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鹿散於野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三秋空城字數:4342更新時間:24/06/28 22:58:04
    清帝的退位幾乎可以算中國歷史上最和平的朝代過渡。

    臘月二十五,距離過年還有一週時,根本沒給愛新覺羅家過年的機會,隆裕太後不得不借宣統皇帝溥儀的名義發表了《清帝退位詔書》。

    詔書是在養心殿發出,這座從雍正時代就開始作爲帝王起居辦公的宮殿,終究見證了大清的覆滅。

    最後一次舉行的朝見,來的不是袁世凱,而是外交大臣胡惟德。

    自從上次被良弼搞了一次暗殺,袁世凱就再也沒有進過紫禁城,都是派自己親信代他入朝。

    拿到詔書後,袁世凱立刻抄送東交民巷各大使館,並通電全國。

    在一片喜慶中,清朝的龍旗降下,象徵五族共和的五色旗升起,清王朝就此結束,延續數千年的帝制覆亡。

    客觀講,雖然相當大比例的人都不喜歡清朝——畢竟清朝的許多遺留問題還在影響着100年後的中國,但在清朝的最後時刻,還是表現出了一個王朝應有的瀟灑與智慧。

    它的開始充滿血腥與殺戮,甚至結束時也讓國家飽受恥辱。

    但對於它的消亡,還是選擇以溫情和敬意去看待一個王朝的消失吧。

    因爲不管怎麼說,這是數十年革命運動下最好的結果。

    京城的百姓對清帝退位的反應非常自然,估計是這些年見慣了大風浪,——往前推十年,慈禧還被八國聯軍趕出過京城哪。

    至於廣大農民,知道這件事就滯後很多了,記得《白鹿原》中有過描述,老百姓聽說皇帝退位,先是象徵性地哭了兩聲,表示對祖宗尊敬。然後馬上回頭打聽新的朝代和年號,問問以後皇糧交給誰。清楚之後就互相比誰先剪辮子,因爲頭上的小辮子早已習慣,一下子剪掉很不適應,都在較勁。

    ——

    上海,福州路一間茶館,百姓像往常一樣喝茶、聊天。

    “聽說了嗎,皇上退位了。”

    “你才知道?我的一個親戚在英國人的報社當差,早就給我說了。”

    “英國人的報社消息這麼靈通?”

    “還不是因爲袁世凱給他們說的,要是沒有各國大使館默許,他袁世凱個小赤佬能幹出這種事?”

    “噓!你怎麼敢說袁世凱是小赤佬!”

    “我爲啥不能說?革命他出一份力了?現在還想做新朝廷的頭頭!我們上海剛從武昌手裏奪來統領地位,迫不得已讓給南京,現在他袁世凱坐享其成,又要在京城繼位,以後更不拿我們當回事。”

    “怎麼會!我聽說南京馬上派人去迎袁世凱南下。”

    “我看他還是別來,要是再把江浙弄成他北洋的勢力,更不好辦。”

    “嗨!你們可別吹了,啥時候你要是能當個江蘇都督,再罵袁世凱不遲!”

    “我才不當!要我去都不去!”

    “你就是嘴上厲害!”

    ……

    李諭喝了一口茶,看到張謇進了門。

    “疏才,我來晚了,最近風雲聚變,不得安生。”張謇說。

    李諭說:“我接到季直兄的消息,立刻過來等着,還給你要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

    張謇似乎經常來這間茶館,看看左右說:“我們去他們的內室,清淨。”

    內室的設計優雅很多,有宋代的古樸感覺。

    李諭坐下說:“季直兄作爲實業總長,怎麼總往上海跑。”

    張謇說:“我已遞交了辭呈。”

    “遞交辭呈?”李諭疑惑道,“爲什麼?”

    “難以共事!孫文對中國四五千年之疆域、習俗、施政不盡了徹,又對各國政治風俗之源流未加以融會貫通,”張謇嘆道,然後以有些不滿的口吻說,“與孫談政策,未知涯畔。”

    李諭說:“孫先生是革命者,多年避於海外,以精神領袖之身份回國,剛開始自然無法完全容納進來,但畢竟咱們是改朝換代,很多東西要用新的,再加上有這麼多具體的部門,大家商量着來不就是。”

    張謇說:“我也想商量,但他們執意以漢冶萍公司向日本抵押借款,這一條我絕對不能同意。作爲實業總長,我只能辭職。”

    漢冶萍公司由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與萍鄉煤礦聯合組建而成,是個超級大的煤炭鋼鐵複合企業。

    漢冶萍公司作爲目前整個亞洲地區最大的鋼鐵企業,在多年的生產後,出產的鋼材質量比日本產品更好,日本造鐵路也需購買漢冶萍的鋼材。

    鋼鐵產業是工業強國的重要一環,日本人對漢冶萍公司早就垂涎欲滴。

    更由於它是優質資產,被多次用於抵押借款。

    南京臨時政府剛成立,財政就處於山窮水盡的窘迫境地,孫文、黃興等人被迫以漢冶萍公司向日本再次進行一次高達1500萬日元的抵押借款。

    不用想,肯定不是啥好事。

    李諭問道:“是向哪個日本財團借款?”

    張謇說:“一個月前,宋教仁與陳其美通過黑龍會的內田良平,向日本三井會社借了30萬,這次應當還是要向三井借錢。”

    李諭說:“日本人狼子野心,內心想法必然是想控制漢冶萍公司。”

    張謇搞了多年實業,同樣看出了背後可怕,“所以我堅決不同意以漢冶萍公司爲抵押物,後患無窮。此事太炎先生也獲知了,他發電報指責了孫與黃。不過孫先生對他解釋說,先生等蓋未知南京軍隊之現狀也。每日到陸軍部取餉者數十起。軍事用票非不可行,而現金太少,無以轉換,雖強迫市人,亦復無益。”

    目前章太炎被袁世凱委任爲高級顧問,派去東三省搞實業去了。

    不僅張謇和章太炎不同意,社會上反對以漢冶萍公司作抵押的人太多了。

    此後,漢冶萍公司慢慢被日資滲透並且控制,日本通過漢冶萍公司獲得了大量軍國擴張所需的煤鐵資源。

    讓小鬼子舒服,是李諭最不舒服的事,必須得管。

    日本對漢冶萍公司做了資產評估,結論是僅僅3000萬日元,鬼才信啊。

    李諭說:“漢冶萍公司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雞,日本人對其的估價卻只考慮了雞的價值,心眼太壞。”

    “是啊!煤鐵對國家何其重要,就連前清舊官盛宣懷都明白不能讓日資滲透進漢冶萍,”張謇說,“一國之權猶鹿也,失而散於野則無主,衆人皆得而有之,而逐之,而爭以劇。”

    張謇的話相當痛心疾首。

    清朝的覆滅意味着原有政治中心的泯滅,張謇不願出現秦朝滅亡時“鹿散於野”的情況。

    中國這麼大,就像一大羣鹿,漢冶萍這些重要的公司就是其中的一隻鹿。

    李諭想了想說:“我可以設法進行借款,而且不以漢冶萍公司爲抵押。”

    張謇高興道:“與疏才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真是輕鬆!我找你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什麼辦法,畢竟現在放眼全國,能在洋人地盤把產業做那麼大的,只有你。”

    李諭說:“借錢無需找日本人。我通過這兩年的運作,已經同德國實業部的實權人物瓦爾特·拉特瑙部長建立關係,他同意進行高額借款,我已經爭取到4000萬馬克,差不多相當於2000萬日元,換算成銀子也有500萬兩。我可以居中斡旋,再借至少4000萬馬克。”

    張謇一聽,立刻來了精神:“這麼多錢一下就解決了大問題!但南京臨時政府的事,不能以你的公司作抵押吧?”

    李諭說:“可以用馬上在上海興辦的數家新企業爲抵押物,比如德國出一半錢的藥廠。或者直接採用金融手段,這些款項我不出面,僅僅作爲擔保人,債券反正可以在金融市場上消化。”

    張謇思路同樣清晰:“現在南京政府愁的正是沒人敢接債券,如果能把政治上的事化成商業上的交易,就再好不過!”

    李諭笑道:“也不違背我不參與政界的承諾,僅僅是個金融市場上的中間客。”

    李諭嘴上編出一個“金融+債券”的完美說辭,其實心裏很清楚:等一戰開打,這些錢就不用還了!

    至於爲啥逮着德國一隻羊使勁薅羊毛?還用問,因爲好薅啊!

    況且他們通過庚子賠款弄走那麼多銀子,討回一點無可厚非。而且薅羊毛最狠的是法國,人家簡直不是薅,直接拿推子要全部推掉!

    張謇興奮道:“我會讓南京儘快派出財政部長與你接洽。”

    李諭又問道:“你這個實業部長,還要辭職嗎?”

    張謇說:“只要不隨便把我治下的企業典當出去,繼續做下去似乎有了那麼點意思。”

    李諭笑道:“以後我還指望着季直兄在上頭多多幫襯呢。”

    張謇說:“誰幫襯誰,可說不準哦。”

    南京方面獲悉借款一事有眉目後,立刻就讓財政部長陳錦濤來商量借款事項。

    實話說,4000萬馬克,即500萬兩,對於維繫政府來說,真不是啥大數目。

    陳錦濤目前辦事挺積極,不過這人後來當了汪僞政權的漢奸。

    李諭的想法是通過自己的銀行接納款項。

    大清銀行幾天前剛剛改名中國銀行,再加上交通銀行,讓它們兩家接收款項。

    如此做一舉兩得,不僅借到錢,還能讓兩家銀行早早擴充業務,填充資本。

    陳錦濤激動道:“太感謝院士先生了,您真是有通天之能!在下多年前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財政律法,卻不能解決財政之事。”

    李諭不過是想攪黃日本人的陰謀罷了,500萬對於偌大的國家來說,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李諭說:“不過一點商業活動罷了,在下也能居中受益。”

    得當作普通的金融交易,把自己說得沒那麼高大上。

    陳錦濤說:“我明白,孫先生要給你做一面錦旗,並親筆題字一幅,同時許諾4000萬馬克你可以抽走一成。”

    李諭笑道:“我不需要,只要你們以後照料一下民族產業就好。”

    陳錦濤說:“那是應當的!張謇部長說,上海要成立實業協會,我們可以推舉你爲會長。”

    上海的實業協會也是今年成立,按照歷史,應該是李四光當會長,不過現在他被李諭搞去英國留學了。

    李諭說:“再推辭就過意不去了。”

    正好藉此機會在一戰前好好扶持起民族產業。

    上海以及江浙地帶的民族資本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已經有了很不錯的規模,只需稍加引導,給他們市場,就能爆發出很大的潛力。

    實業協會的副會長是老熟人馬君武,他還是南京臨時政府實業部次長。

    在協會裏,馬君武只掛了個名字,幫着會長處理一些涉及政府的事務,其他的會內事情並不管。

    李諭的相關產業現在可以輕鬆地在江浙展開,不管是拿地還是招人,都能順風順水。

    至於首先扶持的民族企業,還得是比較常規的棉紡織業以及食品加工業。

    尤其棉紡織業,雖然一直是咱們的傳統產業,但在近代一直被洋人壓着。

    而李諭想得簡單粗暴,扶持棉紡織業不僅能壯大民族資本、解決大量勞動力就業問題,關鍵可以讓小鬼子難受。

    實際上,在九一八之前,日本雖然看起來經濟比民國好,但日本的經濟其實完全依賴中國市場。

    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資源供應國以及外貿市場。

    可以說沒有中國的資源和市場,小日本立馬就能完蛋。

    這時候的日貨根本談不上高大上,就是棉布等日常用品。

    民國政府也知道要保護民族企業,從1929年開始,慢慢提高了關稅。

    在此之前,日貨在國內確實挺有市場。

    現在國內對日本的感覺十分微妙,不像抗戰爆發後那麼痛恨,畢竟甲午一戰沒有傷及根本,大家還是有向日本學習的心態。

    所以即便民國年間爆發過多次抗日遊行,抵制日貨,都沒有太大成效。

    沒辦法,這就是工業國對農業國的降維打擊,日本棉布確實便宜又好用。

    但李諭就不能坐視小鬼子舒舒服服傾銷了,他準備引進美國英國的先進生產線,然後藉由中國更加廉價的勞動力,讓日本本土市場嚐嚐中國棉布的反傾銷感覺。

    還有各種如味精、方便麪之類的生活用品,絕不會給歷史上小日本傾銷的機會。

    戰爭嘛,打的本來就是經濟、是後勤,提前二十年掐一下小鬼子的奶,至少能讓它營養不良。

    至於日本國內民衆會過得更加艱難,就不是李諭應該考慮的事了,更沒啥心理負擔。因爲歷史上日本的普通人都在享受着戰爭紅利,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