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一章 沙吒相如的野望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克里斯韋伯字數:3901更新時間:24/06/28 21:05:15
    當然,那些百濟武士們借的債的利息肯定不至於高到這個地步,但是按照王篙說的,春天借秋天還半年就要三成多,折算成年化利率也差不多百分七八十了,在現代人看來已經是匪夷所思的高利貸了。

    但在古代世界裏,這個利息其實很平常,甚至可以說比較低了,究其原因很簡單——在古代世界,絕大部分國家都是以農業爲基礎的,而農業累積剩餘產品的速度遠遠低於工商業,自然累積下來可供借貸的剩餘產品十分稀缺,而農業生產是一種高度週期性、產量高度不確定性的生產活動,天然需要借貸,在這種情況下,借貸利率也遠遠高於剩餘產品極大豐富的近現代社會。即便是同樣的古代社會,在商品經濟發達的貿易城邦,由於可供借貸的剩餘資本遠比低於閉塞的農業村落豐富,所以利率也會低很多。

    比如古希臘的雅典城邦興盛時,通常抵押貸款利息爲 12%,商業貨款利息爲 16—18%,海上貿易借款利息爲 30%,而中國古代農村支借穀物,借一還二是很常見的情況。王文佐一口就把利率上限壓到年利率百分之二十,確實傷到不少人了。

    “看你這樣子,應該也放出去不少債了吧?”王文佐笑道。

    “不敢欺瞞大將軍,確實有借出去一些!”王篙苦笑道:“若是依照您這麼說,不少放出去的債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你是說已經拿回的利息都足夠抵扣本金了?”王文佐笑道。

    “嗯!”王篙嘆了口氣:“大將軍這二成的利率着實是有些低了,便是同村之間相互借貸也不至於這麼低呀!”

    “那你現在放出去多少?平均下來有幾成利?”王文佐問道。

    “小人放出去的不多,也就六千餘石谷,麻布三四千匹!平均下來一年四成上下吧!”

    “這還不多?”王文佐瞪了王篙一眼:“這麼算來,每年伱光是放債的利息就能受到兩千多石谷,一千多匹麻布,你家多少人口,吃用的了這麼多?”

    “吃用是吃用不了,小人也就是將家裏多餘的谷布放出去賺點小錢!誰都這麼做呀,怎麼輪到小人就不成了!”王篙苦笑道。

    王文佐冷哼了一聲,他知道王篙其實說的不假,古今中外的農民們勤耕苦做,有了剩餘的糧食多餘的出路無非有二:第一放貸取利、第二兼併土地。王篙當初跟着王文佐圈佔的土地早就超過了他家能夠耕種的上限,加上百濟這些年仗打下來,地比人多,他再去兼併土地的可能性不大,估計放貸取利的事情沒少幹。

    “除了你,軍中還有多少人這麼幹?”王文佐問道。

    “這個——”王篙猶豫了一下:“估計不少,只要有多餘糧食的,多半都會通過這個賺點,畢竟誰也沒把這個當回事!”

    王文佐沒有說話,他也沒想到在自己千辛萬苦,在百濟建立一個軍功地主集團,可這些軍功地主的上層居然這麼快就開始放高利貸取利,雖然還沒開始兼併土地(剛剛打完仗,百濟的空閒土地太多,加上倭國還有大片荒野可供開發,這麼做划不來),但無疑對武裝力量的戰鬥力有很大的影響。王文佐也不可能完全廢止民間借貸,能做的只有限制利息,減少其危害了。

    “大將軍!”王篙見王文佐半天不說話,心裏有些發虛:“方纔那些都是小人隨口說得,也不一定都對,要是有不對的地方,還請您多包涵!”

    “王篙呀!”王文佐嘆了口氣:“你也是跟隨我的老人了,你想要積穀生財,發家致富這也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上陣廝殺,麾下的兵卒都是欠你一屁股債的能打贏嗎?如果仗都打輸了,你性命都保不住,倉中的糧食布帛再多不也是給別人準備的?”

    王文佐的巡視時間比鬼室芸預料的要短的多,他回到周留城後就頒佈了德政令,這立刻就在整個熊津都督府激起了一番風浪,中下層軍官和士兵們,無論是有沒有肩負債務的,都歡欣鼓舞;而上層軍官和商賈們的態度就複雜多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是不滿的,但沒人敢公開表露出來,王文佐多年以來的威望和隨他而來的大批軍隊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三郎!沒想到你還真的把這‘德政令’給頒佈出來了!”鬼室芸笑道。

    “怎麼?你以爲我不敢嗎?”王文佐笑道。

    “不是不敢,而是天底下人刀口都是朝外的,那些放債的多半都是你的人,我是當真沒想到你會對他們下手!”

    “我也是沒辦法,接下來要打仗!”王文佐嘆了口氣:“你要讓士兵們流血賣命,就不能讓他們有後顧之憂。大戰在即,就算是親生兒子,也不能心軟了!”

    “親生兒子也不能心軟?”鬼室芸嘆了口氣:“你們男人的心真狠!”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王文佐道:“現在最多也就死幾十、幾百人,如果仗打輸了,那死的可是成千上萬呀!”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冰冷如鐵:“希望不要有人不開眼,往刀口上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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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前面就是白江口了!”

    “很好,下令各船降帆,下槳!”沙吒相如道。

    再一次看到白江入海口熟悉的白色石灰岩崖壁,沙吒相如不禁感慨萬千,他能夠感覺到腳下的甲板在隨着海風起伏,頭頂上的旗幟被吹得烈烈作響,這讓他不禁想起往事:自己時而衝上高峯,時而跌入波谷,不過命運之神終歸還是站在自己這邊。很多比自己高貴、勇武、聰明的人都已經死了,而自己還活着,不但活着,還統領着軍隊,如果這次打贏了,就還能更進一步。想到這裏,他禁不住回過頭,一條條大船正繞過陸岬,進入白江口,然後順着晚潮,逆流而上。船隊組成的縱隊排成一個參差不齊的縱隊,足足有三裏多長。望着一根根桅杆,沙吒相如不禁意氣風發,比起女人,他更愛軍隊。

    由於最臨近周留城的碼頭已經被船隻佔滿,從倭國來的第一隊援兵的船隻只能停泊在位於周留城上游一里左右的河灘,倭人的長船沿着河灘一字排開,延伸至目力極限,桅杆如長矛林立。深水處停靠着十多條戰利品:平底貨船,寬身帆船,大帆船……都是沙吒相如在來時路上搶來的,它們吃水深體積大,無法靠近岸邊。各船船頭、船尾和桅杆上飄蕩着各色各樣的旗幟。

    “這麼多船,看來大將軍這次是要大幹一場了!”物部連熊笑道。

    “誰說不是呢!”沙吒相如笑了笑:“高低要把新羅國滅了,這些狗崽子,當初就藉着大唐的勢沒少坑害我們,幾百年的仇怨這次總算是到了報應的時候了!”

    “恐怕還不止滅新羅!”物部連熊露出神祕的笑容,他壓低了嗓門:“聽說過嗎?大將軍這次從長安回來,是要幹一番大事業!”

    “你呀,就是喜歡聽這些有的沒的!”沙吒相如笑道:“有這個心思,不如琢磨着怎麼打仗!”

    “這有啥好琢磨的!以現在的力量,打新羅還不是泰山壓卵?問題是打贏了之後的事情!”沙吒相如道。

    “打贏了之後?還能怎麼樣?回長安唄!”

    “怎麼回?帶兵回,還是——”

    沙吒相如笑了笑,沒有回答,此時他的座船已經靠攏岸邊了,他能夠看到岸邊連綿的軍營。“物部連熊這個蠢貨,他該不會以爲只有他想到這些了吧?”沙吒相如腹中冷笑道:“但要能在這個世道活下去,活得好,就必須該知道的時候知道,不該知道的時候不知道,否則讓上位者怎麼辦?”

    “放條小船,我要上岸!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物部殿!”沙吒相如一邊說話,一邊整理好自己的衣衫,然後他順着繩梯登上小船,槳手們划動長槳,小船向岸邊駛去。

    站在棧橋上迎接他的是黑齒常之,老朋友張開雙臂,兩人相互擁抱,沙吒相如笑道:“見到你真高興!”

    “我也一樣!”黑齒常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你來的正是時候,這些日子熊津這邊出了不少事,大將軍很需要倭國的援兵!”

    “出了大事?還要援兵?”沙吒相如有些驚訝:“和新羅人打輸了?”

    “不是,比這糟糕多了!”黑齒常之嘆了口氣,將王文佐頒佈德政令的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事情就是這樣子,下級軍官和士兵們很高興,但有錢有糧放債的人就很惱火了,但他們又不敢違逆大將軍,只能將不滿隱藏在腹中!”

    “德政令?果然不愧是大將軍呀!”沙吒相如感嘆道:“我第一次見到敢這麼幹的人,嘿嘿,沈法僧他們那夥人豈不是氣炸了?”

    “那倒不至於,不過的確很不高興!”

    “那你呢?也虧了不少吧?”沙吒相如問道。

    “我還好,你也知道我家宗族戶口多,所產的糧食供應自己和宗族吃還有養馬才將將剩餘,哪有那麼多錢糧放貸?”

    “這豈不是因禍得福!”沙吒相如笑道。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黑齒常之苦笑了一聲:“不過你說的沒錯,大將軍就是大將軍,這手段,這氣魄,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那是自然,大唐天子他都能說換人就換人,百濟這點蠅營狗苟的玩意在他眼裏又算得什麼?”沙吒相如冷笑了一聲:“沈法僧那些人要是識相也還罷了,要是不識相,那可是咱們兄弟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

    “還能是什麼?換刀呀!”沙吒相如冷笑道:“論起兵法武藝,咱們兄弟難道比不過沈法僧他們?不過是他們運氣好,站在了大將軍一邊罷了。然後憑資歷情分才壓我們兄弟一頭,要是他們蠢到惹惱了大將軍,豈不是我們兄弟倆翻身的機會?”

    “原來你還存了這個念頭,我倒是沒想那麼多!”黑齒常之嘆道。

    “哼!那是因爲你這幾年沒在倭國,沒看到賀拔雍和元驁烈他們幾個過得都是啥日子!”沙吒相如冷哼了一聲:“這麼說吧!當初的百濟王過得也不如他們幾個,莊園囊括山澤,財庫堆積如山,僮僕成軍,這才幾年時間,他們就這麼肥。這次大將軍大舉興兵,咱們兄弟可不能再落在人家後面了!”

    “我倒是沒你這麼大的胃口!”黑齒常之笑了笑:“大將軍已經給我不少了,我很知足。再說他這次說了,滅了新羅之後便立金仁問爲王,兩國的疆域也不會有大變動,哪裏有那麼多好處分?”

    “大將軍現在這麼說,不等於將來會這麼做,再說金仁問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不一定呢!”沙吒相如笑道。

    “活到那時候?你這是啥意思?有人想殺他?”

    “我可沒說!”沙吒相如笑道:“反正一旦打起來,啥事都可能發生,你還記得當初起事的時候嗎?鬼室福信、道琛、扶余豐璋、中大兄皇子、安倍比羅夫這些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可是後來都是啥下場?咱們兄弟就靜觀其變吧!”說到這裏,他拍了拍黑齒常之的肩膀,大笑着向前走去。

    援兵的到來,就好像一瓢涼水,將周留城原本即將沸騰的局面壓了下去。不管心裏怎麼想,所有的人都低下頭,馴服的依照命令行動,爲即將到來的戰爭做準備。整個熊津都督府就好像一張引滿的強弩,就等着扳機被撥動,發出雷霆萬鈞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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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留城,會議廳。

    “在會議開始之前,我要提醒諸位,整個計劃的目的是爲了迫使新羅人離開他們堅固的山城,和我們進行野戰,在一天之內決定整個戰爭的結果!”沈法僧拿着小木棍,站在王文佐的身旁,大聲向長桌旁的衆將宣佈作戰計劃,這通常是副將的工作。這在軍官們眼裏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先前的德政令並沒有影響到大將軍對他的信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