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弟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克里斯韋伯字數:3834更新時間:24/06/28 21:05:15
    “不敢!”薛仁貴略微謙讓了一下,便當先第一個走了過去。金法敏看着對方的背影,暗想對方到底知道多少?金仁問和他說了什麼?方纔他說的節哀是嘲諷還是威脅,或許那不過是句毫無意義的客套話,他不知道。

    金仁問是第二個,他沒有說話,只是向兄長點了點頭,雨水順着他的黑色貂皮披風滑落,裏面是黑色的孝服,金庾信的死太過突然了,他甚至來不及準備外面的孝服,只能黑色貂皮披風替代。金法敏的目光緊緊盯着金仁問的背心,假如今天棺材裏躺着的是他而不是金庾信該多好呀!新羅王心中暗想,我肯定無需爲其哀悼反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肯定會換上最華麗的蜀錦外袍和金線內衣,還在頭際配搭鑲嵌滿寶石的王冠,以示我的喜悅。

    王家隊伍穿過兩道石門,來到金春秋墓前的小殿堂,依照金春秋臨死前留下的遺囑:他希望死後能夠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比鄰而居。金庾信的棺材被擡到穹頂之下,地上的石板已經被擡開,露出一個黝黑的洞穴,那兒有一條狹長的墓道,直通先王的安居之處。周圍的新羅貴族們紛紛在王后和國王身旁跪下,無聲的抽泣,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曾經在金庾信的麾下作戰,有的人甚至父子兩代人都跟隨金庾信和金春秋,參加過大小幾十次戰鬥。看到這一切,金法敏覺得踏實多了,至少這我還有很多支持者。

    在用青銅、橡木、花崗岩堆砌而成的穹頂之下,金庾信的軀體躺在地洞旁的棺材中,在送進墓穴之前,這個老人將在這裏停留三天,以供衆人拜祭。依照新羅人的風俗,金庾信的屍體身着鐵甲,雙手疊放在胸前,神色威嚴,他的右手邊是弓和箭囊,左手邊是連鞘的寶劍,彷彿是即將出發去征討自己的仇敵。而現在他已經不在人世,還有誰能保衛自己的王座呢?金法敏下意識的目光掃過衆人。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送葬儀式結束了,金法敏疲憊的走出殿堂,他幫助自己的妻子登上轎子,正準備離開,看到薛仁貴朝自己走過來,面孔紅潤,鬍鬚中卻已經有了灰白色斑點。金法敏意識到對方應該有什麼事情和自己說,便親吻了一下妻子的面頰,示意轎伕先送妻子離開。

    “庾信公乃天下少有的豪傑!”薛仁貴嘆了口氣:“恐怕有生之年,我很難在貴國見到這麼出色的人物了!”

    這廝到底是什麼意思?是隨便找句話開啓話題,還是有意這麼說?金法敏心想,口中卻漫不經心的答道:“是的,我們所有人都很懷念他!”

    “是呀!”薛仁貴攤開手掌:“失去這樣一位豪傑,又怎麼能不懷念呢?當初先帝去世時,我也有類似的感覺。真的,我能夠理解您現在的難處:唉,我們都很清楚,沒人能有本事擔起庾信公留下的擔子,然而死者已逝,國家終究得有人統治,必須有人統治。在這個黑暗的時刻,您需要幫手,忠誠而又有能力的幫手!”

    這廝到底是什麼意思?金法敏皺起了眉頭:難道庾信公真的是死於唐人之手?否則他爲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好似他早就知道庾信公會死一樣。

    “您說得對,庾信公去世後留下的空缺,的確無人能夠填補,難道薛總管有什麼建議?”

    “殿下,您的兄弟是最好的人選!”薛仁貴指了指不遠處的金仁問:“真的,您比我更清楚他的才具,而且聖上也對仁壽將軍十分信任,如果您任用他替代庾信公的位置,有關唐與新羅之間的那些不好的風聲,很快就會不攻自破的。”

    金法敏的笑容完全凝固了,他擔心自己會把牙齒咬斷。讓金仁問替代庾信公的位置?薛仁貴以爲他是誰?難道我會把自己和新羅煮熟切好,撒好調料醬汁,裝在盤子裏送給他們嗎?他氣得說不出話。

    “殿下,我來之前曾經聽聞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言,比如新羅和高句麗逆黨的關係;但我覺得這應該是逆黨故意散佈出來挑撥大唐和新羅的關係的。我曾經數次出兵海東,與貴國並肩作戰,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對令尊和庾信公的品德、才具都欽佩不已。所以我希望殿下和仁壽將軍能像令尊和庾信公一樣,對大唐赤膽忠誠,嚴守藩國的本分……”

    “薛總管!”金法敏打斷了薛仁貴的話:“我想您還並不清楚吾國的內情,庾信公在臨死前,已經向小王舉薦了他的弟弟,也就是金欽純代替他的官位,小王也接受了庾信公的舉薦,所以恐怕無法接受您的提議了!”

    “金欽純?”薛仁貴錯愕的看着金法敏:“可金仁問是您的兄弟,也是聖上最信任的人!”

    “那也只能如此了,畢竟小王已經答應了庾信公,總不能庾信公屍骨未寒,小王就毀諾吧?”金法敏笑道:“至於聖上的事情,小王會上書謝罪的,想必聖上也能夠體諒小王的爲難之處!”

    薛仁貴紅潤的臉上掠過一絲紫意,他的脖子變粗了:“這,這——”

    “就這樣吧!”金仁問突然從背後走來,他抓住了薛仁貴的手臂:“薛總管,我想陛下能夠理解家兄的難處!既然木已成舟,我們就不要爲難家兄了!還有,這裏的味道不太好!”

    “什麼意思?”面對金仁問,金法敏連裝樣都懶得裝了,他昂起頭冷冷的問:“味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金仁問道:“屍體腐爛的很快,必須早點入土!”

    “如果你思念長安的氣息,你可以上最快一條船!”金法敏很清楚金仁問對自己的威脅,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王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而自己的孩子也還小,他打算將金仁問儘快從新羅打發走,這廝離開新羅,自己才能安寢。

    “仁壽將軍是我的副將!”薛仁貴又開口了:“在平定海東戰事之前,他必須留在這裏!如果有時間的話,希望您可以和我們商議一下戰事的事情!”

    金法敏知道自己無法推諉,便沉聲道:“葬禮結束後,小王就和您談談!”

    “很好!”達到了此行的目的,薛仁貴滿意的點了點頭,他也不想在這裏繼續聞死人的臭氣了,雖然他對於此並不陌生,但畢竟不是啥令人愉快的事情,他向金法敏欠了欠身體:“那我就靜待佳音了!”

    上了馬,薛仁貴對金仁問道:“仁壽將軍,看來令兄對你還是很提防!”

    “這不奇怪,他一直都是這樣!”金仁問在馬背上搖晃着:“父親在世的時候他還好些,父親離世後他就很明顯了!”

    “因爲王位?”薛仁貴問道。

    “還能因爲什麼?”金仁問回答的有點漫不經心,薛仁貴倒是不以爲忤,他很清楚金庾信和金仁問的特殊關係,這個老人的死對他無疑是有着巨大的衝擊。

    “那就沒辦法了,畢竟王位只有一個!不過你若是想坐上去的話?聖上肯定會願意施以援手!”薛仁貴低聲道。

    金仁問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薛仁貴也不多問,兩人便這般回到各自住處。

    金仁問回到住處,換了一身衣服,準備歇息,身邊奴僕前來稟告,說外頭有人求見。

    “不見,便說我有些倦了!”金仁問有些厭煩的揮了揮手。

    “那人說自己姓曹,是奉您至交之令來見您的!”

    “曹?奉我至交之命?”金仁問稍一思忖,便點了點頭:“你帶他進來吧!”

    曹文宗一身素麻衣,一頭烏髮,脣邊始終掛着笑意,讓他看起來像路旁尋常行人。他長袍領口磨損,一邊袖子撕破後草草縫上。“十分抱歉打擾您的休息!”他開口道,“遵照主上之令,小人在新羅,靜候仁壽將軍的吩咐!”

    “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金仁問還記得長安故事,笑道:“怎麼了,文佐又有什麼謀劃?”

    “無他,只是助您登上新羅王位而已!”曹文宗笑道,他上前兩步,附耳低語了幾句,金仁問臉色大變:“什麼?金庾信是你殺的?”

    “不錯!這廝替金法敏出謀劃策,在倭國搗鬼,生出不少事端來,主上就令我來新羅,想辦法取了他的性命!”曹文宗坦然直言:“主上曾經說過,只要您想要當上新羅王,他願意鼎力相助!而金庾信不死,金法敏的王位便有泰山之靠!”

    “好吧!”金仁問強自按下複雜心情,問道:“你是怎麼殺金庾信的,仔細說來聽聽?”

    “其實也很簡單!”曹文宗笑道:“主上在這新羅國中已經有了些安排,早就在金庾信府中安插了幾個眼線,將其府中的地形、安排探查清楚,畫成圖冊出來,我預先記熟了。前天晚上帶了兩個得力的助手潛入府中,進了那廝的寢室,先扼殺了同房的護衛,後又用枕頭悶殺了金庾信!”

    “這麼簡單?”金仁問吃了一驚。

    “其實沒有這麼簡單,光是在金庾信府中安插眼線就花了不少功夫,若不是主上早有安排,光是這件事情就難如登天!”曹文宗笑道:“只要把那廝府中地形圖冊,夜裏崗哨安排都查清楚了,殺一老兒又有何難?”

    “哎,文佐總是料敵於先!”金仁問嘆了口氣:“既然是你三郎的人,我也不和你繞彎子了。這次薛總管來海東,不光關乎新羅,還有熊津都督府,倭國,他都有統轄節度之權。我也知道這兩個地方與三郎關係匪淺,尤其是倭國,更是三郎的口中之食。我先和你透個底,你帶個口信,讓那些人預先有個防備!明白嗎?”

    “熊津都督府?倭國?”曹文宗臉色微變:“難道說朝廷也要對那兩個地方下手?”

    “很有可能!”金仁問點了點頭:“旨意裏沒有明說,但我估計薛總管那裏有口詔,不到關鍵時候,他是不會亮出這張底牌的!怎麼應付,你先稟告沈法僧、賀拔雍他們幾個,三郎現在畢竟還在長安,消息往來少說也得好幾個月,很多事情還是得你們自己做主!”

    “我明白了,那小人先告辭了!”曹文宗趕忙向金仁問唱了個肥喏,起身退下。

    送走了曹文宗,金仁問走到窗旁,此時外間天已經黑了,他看着窗外,外間一片昏暗,就好像他的心中。金庾信的死讓他有種失去最後一點依靠的錯覺,雖然這個老人一直毫不含糊的站在兄長的一邊,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自己的親舅舅(金春秋娶了金庾信的妹妹爲正妻),是父親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點殘餘。他離開人世,意味着自己和兄長之間的最後那點屏障已經不復存在,當初大家團結一起,齊心協力打敗百濟和高句麗,興盛新羅;而現在共同敵人都已經倒下,剩下的唯有兄弟二人,持刀而立。

    “我累了!”金仁問喃喃自語:“但這條路既然踏上了第一步,就不能停下來,要麼倒下,要麼走到終點!想必兄長你也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無論我做什麼,你也會理解我的吧?就好像我也會理解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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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光從窗口射出,在路上投下一條長長的人影。

    曹文宗不喜歡影子,從他過往的經驗,影子在夜裏意味着暴露,暴露意味着危險,危險往往就意味着死。他加快腳步,將自己的身體隱入拐角,當影子從街道上消失時,他下意識的鬆了口氣。

    從金仁問口中吐出的信息讓他心中一片混亂,跟隨王文佐這些年來,他已經逐漸由一個武藝高強的江湖遊俠,變爲一個心思縝密,行事果決的武士。他很清楚王文佐一言一行很多時候都有不爲人知的深意,而且很多時候總是只做不說。就拿他在百濟、倭國、遼東所做的那些事情,單獨來看每一件事情都是爲了大唐在東北的安泰,但如果把這些事情串聯起來,就不好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