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 達達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三秋空城字數:4165更新時間:24/06/28 22:58:04
    梁啓超的電文發回後,在上海、北京、廣州、武漢等各地的報紙上都被登了出來。

    國內的輿論一直主張堅持立場,不能簽訂有損國權的條約,一個戰勝國要是還喪權辱國,那真沒道理了。

    北洋政府見巴黎那邊都把密約拿出來了,也沒辦法,於是公佈出了中日之間有關山東問題的條約、協定、換文等。

    社會各界大爲譁然,很快就明確點出了曹汝霖、章宗祥等人的責任問題。

    他們弄得確實失敗,民國出了不少優秀外交官,北洋政府最上心的又正是中日關係,卻在這上面屢屢出大問題,不得不讓人無語。

    從袁世凱時代,北洋政府就明白,一定要處理好與日本的關係。日本變成了一個強鄰,又是那種有野心的鄰居,不便發生直接衝突。

    所以北洋政府對日的外交策略一直是注重人事方面,如果有點誤會,人事方面配合得當,說不定可以大事化小。擔任外交次長一職的,幾乎都有留日背景;外交部的幾個主要參事,也必然有一個留過日。

    “可惜沒能看到原作,”李諭說,然後問,“你不是在紐約嗎?”

    侍者剛上了兩道菜,外面突然一陣騷動,有個人對着餐廳裏大喊:“阿三,快來!他們說克裏蒙梭的車隊快到了,我們去打標語遊行!快!”

    李諭則準備動身去德國,出發前去書店買上幾本書在路上看。

    給李諭及杜尚上菜的那名侍者慌忙把菜放下:“對不起了,兩位先生!”

    杜尚說:“上帝?對我而言,這個問題不存在,上帝是人的創造物。當人們發明了什麼,總有人擁護它,有人反對它。編造一個上帝的觀念是瘋狂的愚蠢。”

    “他們總是這樣!所以還是躲避爲妙,”杜尚說,“事實上,我對任何可能讓人發狂的、投入的、獻身的、魂牽夢繞的事物,不管宗教、政治、文學、藝術還是理智的科學,都是如此態度。”

    ——

    一戰前後,杜尚轉向達達主義,成了達達主義的代表。

    顧維鈞他們感受到了巨大壓力,不過也只能幹等着。

    李諭說:“我不僅認識你,還知道兩年前你給美國獨立藝術展覽送了一件叫做《泉》的藝術品。”

    在巴黎胡志明刷了一波聲望積累了一些經驗,獨立這件事此後還真讓他辦成了。

    “上帝哪?”李諭又問。

    不過在此之前,德國人已經把所有的經濟災難都歸咎於了戰爭賠款。

    李諭接過來,說:“我很喜歡。”

    1912年他就創作了非常有名的畫作《下樓梯的裸女》,不過1913年以後,杜尚就放棄了繪畫。

    不過達達主義的存在時間非常短,一戰結束沒幾年就消退了,被超現實主義所取代。

    杜尚說:“就是這個意思。”

    就連剛剛嶄露頭角的經濟學家凱恩斯都看不下去,發表評論反對。

    李諭瞄了一眼,我去,《帶鬍鬚的蒙娜麗莎》。

    杜尚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打算,這只不過是我的一件隨心之作。”

    英國自然不希望法國在歐洲大陸一家獨大,所以表示了反對,要求降低賠款額。

    李諭和杜尚見過好多次這種事,並沒有表現得很奇怪。

    但越南是法國的殖民地,和會又根本沒時間理睬殖民地的獨立事情,所以忽視了他的要求。

    杜尚又說:“令人驚奇的是,添上鬍子後,你再看蒙娜麗莎,她就成了個男人,不是一個女人裝扮的男人,而是一個的的確確的男人,這是我的意外發現。”

    法文書店當然白搭,好在巴黎有賣英文書的。李諭走進一家店面,看到一個瘦瘦的人正坐在一張桌子旁,拿着一支筆和一張明信片自顧自地笑道:“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是的,我對政治一點興趣都沒有,可現在巴黎天天討論最多的反而就是政治,不僅和會上的政客,就連咖啡廳、酒館裏的客人都在聊世界大事,但我對此一無所知,不明白政治方面的任何事情,”杜尚頓了頓,加了一句,“並且我覺得政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在賠款問題上,法國獅子大開口,要像當年俾斯麥強加給法國的賠款一樣,給德國設置一個讓他們無法緩過勁來的數額。

    過程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這兩個月中,被炸燬的鐵路基本已經被修好。

    後來美國又給德國提供了大量的貸款支持工業復甦。

    ——

    杜尚很多類似的作品都被當作垃圾扔掉了。

    雖然不能直接收回,但比經手日本好太多了,代表團可以接受。

    李諭隨即簽字蓋了個章,然後說:“杜尚先生能不能也送我一件藝術品?”

    “你是李諭院士?”

    而且大部分德國人都不覺得德國被打敗了,只是被剝奪了應該屬於他們的勝利。

    此時的巴黎果然是天上掉塊磚頭就能砸中某個名流要員。

    “是的,”杜尚點頭說,“不過最好不要用俗套的鋼筆,有沒有你們中國的毛筆?”

    李諭笑道:“真是太有反權威的味道了。”

    英法意三國代表對日本的提議均不置可否,其實就是默認;美國最終只能擱議。

    杜尚說:“我早就認識院士先生,沒想到你還認識我。”

    李諭想起了那個無政府主義者的俠盜雅各布,於是問:“要是有人告訴你,爲了能在社會生活下去,人們需要政治哪?”

    然後小鬍子上臺,他怎麼可能承認《凡爾賽合約》,乾脆不還了!

    反正這些賠款大都敷衍了事。

    李諭說:“然而現在巴黎的政客們都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最了不起的,爭吵不休。”

    德國自己看到合約後也蒙了:你們打死我吧,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前期德國基本賴着不還,法國還想藉此佔領德國最重要的魯爾工業區,結果英美都出來斡旋,法軍灰溜溜撤軍,這件事丟了大面子。

    李諭法語水平不高,不過一個人學其他語言,往往先學會罵人的話,這幾個字母如果用法語讀出來,就是一句髒話:Elle a chaud au cul ! Mon dieu !

    翻譯過來,近似於“她的屁股熱乎乎”,或者乾脆點“她有一個騷屁眼兒”……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討厭戰爭,杜尚先生肯定也討厭政治吧?”李諭說。

    杜尚略一思索,拿起筆在一張紙上畫了一張支票:“這叫做《大一號的支票》。”

    杜尚得意道:“達·芬奇是位無與倫比的畫家,《蒙娜麗莎》舉世皆知,人見人愛,用它來製造一個醜聞實在太來勁了!而且我發現這位可憐的女郎被畫上鬍子後變得非常強壯,這對於達·芬奇的同性戀真是相當合適。”

    “你準備發表它嗎?”李諭問,“最好離開巴黎後再發表。”

    “可以。”

    所謂的達達主義其實就是一戰的殘酷催生出的一種藝術形式,反權威、反藝術、反戰。杜尚的《泉》即典型。

    “篆刻?好極了!”杜尚說。

    國內非常擔心代表團真的會籤喪權辱國的條約,幾乎每天都有電報發到代表團,一遍遍聲明:“國民誓死力爭,願公等堅持到底,全國國民爲公後盾。”

    “巴黎是藝術之都,總歸要來這裏生活一段時間,”杜尚說,“而且我早就想來了,但該死的戰爭持續了這麼久。我真的不喜歡戰爭,不管什麼形式的戰爭,都討厭,只能選擇躲避。不過我也從來不會對戰爭做任何表態或者譴責。”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道。

    這段時間,代表團從美國那裏得到的最好回覆是:德國在中國的所有權益,先由和會暫收,等青島等地開埠後,再交還中國。

    杜尚有挺多有趣的創意,後來還用一個瓶子裝了50cc巴黎的空氣,送給一位紐約的朋友,因爲杜尚覺得“他們什麼都不缺,因此我帶給了他們50毫升巴黎的空氣”。

    李諭看了看,本身只是一張隨處可以買到的印刷品,杜尚在上面給蒙娜麗莎畫了兩撇鬍子還有山羊鬍,並落款了幾個字母:“..Q.”

    他們的職責就是隨時揣摩研究日本的外交脈搏,防患於未然。

    杜尚笑道:“哦!那是我靈光一閃的一件作品,沒想到藝術展竟然違反他們自己的承諾,明明繳納六美元就可以參展,他們卻還是拒絕將這個作品展出,我只能找了一名攝影師拍照留存。”

    告別杜尚後,李諭便搭乘火車前往哥廷根。

    杜尚從書店中搬出一摞星戰全集和異形全集,對李諭說:“我很少會對科幻作品感興趣,先生的這兩部卻實在讓我如癡如醉,其中瑰奇的想象力超越了很多藝術家。”

    就是經過法德邊界時審查相對嚴格了一點,畢竟法國現在對德國氣得牙癢癢,恨不得肢解了德國,然後自己做歐洲大陸的霸主。

    聊着聊着就到了中午,李諭與杜尚來到一家法餐館吃飯,這間餐廳位置非常不錯,位於塞納河左岸,許多歐洲文藝人士喜歡來這裏。

    “你是要我籤個名?”李諭笑道。

    英法美三國最終商定出了相當於110多億英鎊(接近400億美元)的賠款額,這是個天文數字,超過《辛丑條約》不知多少倍。

    福煦則說出了那句著名的:“這哪是什麼和平?簡直就是二十年的停戰協定。”

    “我明白了,”李諭說,“你既不是無神論者,也不是信仰者,只是壓根不想關心上帝這個問題。”

    看到他們的標語寫的是“安南”後李諭才意識到,剛纔的那個侍者竟然就是胡志明。

    “當然可以。”杜尚遞了過去。

    杜尚熟練地點了幾道菜,看得出來他來過不止一次。

    思路應該說還不錯,但這項工作一直做得異常不成功。

    反正他就是給人一種不像個傳統藝術家,反而在玩藝術的人。

    參加巴黎和會的27個國家中並沒有越南,於是胡志明自認“旅法安南愛國者小組”代表,向和會寫信提出了關於越南獨立的請求。

    “我能看看你的這幅作品嗎?”李諭指了指他手中的那幅畫了鬍子的《蒙娜麗莎》明信片。

    他確實沒準備發表,是其朋友收錄在了一本藝術雜誌中,沒想到此後引起藝術界的軒然大波。

    杜尚是典型的藝術“玩家”。

    杜尚提到的“同型戀”說法最早出自1910年時弗洛伊德的分析,他用曲折繁複的手段證明,蒙娜麗莎那謎一般的笑容和藝術家在筆記裏記錄的兒時的一個夢境有關。弗洛伊德說,那個笑容是達·芬奇記憶中母親的笑容,而且在藝術家那裏轉化成他自己被壓抑了的慾望——對自我的一份迷戀,或者說,也就是對於同性的迷戀。

    說完他就一溜煙跑出餐廳,甚至沒來得及換掉身上的衣服。

    最強工業國美國一年的GDP不過800多億,德國要賠半個美國的產值,根本不可能。

    確實比正常的支票大了好多,畫得很精緻。

    另外,更讓德國無法接受的是賠款理由:德國應該爲這場戰爭負責。

    “你是杜尚?”

    德國人可一直認爲戰爭是敵人強加給他們的,他們過去四年的犧牲都是爲了一項崇高的事業!

    《泉》就是杜尚大名鼎鼎的倒置的小便池。

    只不過日本堅持已經定下的條約,應先交由日本再轉交中國。——是個人就能看明白,小鬼子心口不一,嘴上說返還,心裏肯定不想還,甚至想要更多。

    杜尚說:“或許必須有政治,但我認爲不存在任何方式去判斷政治觀念,正像判斷藝術一樣。”

    後世能夠見到的《泉》,就是這張照片。至於那個小便池本體,早就不知所蹤,可能被攝影師拍完照後隨意丟棄在了地下室。

    李諭說:“毛筆一時之間不太好找,不過我隨身帶着一枚印章,出自一個叫做齊白石的中國篆刻家,我想你會喜歡。”

    ——相當的死鴨子嘴硬,就像你可以說一個男人沒錢、不帥,但決不能說他不行。

    德國人覺得自己被騙了,才在停戰條款上籤了字,欺騙他們的是敵人、是猶太人……

    反正,這筆賠款真的成了“爛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