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格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克里斯韋伯字數:3832更新時間:24/07/02 17:41:30
“大將軍言河北之事,可否說的清楚一點!”裴居道沉聲道。
“好!那我先請各位猜一個謎!”王文佐笑了笑:“大概是龍朔三年,我隨劉仁願劉都督平定了百濟叛亂,受命來長安辦差。經過河北貝州,正好遇到暴雨,便在當地高雞泊畔的一座廟宇避雨。
當時我等被雨水打溼了衣衫,爲了烤火取暖,便去向廟祝借些柴火木炭,又給了些香火錢。那廟宇供奉着兩尊神像,一站一坐,坐着的那位是長鬚中年漢子,身着赭黃色袍服頭戴襆頭,神情和善;另一神像站在那長鬚黃袍漢子身後,濃須高顴,身着鐵甲,一手按在腰間劍柄上,一手指向前方,虎目圓蹬,倒似像是在叱呵誰一般。諸位相公猜猜這兩尊神像是何人?”
衆人聽到王文佐這番沒頭沒腦的故事,個個如落五里霧中,摸不着頭腦,一人笑道:“大將軍這謎出的也忒難了,你只說這廟在河北貝州高雞泊畔,又說廟裏供奉兩個神像的模樣,這等鄉里淫祠供奉的野神天下間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們哪裏猜得到?你須得再給個提示!”
“對呀!要給個提示!”
“對,不然根本就無從猜起呀!”
“先給個提示,我等才好猜!”
面對衆人的抱怨,王文佐點了點頭:“不錯,這麼猜的確有些難了,我就給個提示吧!這廟的名字叫做‘夏王廟’,這下你們都猜得到了吧?”
“夏王廟?兩尊神像?河北貝州高雞泊,難道是那兩位?”
能夠混進政事堂的智力肯定遠在平均線以上,把王文佐提出的這幾個要點串聯起來,衆人立刻就猜到了背後的答案,個個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簡直是無法無天!”一人狠狠的拍在几案上。
“對,竟然敢供奉逆賊,當地的刺史知縣卻茫然不知,一定要嚴加處置!”
“當時大將軍有何作爲?”有人問道。
“有何作爲?”王文佐笑道:“那廟宇香火極盛,廟中避雨的人就有百餘人,多爲健壯漢子,河北民風剛毅勇悍,我當時身邊才二三十人,哪裏還敢多說什麼?”
聽到王文佐自承自己當時因爲膽怯而沒有做什麼,衆人臉色都有些奇怪,不過倒是無人出言嘲諷。片刻後有人問道:“那事後呢?大將軍就什麼都沒做?”
“我能做什麼?”王文佐笑道:“上報官府,讓其將這夏王廟夷爲平地?諸位,這夏王廟香火如此之盛,肯定不是一年兩年了,就算能瞞得過刺史,本地官吏與豪右肯定是瞞不過的,而依舊好端端的放在那兒,這背後是什麼意思?是的,我到了長安後稟告上去,能將這夏王廟平毀了,然後呢?無非是當地人換個地方重新建一座新的,當地人對朝廷更增添了幾分惡感罷了!”
王文佐這番話讓衆人陷入了深思,的確正如他所說的,這麼大規模的廟宇和香火,肯定不會完全是底層百姓的自發建成,其中必定有本地豪強和地方官吏的支持、組織,至少是包庇,這本身就意味着很多東西了。除非是將當地翻個底朝天,那就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但這麼幹也有些小題大做了。
“大將軍!”戴至德問道:“你和我們說這件事情,到底是爲了什麼?”
“很簡單,向諸位相公道明河北形勢危殆!”王文佐沉聲道:“竇建德也好,劉黑闥也罷,都是快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的人活到現在的都五六十歲了,要說他們真的得了這兩人什麼好處,那是不可能的。當地人之所以建廟祭祀朝拜那兩人,說透了就是對現狀不滿。如果不滿的是尋常百姓,那倒也還罷了,可怕的是就連當地的豪強士人也是如此,一旦大勢有變,後果不堪設想!”
“大將軍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了吧!”裴居道冷哼了一聲:“幾個無知草民修座廟,你就說河北豪強士人對朝廷不滿。王三郎,你過往都是在軍中行事,還是缺了些歷練。天子信任你,讓你見了政事堂,你就應該多向諸位前輩多學着點,豈可這般大驚小怪,妄言天下大事?你這般做惹來恥笑事小,讓人以爲天子識人不明,有損聖人威望事大!”
裴居道這番話說的極爲不客氣,完全是一副長輩訓斥晚輩的口氣,衆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了王文佐身上,看他如何反應。王文佐笑了笑:“裴侍中的教訓,在下記住了。不過在下以爲,朝廷對河北還是要有些動作,體現關愛懷柔之意!”
“你說要怎麼關愛懷柔法?”裴居道問道。
“既然河北士民建這夏王廟,祭祀竇建德,索性朝廷發出敕書,承認其爲正祀便是!”王文佐道。
“承認夏王廟爲正祀?”裴居道冷笑了一聲:“竇建德是何人你難道不知道?此人曾經與我大唐爭奪天下,朝廷豈可承認其爲正祀?”
“裴尚書此言差矣,黃帝破蚩尤,漢高祖滅項羽,皆設廟祭祀,此事自古皆有,本朝爲何不可?況且隋末之時,羣雄並起,而天命所歸,乃本朝之文皇帝,是以羣雄束手,或爲臣妾,或身隕落,這等事世人皆知。竇建德爲人知義而尚仁,貴忠而愛賢,無暴虐及民,無淫兇於己。朝廷允許祭祀他,乃是寬宏大度,獎勵忠義之行。再說了,這夏王廟在河北所在皆是,又不是貝州才有,與其讓百姓私下羣聚,成爲亂事之由,不如朝廷承認,宣告河北士民,天命所在,非人力所能更替!”
裴居道被王文佐這番話說的啞然,半響之後方纔道:“你要這麼說也有幾分道理,不過這點小事,與河北諸州刺史提上一句便是,犯不着在政事堂上專門說吧?”
“若只是夏王廟一事,當然不至於在這裏小題大做!”王文佐道:“諸位,俗話說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如今天下一統,而河北文士卻少有進身之階、崔、盧、王、趙等子弟即便是天下知名的俊才,起家不過從九品,堪磨二十年也難得爲一刺史,長此以往,只恐河北士人有離心之憂!所以我打算請陛下下旨,仿文皇帝舊例,選拔天下文士俊才入昭文館,以爲儲才之用,不知諸位以爲如何?”
聽到王文佐的第二個建議,政事堂中衆人臉色都有些難看,裴居道問道:“那這選拔文士俊才照什麼規矩?由何人操辦?”
“詩、賦、箴、銘、論、表各作其一,由考官選拔二十人,然後天子面審再淘汰一半,留下十人!”
政事堂衆人聽到這裏,面面相覷,王文佐提出的辦法其實就是後來進士科中的雜文進士,只不過考的文章的種類更寬泛一些罷了,這種考法當然比此時唐朝所使用的明經科要公平多了,不說別的,就算前面你作弊過了關,最後那關過不去也是白搭,而且如果搞得太過分了,被天子發現不對,很可能會把所有人都牽連到。考慮到這個風險,敢在這條路上作弊的至少也得有水準以上的文才。
“大將軍,你方纔說要對河北懷柔,可這麼做的話也未必河北士子就能考上,豈不是白費力氣?”裴居道問道。
“這個就不勞裴侍中操心了!”王文佐笑道:“河北戶口數倍於關中,文學之士更多,如果給機會他們也把握不住,那就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懷柔並非拿其他地方士子的利益來收買河北,而是公平,只要公平了,河北人就算輸了也不會抱怨!”
政事堂衆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知已經無法阻擋王文佐的動作,畢竟他現在也是政事堂的一員,天子還對他十分信任,只要他一心想要做什麼事情,別人還真的攔不住。
“既然是這樣,那今日便到這裏吧!”王文佐笑道:“在下在南衙還有一點公事要辦,就先告辭了!”說罷他站起身向衆人拱了拱手,轉身離去了。
王文佐剛走,政事堂就好像被捅了的馬蜂窩一般,嗡嗡的爭吵起來,大多數人都滿臉怒色,大聲申叱,表達自己的不滿。
“真是太過分了,王文佐把這政事堂當成什麼地方?他的兵營帥帳嗎?咱們又不是他的帳中都督、麾下部將,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對呀!先是改革漕運,這也還罷了,後面說什麼河北人心思念竇建德、劉黑闥,就開始胡言亂語了,先是要將竇建德列位正祀,後來乾脆連昭文館選拔學士的事情都由他定了,他以爲他是誰呀?太宗文皇帝嗎?”
“真的是太無法無天了,以前只是聽說還不相信,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面對一張張激憤的面容,裴居道卻雙眼微閉,神色儼然,並非附和,戴至德站起身來,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對裴居道道:“裴侍中,裏面氣悶,咱倆去院子裏走走?”
“嗯!”裴居道應了一聲,跟着戴至德出了房門,來到院子裏,戴至德看了看院子裏的銀杏樹,突然嘆道:“裴侍中,我本以爲王文佐不過是一個倖進小人,現在看來倒是我小看他了!”
“哦?爲何這麼說?”裴居道問道。
“他今日說的這幾件事情,漕運也好,懷柔河北也罷,若是做成了,都是於國於民有大利的事情,卻要得罪不少人,若是倖進小人,怎麼會廢氣力做這種事?”
“照裴某看卻未必!”裴居道冷哼了一聲:“說不定是他根基不穩,希望立下大功來壓服那些不服他的聲音呢?”
“天子對他言聽計從,誰還能有他的根基穩?”戴至德笑道:“再說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王文佐的功勞,不說別的,只說那天夜裏,都是護主登基,尉遲敬德只怕還不如他吧?尉遲敬德受封國公,王文佐才是個縣公而已!他就算從今往後什麼都不做,只在政事堂當個泥塑木偶,天子也少不了他的官爵的!”
“戴公你說這些作甚?”裴居道冷聲道:“你若是要投靠王文佐,現在還來得及,只是要身居張文瓘之後,這滋味你未必受得了!”
“裴侍中你是知道我的,又何必說這種話激我!”戴至德嘆了口氣:“我對王文佐這個人並無惡感,這是他身兼將相,身爲人臣而權柄集於一身,只恐天子太阿倒持,有礙朝綱。只要他一日還留在政事堂,我就不可能站在他那邊!”
聽戴至德這般說,裴居道臉色變得好看了些:“其實今日這般也好,這些其他人都明白了,今後要說服他們就簡單了。而且正如你說的,只要他什麼都不做,只憑過去的功績,位極人臣就是遲早的事情,我們反倒拿他沒有辦法。他既然要做事,那就讓他去做,等到事情鬧大了,正好逼天子揮淚斬馬謖!”
“也只能如此了!”戴至德嘆了口氣:“我輩身爲宰輔,不能秉持公心,着實慚愧!”
“戴公!”裴居道冷聲道:“你若是不抓住這個機會,早晚你也會遇上倒黴事,那時你可以看看別人會不會秉持公心,會不會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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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含元殿。
透過深廣大殿的狹窄窗戶,夕陽餘暉遍灑地面,爲牆壁和牆壁掛上暗紅色的條紋。天子曾經在這裏接待羣臣賓客而如今只剩下四壁如洗,地板和擺設上已經滿是厚厚一層塵土,但在武氏眼中,整個大殿依舊浸潤在一片暗紅之中。
她從後面進入,慢慢的穿過殿內大廳,穿過兩排高聳的木柱,這裏的每一根木柱都是用合抱粗細的大木建成,當時關中平原周圍山地中早已沒有這等粗細的巨樹,都是從更加遙遠的西南、西北地區的深山中採伐運輸而來。武氏的指尖劃過一根又一根木柱,最後登上臺階,停留在自己的椅子前,坐了下來。堅硬的木板接觸她的皮膚,讓她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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