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原委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克里斯韋伯字數:3825更新時間:24/06/28 21:05:15
    但更讓桑丘驚詫的消息是擊敗叛軍之後,朝廷的大軍並沒有銜尾追擊,將這羣膽大妄爲的河北叛軍一網打盡,而是開始爭奪戰場上叛軍遺落的金銀財物,更恐怖的是,大勝之後的回紇人甚至對附近的村落燒殺搶掠,屍首飄入渭河之中,下游數十裏都能看到。

    “這,這怎麼可能?”桑丘已經聽到張口結舌:“這裏可是關中呀!那渭河距離長安城只有數十裏遠,可謂是天子腳下,那些回紇人這麼大膽?敢在這裏搶掠?他們就不怕朝廷懲治?”

    “懲治?”白敏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郎君你也是個官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在朝廷眼裏這些回紇人可是有功之臣,貴客!若沒有他們,這夥叛軍可沒這麼容易對付的?若是再打輸了,朝廷恐怕就要堅壁守城了,城外那麼多莊園別宮可都成了那些叛軍的囊中之物,那長安城中的貴人們損失可就大了!比起這些,死上千百姓,十幾二十個村子被搶掠一番又算的什麼?”

    “話不能這麼說,功勞歸功勞,過錯歸過錯,功過不能相抵消,這些回紇人是有功,可不能對後面的過錯當做沒看到!”

    “哎,你還真是不明白!”白敏搖了搖頭,笑道:“我就打個比方吧!你家遇到盜匪襲擊,正形勢危急的時候幾個正好來家中拜訪的客人拔刀上前,把強盜都趕走了,事後這些客人也沒和你說,就從你家的牲口欄裏牽出十幾只羊,兩頭牛來殺了吃,你難道會因爲這個怪罪他們?”

    “這自然不會怪罪!”桑丘苦笑道:“可也不能這麼比吧?回紇人殺得是人,又不是牛羊,豈是一回事?”

    “在你眼裏那些村民是人,可在朝廷眼裏可就未必了!”白敏冷笑道:“只怕在朝廷眼裏,那些百姓服勞役,繳納賦稅,不和牛耕地,羊長毛,吃肉一樣嗎?”

    桑丘聽到這裏,頓時啞然,他想起自己當初在百濟當牧奴時,也曾經被主人虐待打罵過,在當初的主人眼裏,只怕他還真未必比得過放牧的牲畜,沒想到唐國的朝廷天子也是如此,難道天下真的都是一般黑嗎?

    “罷了!”白敏見桑丘不說話,還以爲自己惹惱了對方:“方纔是我說的過了,還請郎君包涵!”

    “沒什麼!”桑丘擺了擺手:“你沒有說錯什麼,剛剛是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算了,不提這些事情了。我看你身上衣衫單薄,馬上就要入冬了,我有兩件舊衣你先拿去穿吧!”

    “在下家貧,就謝過郎君了!”白敏拱手拜了拜,桑丘讓部下取了兩件舊衣出來,交給白敏道:“你那些話雖然說的有些道理,但若是讓多事之人聽了,只怕會惹來禍事,今後還是要謹慎些好!”

    白敏知道桑丘乃是好意,躬身謝了,接了舊衣便告辭。桑丘回到屋中,心情低落,他剛剛來到長安時,就被這座偉大的城市而震撼,這裏的宮殿、街道、文化、市場、灞橋旁的垂柳、茂陵前的神道和一尊尊石翁仲,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有太多帝王曾經建都於此,而將來這裏還會有更多的帝王。他漸漸的能夠理解長安人爲何在外地人面前總是高傲的擡起下巴,如果自己出生在這裏,生活在這世界的中心,也會與他們一樣驕傲的。

    但隨着他知道的愈來愈多,那種偉大就好像掉入爐火中的蠟像,逐漸鬆軟,變形,融化了。那些穿着綾羅綢緞,騎着駿馬行走於長安街頭的達官貴人們雖然比他的百濟舊主人更文雅、更富有、更有權力,但從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把別人當成牲畜看待的傢伙。

    “這些狗東西!”桑丘憤怒的將几案一腳踢翻:“總有一天,也要讓他們自己也嚐嚐被當成牲畜的滋味!”

    “郎君,慕容校尉在外面,他說有要緊事!”部下站在門口道,他好奇的看了翻到的几案,不過沒有多言。

    “慕容鵡?天已經黑了,這麼晚了他還有什麼事?”桑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但他沒有多想:“請他進來吧,正好我想向他辭行,他來了我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辭行?我們要離開長安?不等回成都的人馬了?”部下好奇的問道。

    “嗯,不等了!”桑丘搖了搖頭:“說真的,這裏不適合我們,越早走越好!”

    部下的目光閃動了下,不過他沒有多話,向桑丘行了個禮就快步向外走去。桑丘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失望,是呀!誰不想在長安多呆幾天,多漲漲見識呢?可是這裏終歸不是我們的久留之處,像我們這樣的人,羣山、森林、曠野,草甸、沼澤、荒漠、大海才更適合我們,想到這裏,他不禁撫摸了一下腰間的刀柄。

    “你趕快換身衣服,太子殿下有召!”慕容鵡一進門就沉聲道。

    “太子殿下要見我?”桑丘吃了一驚,他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有機會再次見到太子,難道有什麼要緊事?

    “不錯,快些,莫要讓太子殿下久等!”慕容鵡呼吸急促,面容有些慘白,顯然他也頗爲緊張。

    桑丘不敢多問,趕忙讓人取來錦袍換上,然後隨慕容鵡出了門,一路向北,從延禧門進了宮門,然後直往東宮而去。沿途桑丘看到道路上空無一人,只有偶爾出現的巡邏衛隊,心中不由得暗想:“這個節骨眼上,東宮殿下爲何要見我呢?”

    宮城黑暗而寂靜。當慕容鵡和桑丘穿過東宮大門時,由缺轉圓的月亮已經低懸高牆。壁壘上,一名黑紅兩色披風的守衛正來回巡視。

    進入內殿,桑丘看到兩行衛士站在長廊中,殿門是一位身披鐵甲的雄壯漢子,神色威嚴,他向慕容鵡點了點頭:“你留在這裏就好了,他就是桑丘嗎?跟我來!”

    桑丘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的喉嚨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卡住了,喘不過氣來。那雄壯漢子帶着桑丘走入大殿,在內殿門口停下腳步,高聲道:“太子殿下,桑丘到了!”

    “讓他進來!”太子的聲音從殿內傳來,聽起來有些渾濁。

    內殿的溫度比外面高出許多,大柱旁的火盆燒得熾熱,讓房間充滿一種陰沉的紅色亮光。太子躺在掛着帛帳的牀上,旁邊是一個大夫,正替他扶脈。宮女來來去去,忙成一團。但桑丘進門時,太子的目光就盯着他,彷彿是一個夢中人。

    “桑丘!”太子的聲音並不大,他的臉色蒼白,彷彿酸敗的牛奶:“你靠近一些!”

    桑丘張了張嘴,不過沒有出聲,他跪了下來,膝行了幾句,在距離牀還有五六步遠的地停了下來。太子搖了搖頭:“再近些!”

    “遵旨!”桑丘又向前挪動了幾步,已經到了牀前。太子滿意的點了點頭:“其他人都出去!”

    大夫和宮女們就好像馴服的鳥兒,無聲的退出殿外,桑丘意識到太子接下來和自己要說的話不能讓第三者聽到,心中頓時惶恐起來,顯然這話是要讓自己轉告主人的,但自己能把話帶到嗎?他問自己。

    “今日招汝來是爲了讓你帶話給王卿!”太子的語速並不快,但呼吸卻有點急促:“接下來的話你只許與王卿一人說,不得讓第四人知道!懂嗎?”

    “小人明白!”桑丘磕了個頭:“奴性命皆主上所賜,若形勢有變,有死而已,決不泄言!”

    “好!”李弘滿意的點了點頭:“數日前河北戍卒兵變之事,乃是因爲朝廷賜給布帛不足,是以激怒士衆,引發兵變……”

    桑丘跪在牀前,越聽越是心驚。原來前幾日鬧得震動天下的兵變卻是有來由的:當時依照慣例,像這種前往遠方戍守的兵馬,朝廷都會賜給士兵一些財物壯行,通常這種賞賜都會是絲帛,分量輕,士兵既可以在市面出售換取購買所需物品的錢幣,也可以請人拿來縫製身上的衣衫。這次也不例外,但意外的是那些河北士兵們領到絲帛之後,卻發現質量非常差,與其說是絲帛,還不如說是細麻布。於是這些河北士卒以爲是被發放絲帛的官員剋扣了,鼓譟起來,最後就引發了這場驚人的兵變。

    “這,這絲帛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是被發放的官員剋扣了?這可是彌天大罪呀!”桑丘心中暗想。

    “朝廷已經派人嚴查了!”李弘嘆了口氣:“結果報上來,當初經手此事的官員並沒有動手腳,發下去的絲帛就是他從府庫裏領出來的!”

    “那,那難道是監守自盜?”

    “也不是,這批蜀錦是剛剛送到府庫的,以前的存貨已經都用完了。去查看的人檢查了府庫裏還沒有發放出去的蜀錦,和發放給士兵的一樣,都是用細麻和生絲混紡而成,所不同的無非是生絲多些還是細麻多些而已!”

    “蜀錦?剛剛送到?”桑丘腦子裏閃過一道光,汗珠立刻從額頭上流淌下來:“這,這,這難道是從成都運來的?”

    “不錯!就是從成都運來的!”李弘嘆了口氣:“王卿說加徵了三十萬匹蜀錦,以解朝廷燃眉之急,運來的就是這一批!朝廷已經派人去找押送的人,看看其中有沒有什麼紕漏!”

    桑丘聽到這裏,已經嚇得渾身顫抖,他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這件事情說大便大,說小便小,若是往大裏說,這批名義上叫蜀錦的玩意掀起了一場長安旁邊的兵變,這個要追究起來,便是讓王文佐回家吃自己也沒問題。

    李弘看了一眼渾身顫抖如篩糠的桑丘,嘆了口氣:“你回去告訴王卿,這件事情本王一定會盡力替他在陛下面前周旋,讓他不必擔心,把心思用在替朝廷守衛劍南道上!當然,這麼大的事情,終歸是要有個結果的,你讓他給朝廷一個差不多的交代,自然就沒事了,也無需太過憂慮!”

    “多謝太子殿下,多謝太子殿下!”桑丘聽到這裏,哪裏還不知道這是太子把這件事情包攬下來了,心中一陣狂喜,連連叩首:“小人一定會把您的話一字不差的轉告主人,請您放心,善養龍體!我家主人一定會小心辦事,不會枉顧您的厚愛……”

    “呵呵!”李弘看着已經語無倫次的桑丘,笑了起來:“罷了,王卿曾經爲朝廷立下大功,本王是不會忘記的。你快些回去吧!記住,要在朝廷前往成都的使者趕到之前把我說的這些告訴王卿!”

    “太子殿下請放心,小人回去後立刻收拾行裝,明天一早就出發!”桑丘趕忙道。

    “這樣就好,退下吧!”李弘笑道。

    “小人遵旨!”桑丘磕了兩個頭,膝行倒退着出了殿外,才起身離去。看着窗戶上漸漸遠去的人影,李弘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外間的大夫聞聲趕忙進來,扶了一會兒脈象道:“太子殿下,您這身體可是要靜養呀,若是可以,還是少見外人勞神的好!”

    “先生放心,我不見外人便是!”李弘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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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走出殿門,慕容鵡便迎了上來,低聲道:“太子殿下說了什麼?”

    “慕容校尉請見諒,事關機密,恐怕我不能告訴你!”桑丘露出了歉然之色。

    “那就不要說!”慕容鵡道:“那有什麼安排?”

    “我明早就要出城,趕回成都!”桑丘道。

    “我明白了,那就走延平門吧!出城就是通往成都的官道!”慕容鵡沉聲道。

    “好,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歇息了!”

    “嗯!”慕容鵡點了點頭,一行人出了延禧門,剛剛上馬,慕容鵡突然道:“你知道太子殿下剛剛那個樣子是爲什麼嗎?”

    “爲何?”桑丘問道。

    “具體爲什麼我也不知道!”慕容鵡壓低了聲音:“我只聽太極宮相熟的宮人說,當時太子當着二位陛下的面呵斥宰相,言辭激烈,鬧得不可收拾,最後連二位陛下都惹惱了,說這位置遲早是你的,又何必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