的途中利用一下周遭可以利用的人脈罷了。
李諭走入會場中,見到了紅豆館主溥侗。
此前說過幾次,民國有個所謂“民國四公子”的說法,其中一個版本就有溥侗。作爲前朝貴胄,溥侗確實有資本進入這個排名。
與同輩的溥儀等人不一樣,溥侗不熱衷政治,就喜歡琴棋書畫這些東西。
虞和欽給他介紹:“館主,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學鉅子李諭。”
溥侗欠身道:“帝師,有禮了。”
這句帝師,是因爲李諭給光緒上過課。
李諭道:“好說好說。”
溥侗又說:“今天有這麼多大人物到場,我特意叫來了族弟溥儒共同接待。”
他回頭喊了一聲,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走了過來:“見過帝師。”
溥儒是恭親王奕之後,地位其實比溥侗還要高。不過他更加低調,清亡後,一直隱居在西山戒臺寺學習書畫。
溥儒給自己取了個號,叫做舊王孫。啓功年少時,還曾經向他求過學。(啓功也是愛新覺羅氏,不過他們屬於旁支,到了晚清時已經完全旁落,最多算個普通宗室。)
總之溥儒和溥侗兩人是民國時期清朝宗室在琴棋書畫等文人領域的翹楚。
在溥儀當了僞滿洲國皇帝後,溥儒甚至寫文痛斥溥儀“九廟不立,宗社不續,祭非其鬼,奉非其朔”,繼而怒罵這位堂弟“作嬪異門,爲鬼他族”。言語中非常狠。
這些前清遺留的宗室不全是一條心。
簡單介紹後,衆人就座,李諭看到遠處確實坐着幾個日本人,隨同的還有幾個年輕中國人的面孔,只是沒看清是誰。
溥侗先給大家詳細介紹了自己持有的這張九霄環佩古琴:“此琴出自唐代制琴大師雷氏之手,經唐宋明清諸位名家收藏,其真僞諸位不必懷疑。”
大家壓根不擔心這個問題,因爲此前已經有數位琴師進行過驗證。
溥侗說:“雖然歷經千年,此琴依舊有空靈之音,是難得的名器。”
他輕輕撥弄了一下琴絃,那種跨越千年的聲音足以讓人陶醉。
然後溥侗熟練地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如行雲流水般悠揚婉轉的天籟之音響徹會場,雅到極致。
曲罷,已經有人按捺不住:“紅豆館主,趕緊開始起價拍賣吧!”
溥侗從琴絃上緩緩擡起手,握了握拳,咬牙說:“好,開始吧!此琴底價6000元,各位,請競價!”
“我出7000!”
“我出8000!”
“我出1萬!”
“……”
李諭並不着急,側眼看過去,那邊的日本人似乎也很沉得住氣。
等價格來到2萬,已經很少有人再出價。
那名日本人與旁邊的年輕人耳語幾句後,才舉起手:“2萬2千元。”
李諭則緩緩舉起手:“2萬5千。”
日本人略一遲疑,看了一眼旁邊的年輕人,再次舉手:“2萬6千。”
李諭再次舉手:“2萬8千元。”
日本人再看向旁邊的年輕人,對方搖了搖頭,於是日本人只能放棄。
李諭成功拍下這張九霄環佩古琴。
價格遠超前期的想象。
溥侗雖然依依不捨,但也無法拒絕如此鉅額的財富。
“希望先生能夠好生對待此寶。”
“放心吧。”李諭道。
他轉手就將九霄環佩琴遞給虞和欽:“寶劍贈英雄,虞兄擅長撫琴,交給你保管。”
虞和欽連連擺手:“如此貴重的東西,在下承受不起。”
李諭笑道:“我又不會彈琴,留着是浪費,你暫爲保管,總不會也要推辭?”
虞和欽很難抵擋九霄環佩的誘惑:“我把玩幾日,就歸還先生。”
“沒那個必要,”李諭說,“寄存在你這兒就好。”
希望到時候,虞和欽可以用這把琴退卻城外敵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