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代人受過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克里斯韋伯字數:3904更新時間:24/06/28 21:05:15
    “文宗你不明白,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不能傷害阿史那道真,否則如果連他都不能自保,哪個突厥人還會覺得自己安全呢?”王文佐嘆了口氣:“胯下有馬,手中有刀,又覺得自己危在旦夕,若是換了你會怎麼做?”

    曹文宗握緊拳頭,啞口無言,半響之後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也只有緊握刀劍了!”

    “是呀!我本以爲可以兵不血刃的,現在看來我還是太狂妄了!”王文佐看了看變得陰沉的天空:“走吧,看天色要下雨了,我們早點回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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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玄武門。

    閃電劃破北方的天空,暗藍色的天空上襯托出玄武門城樓的黑色飛檐。六下心跳之後雷聲傳來,彷彿遠處的鼓點。

    羽林軍的衛兵押着薛仁貴穿過玄武門,從堅固的鐵葉橡木城門下經過,水流衝入城門洞,沖刷着城牆腳的青石,發出巨大的轟鳴聲,他禁不住向北望去,瓢潑大雨彷彿一副巨大的簾幕,將整個世界遮擋住了,熟悉的龍首原和大明宮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巨大黑影。他腦海中不禁想起一樁往事,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

    “薛將軍!”

    押送者的聲音把薛仁貴拉回了事實之中,他苦笑着搖了搖頭:“我剛剛想起了一件往事,耽擱了,請見諒!走吧!”

    “將軍稍等!”押送者從旁邊的士兵手中接過一個斗篷,給薛仁貴披上:“這裏到大明宮還有一段路,雨很大,將軍且將就着用!”

    “不必了!”薛仁貴甩開斗篷,沉聲道:“我已經不是什麼將軍了,喪師十萬,這本是我應得的,若非害怕旁人說我逃避國法的處置,我半路早已自殺了!”

    押送者見狀,知道說不動薛仁貴,只得嘆了口氣,和部下押送着薛仁貴走出玄武門。

    走出城門洞,瓢潑大雨頓時當頭淋下,因爲是罪臣,薛仁貴雙手被反綁着,跌跌撞撞地穿過了在大明宮和玄武門之間的這塊空地,冰冷的雨水蟄痛了他的雙眼。羽林軍士兵們押送着他登上龍首原,進入宏偉的大明宮。

    一走進宮廊,押送者就帶着薛仁貴向含元殿走去,薛仁貴竭力回憶着曾經進宮晉見時的禮儀,想着自己應該如何向天子謝罪。

    當薛仁貴走進含元殿後殿,他發現天子正獨自坐在昏暗的殿堂裏,面前擺放着酒餚,在後殿牆壁上的數十個燭架上,只有四處擺放着蠟燭,而且只擺放着兩處,兩支鯨油蠟燭發出微弱、閃爍的燭光,薛仁貴能聽到雨點敲打飛檐懸掛鐵馬的聲音,走廊的一處縫隙不停地漏下雨水。

    “解開繩索,賜座!”

    薛仁貴站在那兒像只落水狗,他的手腕被淋溼的繩子勒得緊緊的,已經磨破了。他正準備下跪請罪,卻聽到天子的聲音,巨大的痛苦和慚愧頓時淹沒了他,他立刻跪倒在地,面孔緊貼着地面,泣聲道:“罪臣喪十萬大軍,罪不容誅,無顏再見天子!”

    李治嘆了口氣,從几案後站起身來,緩慢的走到薛仁貴身旁,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薛仁貴的身上,嘆道:“你可還記得永徽五年(654年)夏天,寡人出外巡幸,留宿萬年宮(在今天寶雞),當時也和今晚一樣,瓢潑大雨,平地漲水數尺,對了,那萬年宮的北門也叫玄武門,當時你正好擔任宿衛,你還記得嗎?”

    “罪臣如何不記得!”薛仁貴頓首道:“不過那不過是人臣的本分而已!”

    “呵呵!”李治笑了兩聲:“當時山洪暴發,大水衝至北門,守衛將士盡皆逃散,只有你冒死登門框向皇宮大呼,警示內宮,寡人因此得以躲過一劫,對了,後來寡人好像還賜給了你一匹馬是吧?”

    “罪臣愧不敢當!”

    “薛愛卿當時救了寡人的性命,功勞自然不是一匹馬酬報的了的!”李治笑了笑:“所以,你無需太過擔心了!”

    繩索被解開了,重獲自由讓他感覺到久違的輕鬆,但慚愧和痛苦並沒有消失,恰恰相反,天子的寬宏大量讓薛仁貴愈發感覺到痛苦,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彌補自己的罪過和天子的恩寵,是的,這恩寵已經遠遠超出了他應該得到的,身爲一個武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斬殺更多的敵人,征服天子的敵人來回報,但他現在還有這個能力嗎?

    “說吧!”李治道:“把當時的情況都說一遍,寡人向從你的口中聽到一切!”

    “臣遵命!”薛仁貴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推卸罪責的機會,當初被委任統領這支大軍的三個人中:阿史那道真已經死了,郭待封眼下生死不知,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活着,得到了直接向天子稟告的殊榮,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機會呢?不過薛仁貴不打算這麼做,當初天子是委任他,而不是另外兩人爲邏娑道行軍大總管,既然戰敗,那自己就應該承擔應有的責任,而且逃避就是欺騙,他寧可伏法,也不願意誆騙天子。

    聽完了薛仁貴的稟告,李治陷入了沉默之中,薛仁貴垂首等待着天子的裁決。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李治的聲音在殿內重新響起:“薛卿,你說的和寡人從其他人那兒聽來的有些不一樣。依照他人說的,我軍之所以戰敗,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爲郭待封違背節度,不在大非嶺留守輜重,擅自領兵出擊,才招致敗績的,是不是這樣呀?”

    薛仁貴猶豫了下,天子能知道這些並不奇怪,畢竟吐蕃人遵守了盟誓,沒有襲擊從大非嶺營寨離開的唐軍殘部,光是回到隴右的就有八九千人,這裏面知道當時戰況的實在是太多了。他點了點頭:“確有此事?”

    “那你爲何不把實情稟告寡人?這可是欺君呀!”

    一陣陰冷的風穿過殿中,薛仁貴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這可是一個嚇死人的罪名,比起敗軍之將,欺騙君主是他更不願意承擔的罪名。

    “既然陛下令罪臣爲邏娑道行軍大總管,那成敗都是罪臣一人的事情!當初命令郭待封統領後軍的也是罪臣,若是罪臣令郭待封在前軍,令阿史那道真令後軍,便不會出此大禍了!”

    “笑話!”李治冷笑道:“一同出征的突厥騎兵都在前軍,豈有把阿史那道真放在後軍,令郭待封放在前軍的道理?再說那郭待封竟然敢公然不尊你的號令,放在前軍只怕鬧得更過分,那時出事的就是前軍而不是後軍了!”

    薛仁貴愣住了,他沒想到天子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跪伏在地道:“陛下說的是!”

    “所以你的過錯不是把郭待封放在後軍,而是應該發現他不尊號令之後就直接把他拿下,然後上書給寡人,書明真相!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陛下說的是!”薛仁貴這一次已經心悅誠服:“罪臣確實應該這麼做!”

    李治看着跪在地上的薛仁貴,目光慢慢變得柔和起來:“但這也着實不能怪你,郭待封是名將之後,又常年在寡人身邊走動,這一次又是寡人讓他做你的副手。你這個忠實勤謹的性子,又怎麼敢這麼大膽?哎,說到底,這是寡人的過錯!”

    薛仁貴萬萬沒想到,李治繞了一大圈子,竟然把過錯攬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呆住了,顯然天子是還想用自己,所以才會這麼做的。

    “不過你這次身爲大總管,覆軍之罪還是逃不掉的,革職除名還是免不了的,出宮之後先閉門反思一段時間吧!”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薛仁貴趕忙連連叩首,他當然知道李治這已經是大大的法外開恩了,雖說他要被免去官職,但卻可以依舊住在長安,爵位也都還在,只要過兩年,天子用得上自己,復官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比起原先自己預料的流放甚至處死,當真是天恩浩蕩呀!

    “罷了,你是寡人的忠臣,又曾經九姓鐵勒、高句麗,使漠北、遼東俯首稱臣,立下這樣的大功,寡人是不會忘記的。”李治嘆了口氣:“還有一件事情,阿史那道真是怎麼死的?你把事情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講給寡人一遍!”

    “臣遵旨!”薛仁貴小心翼翼的將自己得知後軍覆滅後,趕忙帶領少數騎兵押送着弓仁趕回大非嶺的營地,抵達營地後不久卻得知前軍的突厥人倒戈叛變,阿史那道真也被俘。然後吐蕃人提出用阿史那道真與唐軍交換弓仁,並且兩軍舉行盟誓,以唐人承認吐蕃對吐谷渾的控制爲條件,釋放唐軍殘部逃回隴右。然後阿史那道真在歸途中很快就發病病倒,不治而亡。

    “嗯!”李治點了點頭:“寡人記得薛卿在出征前曾經有發現吐蕃人與突厥人立下盟誓,勾結反叛的事情,還派阿史那道真去突厥處理此事?”

    “不錯,確有此事!”薛仁貴點了點頭:“但微臣後來與阿史那道真談過此事,應該這些突厥叛黨耍了鬼伎倆,把阿史那道真瞞過去了。”

    “你覺得真的只是瞞過去了?”李治冷聲道。

    “真的瞞過去了?”薛仁貴聞言一愣,旋即才明白天子的言外之意,他的身體頓時顫抖起來:“這,這怎麼可能?陛下,阿史那道真對我大唐可是赤膽忠心呀!他的父親陪葬先帝,母親是高祖皇帝的女兒,他怎麼可能會做出那等事情來?”

    李治沒有說話,面色陰晴不定,顯然方纔薛仁貴說的那些話並沒有說服他,薛仁貴也不敢多言,只是小心侍候。幾分鐘後,李治問道:“你覺得他是怎麼死的?”

    “當時情況很緊急,我們也不敢久待,便把他的屍體立刻火化了!依照大夫判斷,他應該是被吐蕃人下了毒,然後在回程的路上發作,毒發而死的!”

    “吐蕃人下毒害死他!”李治冷哼了一聲:“這麼說來,吐蕃人是想把殺阿史那道真的責任甩到大唐身上了!”

    “不錯!”薛仁貴連忙抓住機會爲同僚喊冤:“阿史那道真父爲突厥名王,母爲大唐公主,吐蕃人這麼做唯一的可能就是破壞大唐與突厥數十年來的相互信任。阿史那道真若是真的與叛亂有關,他又怎麼會被換回來?又怎麼會被吐蕃人毒死?”

    “也許吐蕃人覺得他尾大不掉,若是活着將來必爲自己的禍患呢?”李治冷笑了一聲,不待薛仁貴辯解便繼續說道:“不過人都死了,再追究這些也沒有意義了。爲了大唐計、爲突厥計,他都必須是我大唐的忠臣!”

    “是,是,陛下說的是!”薛仁貴趕忙應道,他雖然不太贊同李治的看法,但反正同僚能夠被正名,再爭執其他的細節就沒意思了,畢竟人家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贈輔國大將軍,追封幷州大都督吧!喪葬費用皆由宮中出!”

    當離開含元殿的時候,薛仁貴才覺得自己渾身發冷,這糟糕的鬼天氣,這麼大的雨,這麼大的風,就連鐵一般的漢子都受不了呀!

    “這位!”他叫住一旁的羽林軍士兵:“給我弄幾件幹衣服來吧!溼衣服穿在身上風一吹實在是熬不住呀!”

    含元殿內。

    李治開始吃自己的晚餐了,內侍和宮女們將几案上已經冷了的菜餚替下,換上熱乎乎的飯菜,李治吃的並不快,敗仗已經毀掉了他的胃口,他只是爲了健康才強迫自己進食。

    身爲帝國的統治者,他看的要比薛仁貴要遠的多,在他登上寶座以來的二十年時間裏,大唐的鐵蹄始終在不斷的前進,大片大片的土地變成大唐的土地和附庸,沿着大陸商道而來滾滾金河不斷流入長安和洛陽的包括,一切彷彿都很好。直到咸亨元年的夏天,大唐的鐵蹄終於撞上了一塊硬度與自己相仿的磐石,鮮血奔涌而出。

    “該死的蠢貨!”李治突然將几案上的盤碟盡數掃落:“竟然要寡人替他受過!”

    感謝銀河宿主吃牛排,龍戰於野,無虞有餘等書友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