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夜幕降臨

    和那些總是欺負自己的人相對應的，在身邊也總有幫助自己的人出現。

    與其去指責世人愚昧，不如說人性本身就是複雜的。

    所謂真理、以及神性什麼的……在塔西婭看來，這些概念距離自己都太遙遠了，並不是現在的自己應該去關心的問題。

    她只是一個普通人，也只能過好作爲普通人的一生。

    所以，她少有地表露出了抱歉卻又十分堅定的表情。

    “我很感激您給予了我求學的機會。”

    “但我想，我認定的朋友並不是您想的那種人；要說另有圖謀的話，我身上也沒有值得他們這樣掩飾才能獲取的東西。”

    那兩位貴爲公爵子女的友人，即便是以威拉德主教的身份地位也無法讓他們假意討好，更不用說本可以完全不搭理的自己了。

    自己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友情，是千真萬確地存在於彼此心底的東西。

    ——那不是因爲虛無縹緲的神明眷顧，而是因爲我們自己。

    看到塔西婭臉上的神情有些不對，威拉德陡然意識到，自己這番話可能產生了相反的效果。

    “好吧，就當他們是真心把你當做朋友看待。”威拉德退讓了一步。

    “但是除他們以外的人呢？”

    說這些話，威拉德從來都無愧於心。

    “你想過沒有，清溪學園的學生、你的那些同學們，將來幾乎必然會成爲洛恩斯王國的高級官員，可你也看到了他們都是什麼樣子。”

    “王國的未來將要靠這樣一羣人統治，你難道想象不到屆時這個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塔西婭咬了咬下脣。

    “——還有我。”她說。

    “這個國家裏，還有我、和與我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塔西婭忍不住出口反駁，“我們會改變那些不合理的欺壓、讓更多人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這樣的念頭，雖然之前從來沒有付諸於口，但早已在腦海中有了大致的輪廓。

    就像維恩曾經對自己說過的一樣。

    【——事物並不是靜止的，而是會向前發展的。】

    自己會不斷、不斷地進步，然後，和其他有志於此的人一起推動這個世界向前發展。

    “天真！”威拉德冷冷地喝道。

    “貴族們的思想已經完全僵化，是你想要去改變就可以改變的嗎？！”他質問道。

    塔西婭沉默了兩秒。

    “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威拉德主教所說的，反而幫助自己堅定了信念。

    塔西婭從未像此刻一樣明了自己想要的未來該是什麼樣子。

    以前只是單純地想着，將來只要媽媽能保持身體健康，然後自己也可以力所能及地幫助其他人就好了。

    如果去教廷的話，其實也未必不能夠做到這些。

    但她還不想就這樣離開。

    在這個自己逐漸產生歸屬感的地方，她還有着許許多多的未竟之事。

    此前在克莉絲的指導下，麪包店的經營狀況非常不錯，而母親和自己辛勤工作，也攢下了一筆錢財……假以時日，或許可以將自家臨時租住的店鋪買下，在王都真正擁有一個家。

    等自己畢業之後，憑藉清溪學園年級第一的金字招牌，也一定可以找到不錯的、可以幫助到大家的工作。

    到時候，媽媽就可以安心在家修養，再也不需要這麼辛苦了。

    自己在工作之餘，也可以時時和要好的朋友們小聚。

    這樣的將來，在塔西婭心目中完全是像夢一般美好的生活。

    威拉德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

    “你，成長了不少。”

    如果是以前那個小心翼翼、總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的塔西婭，一定不會這樣有膽量地與自己的意志對抗。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在清溪學園就讀，對她起到的培養效果還算不錯。

    可是……她似乎背離了神的指引，甘願混同於愚昧衆生之中。

    難道，是時機還沒有成熟嗎？

    也是。

    現在的她還太年輕了，無法體會到神的救贖。

    想到這裏，威拉德剛隱隱有幾分氣怒的心情又重新平復了下來。

    “塔西婭，你知道麼？小時候的我，出自一個非常貧窮的低等貴族家庭。”

    他的話音縹緲。

    似乎將他帶回了那遙遠的、記憶模糊的過去。

    “雖然名義上是貴族，可父親身上的爵位卻搖搖欲墜，貴族們不把我們看作人、普通平民更是對我們厭惡之極。”

    如果不是在塔西婭面前，他絕對不會說出那些往事。

    只要一提及，那種深刻到骨子裏的自卑、和那份沉浸在回憶之中的痛苦，就會隨之涌出，將自己的思想佔據。

    主啊……饒恕我怨恨衆人的罪過吧。

    威拉德閉上了眼睛。

    “那個時候的我，受到的欺凌絕不比你遭遇的欺壓少。而我的內心，也遠遠不像你這樣堅定……”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後來，是教會教導了我該如何去寬恕。”

    “寬恕對方，也寬恕我自己。”

    這時，他再度睜開了眼睛。

    “如果不是以教會人士的身份，僅僅身爲一名失去祖上低等爵位的平民，或許我此生都不會有一展心願的機會。”

    “正因爲我和你一樣，所以才明白，像我們這樣的人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正因爲是同樣的人，所以不想她再經歷一遍如此煎熬的折磨。

    “不是去向那些大貴族們搖尾乞憐，然後年復一年地違背自己的本心、痛苦地履行他們下達的命令，最後乞求他們隨手丟出來的一點點食物。”

    威拉德的目光中，似有星塵點點。

    “像我們這樣、如雜草一樣生長的民衆們，唯有向神的天國靠近，罪惡的靈魂才能得救。”他說。

    “我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爲了將神的旨意傳達至人間。”

    塔西婭嘴脣緊閉着，不言不語。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彷彿已看到了不遠的將來，威拉德面容悲憫地注視着她。

    “教會，才是真正適合你的地方。”

    留下這句話，威拉德緩緩地轉身離開了。

    教堂門口，此刻百感交集的塔西婭回過頭去，看了一眼不知不覺中已經消失在天幕邊的夕陽。

    夜幕，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