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眠與夢

    “從現在開始，這裏是你的房間。”

    這是眠眠第一天被帶進這裏時，亡靈會的幕後之人對她說的話。

    “這傢伙，和其他孩子完全不一樣，不哭也不鬧，看到我的時候那種陰沉的眼神，感覺真讓人噁心……”

    “聽說是會長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野孩子，怪不得身上這麼臭……”

    “沒聽她開過口，不會還是個啞巴吧？”

    “這種孩子我可不管照顧，你們誰愛管誰管……”

    “無所謂，這種性格有問題的都是炮灰而已……”

    ……

    旁邊幾個管理員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全都用鄙夷和嫌棄的眼神看向女孩。

    女孩穿着滿身污漬的破爛衣服，臉上也髒兮兮的，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臉上那一對紅寶石般閃亮的眼睛。

    女孩懷抱着一個破爛的玩偶，對那邊幾人的惡語相向充耳不聞，只是擡頭看向面前的房屋，牢牢記住了那個‘14號’的門牌。

    她知道，這是自己今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居所。

    女孩和這裏其他被拐來搶來的孩子不同，她是唯一一個主動出現在這些人面前的孩子，還用上了假裝逃跑，再被抓回的方式，讓自己順利被送進了這裏。

    她當然知道這裏是個很糟糕的地方，進入這裏的下場恐怕不會好，但她同時也明白，這裏是庫克羣島上唯一一個能讓她吃飽飯，睡好覺，不用每天挨餓受凍的地方。

    不管未來會遭遇什麼，至少眼下，她待在這裏會比在外面流浪要舒服的多。

    接下來的日子，眠眠開始了她在這座地下工廠裏的封閉式生活。

    和她同一批進來的孩子，總共有一百多個，每天吃飯的時間，她總是最積極的那一個，狼吞虎嚥的吃相和她甜美的外表反差極大，再加上孤僻冷淡的性格，讓她逐漸成爲其他孩子眼中的‘怪人’。

    “哐當……”

    這天飯點的時候，她剛盛好食物的餐盤，被一個路過男孩子‘不小心’的撞翻了。

    “不好意思，瞌睡蟲怪人，今天你沒飯吃了！哈哈哈！”

    面對幾個小男孩不懷好意的冷笑，女孩只是淡漠的看了他們一眼，忽然一拳砸在了爲首的男孩臉上，隨即把他撲倒在地，不顧旁邊其他孩子的拳打腳踢，不斷往那個男孩臉上抓撓着……

    半小時後，鼻青臉腫的女孩將地上掉落的食物一一撿起，無視了旁邊幾個被抓成花貓臉，都在崩潰大哭的小男孩們，坐回餐桌前，繼續淡定的啃沾滿了塵土的飯糰。

    在外面的時候，她每天都要和野狗搶食，和那些野狗比起來，眼前這些小男孩太弱了，就像那些只會狗仗人勢的小型家養犬一樣孱弱，吠的時候比誰都兇，打的時候比誰都慫。

    自那之後，再也沒有其他孩子敢隨便招惹她，而她在同齡人間的稱號，也由‘瞌睡蟲怪人’，升級成了‘紅眼魔女’。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厭惡她，比如隔壁新來的十五號，一個叫露易絲的小女孩，並沒有用有色眼鏡看待她，眠眠也不介意對她釋放一些善意。

    冰冷只是她的僞裝，因爲她清楚，這樣能讓她在這裏更好的生存下去。

    地下工廠的封閉生活簡單而枯燥，每天除了完成一些管理員安排的任務，其他的時間基本都只能無所事事，這對於其他天性自由的孩子來說當然是種折磨，但對於眠眠卻是極大的便利，因爲她患有嚴重的嗜睡症，一種罕見的疾病，每天需要睡眠16個小時以上。

    所以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她在睡覺，別人做任務的時候，她也在摸魚打瞌睡，每天除了吃飯的時候，很少有人能見到清醒狀態的她。

    不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她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可以在睡着的時候，進入他人的夢境，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跟隨夢境主人，經歷夢境中的一切。

    夢境總是比現實美好的多，所以對她來說，每天的現實生活只是一場糟糕的噩夢，只有在睡眠的時候，才是她一天真正的開始。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爲所處環境特殊，自從進入這裏後，她的夢境旅行範圍就大大的受限了。

    她開始頻繁出入某幾個人的夢境，尤其是一個小女孩的夢境，她每十次睡着有七八次都會進入同一個女孩的夢裏。

    那是一個留着波波頭的小女孩，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穿着精緻華麗的和服，被父母牽着走在繁華的夜市裏，觀賞天空中燦爛綻放的煙花。

    周圍盡是些沒見過的新奇事物，眠眠好奇的跟在女孩身後，跟隨她的視角遊覽，卻沒想到前方的女孩居然有所察覺，忽然回過頭來，對她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

    眠眠被嚇到了，在其他人的夢境裏，她總是一個看客，沒人能看得到她，也從沒人能注意到她，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夢中和她進行了互動，她被嚇得落荒而逃。

    自那之後，她開始反覆的進入這個女孩的夢中，多番觀察之後，她確定這個女孩的確能看到她的存在，甚至能和她對話。

    簡單的交流過後，她們互相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女孩叫葉茹夢，居住在遺忘之地，是個愚者。

    相似的喜好和互補的個性，讓她們很快成爲了好友，每天可以在夢中相遇的事情，也成爲了兩人共同的祕密。

    眠眠每天都會跟隨葉茹夢的夢境，經歷她白天所遇到的各種事情。

    葉茹夢有着疼愛她的父母，有着富庶的家庭條件，有着和善的老師和親朋好友，所以她的夢境才會和現實相差無幾，因爲現實已經足夠幸福，沒有太多需要用夢境來彌補的心願。

    這一切都讓眠眠羨慕又憧憬，她有時候也會想，她們兩個人是如此相似，如果她們的出生環境互換一下，或許自己也會成爲和她一樣陽光開朗的女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陰沉敏感，甚至已經失去了笑的能力，腦子裏只剩下算計和生存。

    ‘夢夢就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每當想到這件事的時候，眠眠就會本能的獲得一種滿足感，彷彿對方經歷的一切開心時刻，也會實時傳達給她一般。

    在深邃黑暗的地下囚牢裏，夢境世界就像一道救贖之光，照亮了她的生活。

    在其他孩子都要被重複壓抑的生活折磨到精神崩潰的時候，她的精神狀態卻異常的穩定。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年。

    周圍房間的孩子換了一批又一批，唯獨她，像個‘釘子戶’一樣牢牢紮根在14號病房中，反而開始享受起這裏的生活。

    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眠眠也開始不滿足於只是在夢境裏當個看客，她想要真實的站在夢夢身邊，和她一樣穿上漂亮的衣服，行走在陽光下。

    尤其最近，眠眠從幾個管理員的夢境中，得知了一些特殊的消息：這裏的人似乎終於對她這個‘釘子戶’忍無可忍了，決定在近期給她安排‘最終實驗’。

    作爲在這裏生活了四年多的‘老混子’，時不時的還可以進入管理員夢境偷窺，眠眠當然知道‘最終實驗’指的是什麼。

    那是他們這些被關在這裏的孩子的最終歸宿，基本就等同於‘死亡’的意思。

    眠眠當然不想死，而且，四年下來，她其實早已考慮過逃跑的計劃：她進入夢境的能力，其實不止精神可以進入，本體也可以進入真正的夢境世界，但前提是需要她停留在揹包空間中進入睡眠。

    而揹包空間，據她所知，整個地下工廠中只有一個，就在蠱池的上方，有一個儲物箱子，打開箱子，下方連接的即是揹包空間。

    然而，蠱池之上卻是幕後之人生活的地方，同時也是那只‘怪獸’棲息的地方，平時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近那裏。

    只有在最終實驗的時候，進行實驗的孩子才會被送到那處高臺之上，而那時也是她唯一的逃跑機會！

    眠眠暗中計劃好了逃跑時的一切，不能說天衣無縫，但成功率至少也有七成。

    問題在於，真的逃出去之後，她該何去何從？

    “可以……收留我嗎？”

    這一天在夢境中，眠眠鼓足了勇氣，對夢夢問出了這個問題。

    “什麼？”女孩不解的看向她。

    “我是說……如果我出現在了伱的世界，可以……和你一起生活嗎？”

    “真的？”波波頭女孩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嗯……”

    “當然可以！”

    葉茹夢急忙點頭：“我一定會和父母說明一切，讓他們也收養你的！我父親是很開明的人，身份和證明他都會幫你辦好，不用擔心。”

    女孩的回答證明她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早就考慮過類似的事情，她完全瞭解眠眠的情況，甚至還爲此偷偷諮詢過家人。

    女孩的回答讓眠眠也放鬆下來，久違的展露出了笑顏。

    所有的計劃準備完畢，接下來眠眠開始期盼着實驗之日的到來。

    每當想到接下來很快就能離開這裏，在另一個世界開啓全新的生活，都會讓她心跳加速，心底涌出無限的期待。

    而這一天比想象中來的還要快一些。

    幾天之後，眠眠就被轉移進了西區病院，某個雙人宿舍中，和她共同被安排在這裏的還有另一個室友，那是將和她一起進行最終實驗的另一個實驗體。

    對此眠眠漠不關心，因爲她現在一門心思都已經在逃跑上了，不管來的是誰，都和她沒關係。

    結果，那天她的房門被打開後，被丟進來的卻是一個她極爲熟悉的身影。

    看着地上頭破血流，滿臉淤青的小女孩，眠眠在震驚過後，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她走到門口那幕後之人身前，攥着雙拳，緊緊瞪着前方的人影，再也控制不住一向淡然的表情，像個護犢的母貓，臉色猙獰，憤怒到渾身發抖。

    “真讓人吃驚！”

    幕後之人卻也同樣詫異的看着眠眠，表情很快轉爲饒有興趣的微笑：“你居然也會流露出這種感情？這可真是有趣……看來14組的實驗，可以多期待一下了！”

    “啪！”

    門被毫不留情的關上。

    眠眠急忙跑到身後的女孩身邊，檢查她的傷勢。

    “夢夢，你怎麼樣？”

    她懷裏鼻青臉腫，十分虛弱的女孩，這時候卻對她露出了一個開心的笑容。

    “眠眠，我終於見到你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眠眠又好氣又無奈，爲什麼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啊。

    “我知道，這裏是不好的地方……但是，父母都死了，我已經無依無靠，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只剩下你，結果他們就把我帶到了你面前，這還不值得高興麼？”女孩微笑着說。

    眠眠沉默，心中更加愧疚，她清楚是自己害了夢夢，靈魂同調的人……她早該想到的，還有誰比夢夢更適合做她的實驗體？如果不是她，夢夢就不會被盯上，更不會害得她家破人亡。

    “夢夢，你逃吧！”眠眠忽然堅定地說。

    “逃？”

    “是的，過些天我們會被丟入一個地方，到時我會讓你繼承我的身體和能力，我會變成影鬼，幫你攔住其他人，你只需要趁機鑽進那個箱子中，然後想盡辦法進入睡夢，就可以逃走了！”眠眠瞬間便將自己之前計劃的逃跑方法，修改轉嫁到了夢夢的身上。

    “還有這個！”

    眠眠又從牀底取出一個束口的小包，裏面是一塊被黑氣籠罩的地圖碎片：“這是我在垃圾場撿到的，裏面是對愚者很重要的東西。那些人說這東西不能留，因爲會吸引來愚者，被我從垃圾場裏撿回來了。”

    “你拿着這個，去找一個叫龍組的組織，讓他們保護你！”眠眠低聲說。

    “龍組……是什麼？”小女孩茫然的問。

    “我也不知道，我在夢中偷聽他們談話中提到的，這個組織可以讓亡靈會的人忌憚，把東西給他們，他們應該擁有保護你的能力。”眠眠說。

    這本來是她給自己留的後路，現在全部轉移給了小丫頭，她卻毫不心疼。在看到她的實驗體是夢夢的瞬間，她已經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能讓她活着離開這裏，比一切都重要。

    “那你呢？”夢夢卻沒忘記眠眠。

    “我……無所謂了，這個世界少我一個多我一個，都一樣……”

    眠眠苦笑一聲，一輩子待在黑暗裏的人，怎麼敢貿然踏入光明？之前憧憬期待了那麼久的一切，終究只是一場夢罷了。

    爲了確保夢夢能逃出去，接下來的半月，眠眠反覆將計劃好的一切教了她許多遍。

    半月之後，兩人終於被帶到了蠱池的上方，在那個幕後之人面前，被拉入了地下的影子裏，掉入了一個充滿扭曲線條的世界。

    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襲來，兩個女孩都是瞬間捂着腦袋倒在了地上，身下的影子卻像是有吸引力一般，互相聚攏，最後在兩人之間連接在了一起。

    兩個人全都被撲面而來的痛苦折磨到顫抖，但眠眠還是強忍着擠出一個笑意：“不用怕，夢夢，我會讓你活下來的。稍後不管我變成什麼樣，都不用害怕，即使變成怪物，我也一定會保護你……”

    “這點痛苦，對我來說……小意思……”

    眠眠乾笑着，開始嘗試將夢夢影子中的痛苦吸收過來，加持到自己身上。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她並沒能將影子吸收過來，反而是自己的影子在變短，同時她身上的痛楚感也在快速減少。

    眠眠驚訝的看着對面的女孩：“夢夢，你在做什麼？”

    “原來這才是你一直在承受的痛苦，是我太天真了……”小女孩虛弱的看着她，擠出一個乾笑。

    “快停下！這樣下去我們兩個人都會死的，你要白白浪費我給你創造的機會嗎？”感受着身上的痛楚還在持續降低，眠眠頓時着急起來，她這裏減少的每一分痛苦，都會加持在對面的女孩身上。

    “不會浪費的……”

    女孩倒在地上，身體痛苦的縮成一團，但還是強行露出了一個微笑：“那麼複雜的事情，我肯定做不到的……所以，還是你來逃跑吧……”

    “……不用怕，我會幫你將所有痛苦的記憶一併帶走……你要帶着我的記憶，入夢，然後活下去……”

    伴隨着女孩越來越虛弱的聲音，眠眠身下的影子開始快速被抽走。

    痛苦如潮水般退去，眠眠忽然感覺前所未有的輕鬆，同時一股巨大的睏意涌來，她努力想要保持清醒，卻還是抵擋不住身體強烈的反應，漸漸閉上了眼睛……

    ……

    “真讓人吃驚，不是嗎？”

    高臺之上，幕後之人站在影之間上方，看着影之間中的兩個女孩身上出現的種種變化，語氣有些激動的朝身後的麻桿人開口。

    “這兩個孩子，就像平行世界的同一個人，一個天生站在光裏，一個天生站在影子裏，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個組合……我有預感，今天，將會誕生我們教會有史以來最棒的一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