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扳平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克里斯韋伯字數:3860更新時間:24/06/28 21:05:15
「陛下,都準備好了!」副將低聲道。
「很好!」中大兄點了點頭,他俯身伸手沾了點河水,高高舉起,確認了風向後:「不錯,是西風,對我們有利!」
「神佛庇佑!」副將虔誠的低下了頭:「這次我們一定能夠取勝!」
「出發吧!」中大兄的聲音有點沙啞,他向西北方向望去,縹緲搖曳的火光在黑夜中顯得格外的顯眼,那是琦玉軍隊的營地,每天晚上他都會站在高處遠望敵人的營地,而每天營地都在變大,這意味着敵軍的數量正在不斷增加,這讓中大兄的心中五味雜陳。
這時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天夜裏來襲擊己方大營的敵軍士兵眼裏,估計也是這番景色吧?想到這裏,他拔出懸掛在腰間的布都御魂之劍,高高舉過頭頂,向石上神宮的方向下跪,虔誠的祈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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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王寺,經堂。
呵欠!
王文佐捂住嘴巴,伸了個懶腰,盤膝坐下,疲憊就好像水銀,滲入骨髓之中,他捶了兩下發酸的腰部,正想叫個侍女來替自己推拿一番,突然從袖中滑落一物,撿起一看卻是一封書信,正是早上在碼頭時賀拔雍交給自己的那封金仁問的信,自己當時塞進袖子裏準備有空在看,卻不想一忙就忘了。
「來人,掌燈!」
王文佐一邊拆開信封,一邊吩咐道,門口的侍女趕忙進來,把油燈調亮了些,挪到王文佐身旁。他展開信紙,湊近油燈細看起來。
「混賬,怎麼會這樣!」王文佐猛地將信紙往地上一擲,怒道:「劉公乃是有功之臣,即便犯了讖語,免官致仕也就罷了,怎麼還流放到姚州(今雲南姚安)去了,他這把年紀貶去那種煙瘴之地,和殺他何異?」他在屋中來回踱步了片刻,喝道:「來人,把崔弘度、賀拔雍、元驁烈三人請來,就說本官有事與他們商量!」
很快,崔、賀拔、元三人都到了,不難看出他們面上睡意甚濃,王文佐沉聲道:「都是自家兄弟嗎,都進來坐吧,不必拘禮了!」
三人都從王文佐的聲音裏聽出不對,都屏住呼吸坐下,王文佐讓侍女退下,屋內油燈如豆,照在他的臉上,更顯得神色冷峻,如鐵一般。崔弘度見狀,低聲道:「深夜相召,不知明公有何事?」
「弘度,日後私下裏你們幾個還是稱我三郎吧?明公府君的聽起來生分了!」王文佐從袖中取出那封金仁問的書信,遞給崔弘度:「這封書信你們三個先都看看吧!」
崔弘度接過書信,藉着油燈的光看了片刻,便驚道:「劉都督被流放到姚州去了?這信是誰寫的?這是真是假?」
王文佐沒有回答,只是示意他繼續看下去,原來當時書信通常是分爲兩部分的:前部分會有姓名落款,但只有一些格式化的內容;而重要機密內容是放在第二部分的,這部分卻沒有落款、也沒有擡頭,這樣一來即便給其他人看,也不會暴露信息的來源,是一種很好的保密措施。金仁問這封書信也是如此,王文佐給崔弘度的只有第二部分,自然崔弘度不知寫信人是誰。
崔弘度看完了信,將其遞給一旁的元驁烈,向王文佐問道:「這姚州在哪裏?劉都督怎麼一回去就被治這麼重的罪了?」
「姚州在劍南道(唐太宗貞觀元年廢除州、郡制,改益州爲劍南道,轄區大概包括四川省大部分、雲南省瀾滄江、哀牢山以東、貴州省北部、甘肅省一部分)的西南一帶!至於爲何被治這麼重的罪嘛!」王文佐說到這裏,卻不說了,只是冷笑了幾聲。
「劍南道已經夠偏遠了,還要西南一帶!」元驁烈已經看完了,將信遞給賀拔雍:「照我看,朝廷是想劉都督死在那兒了!」
「死在那
兒?」賀拔雍一邊看信一邊冷笑道:「出了劍門就都是山,也就成都周圍像樣點,其他地方到處都是煙瘴,我估計劉都督半道就會死。朝廷這招好不陰損,還不如賜死算了,至少不用吃路上這番跋涉之苦!」
在當時的唐人看來,長安洛陽是天上人所居之地,然後就是關中三輔、洛陽周邊;再差一點就是河南、河北、幷州、江淮、成都平原一帶;去江南江西湖北就有些貶黜的意思了;福建廣東那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你政治上希望不大,專心撈錢準備養老吧;被踢到湖南、廣西、雲南、貴州這些鬼地方朝廷裏多半有人盼着你早點死,但手上又沒有什麼合適的把柄,只能期望水土不服、傳染病和當地的蠻夷豪強代勞了。要是再損一點的,乾脆三個月讓你換一個地方,確保你永遠在路上,顛沛流離,早死早好。劉仁願年事已高、一輩子又都在北方,一下子被踢到姚州那種鬼地方,能夠不死在半路上都是祖宗保佑了。
「三郎!」崔弘度道:「我知道劉都督於你有大恩,不過賀拔說的沒錯,以劉公的年紀,現在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你要做什麼都爲時已晚!」
「是呀!」賀拔雍道:「這消息從長安到這裏少說也要半年,劉都督的身體哪裏能在煙瘴之地折騰半年呀!」
「三郎召集我們來莫不是要爲劉都督報仇?」元驁烈問道。
「報仇?」崔弘度笑道:「讓劉都督去姚州的可是朝廷,你找誰報仇?天子還是皇后?」
「劉都督於國家有大功,朝廷不予重賞反而加罪於他,定然是有女幹臣在天子面前進讒言!」元驁烈道。
「女幹臣在天子身旁,我等卻在萬里之外,誰近誰遠,誰親誰疏,顯而易見!」崔弘度道:「三郎手握精兵,又居遠國,還是以謹慎爲上!」
「我今晚召你們幾位來,並無爲劉都督報仇之意!」王文佐道:「只是劉公與我有大恩,大丈夫有恩不報,何以立足於世間?」
聽到王文佐否認要爲劉仁願報仇,崔弘度明顯鬆了口氣,問道:「三郎打算如何報恩呢?」
「劉公雖然被流放姚州,但他還有家人!」王文佐道:「以我所見,劉公若是死在半路或者姚州,他的家人也不會在姚州待多久了,我打算予千金給他後人,以報大恩!」
「這個——」崔弘度猶豫了一下:「依照大唐法度,除非遭遇大赦,劉都督家人只怕一時間是回不來的!」
「那就託金兄或者太子開口,在天子面前說說吧!」王文佐道,他很清楚劉仁願是因爲讖語而被流放的,所以只要他本人死了,他家人被赦免就是時間的問題。所以王文佐很篤定只要有人能在天子面前提上一句,天子就會順水推舟應允,說不定還會將劉仁願的功勞、散官、爵位都折算給其後人,以表現自己的「仁厚」。但問題就在於這個時間有多長,如果拖個三年五載的,指不定劉仁願的家人在流放地又死幾個人,那就太慘了。
「三郎的意思是讓我們當中出一人回長安?」崔弘度問道。
「嗯!」王文佐點了點頭:「中大兄與我們的決戰應該就在十日之內,不然飛鳥京就要鬧饑荒了,他的軍隊就會不戰自潰。等打完這一仗,我要挑個值得信任的人去長安,把這件事情處置好!」
面對王文佐,崔弘度、賀拔雍、元驁烈三人都沒有說話,從內心深處三人都不願意去長安。原因很簡單,當時渡海遠航都是把腦袋系在腰帶上,既然三人冒了諾大風險來到倭國,於公說要建功立業,留名青史;與私說爲了升官發財。如果依照王文佐說的,打贏了中大兄之後就去長安,這等於冒了雙倍風險(來一趟、去一趟),卻錯過了分享最大份蛋糕的時候,換了任何人都不願意接受。
三人的反應王文佐看在眼裏,他正想說些什麼,突然房門
被粗暴的推開了,曹文宗衝了進來:「不好了,不好了!」
「什麼事情?」王文佐站起身來:「賊人殺過來了?」
「得罪了!」曹文宗一把抓住王文佐的胳膊,轉身就向外面跑去,出了門徑直跑向佛塔,二人登上三樓,曹文宗將王文佐扯到朝北窗旁:「您看!」
王文佐站在窗前,如石像一般一動不動,遠處的船隻停泊處,烈焰熊熊,至少有半數的船隻已經起火,烈火的親吻將艦船變成葬禮的火堆,空氣中滿是煙塵和火光。
站在岸邊的人們,無論是唐人還是倭人,都眼睜睜的看着裝滿了幹蘆葦的小船,順着大和川向碼頭這邊襲來,當距離縮短道一定時,船上就升起火焰。一條沙船上的長槳和竹篙瘋狂的擺動,就好像一頭巨大的蜈蚣,試圖避開衝來的火船,但無濟於事,一條火船撞到了它的側舷,火焰順着長槳爬上甲板。
王文佐看了看天空,今晚的雲層很矮,海面上的火光映照着天空,呈現出一種特殊的赤紅色,有一種詭異可怕的美。王文佐禁不住想起那天他派兵夜襲倭人營地,也是這般火光衝天,中大兄看着大軍在火光下崩潰,會不會與自己現在有相同的感受?
海風掀起王文佐長袖,拍打在他的臉上,王文佐能夠感受到風中的灼熱,他隱約聽到風中傳來的慘叫聲,微弱的聲音穿入耳中,就好像一根細鋼針,撕裂皮膚和耳膜,帶來尖銳的刺痛。
你聽見這些慘叫嗎?王文佐?你看見這些燃燒嗎?這都是因爲你的大意和愚蠢,這些船、還有死去的那些人,都是因爲你。王文佐知道,中大兄一定會站在黑暗中的某個地方,正在觀看着這一切,他一定笑的很開心,就和那天晚上自己一樣。
「我們的船!」身後傳來賀拔雍的聲音,聲音嘶啞而又絕望:「我們的船都被燒掉了,糟糕,太糟糕了!」
「沒什麼糟糕的!」王文佐的聲音就好像黑鐵一般冷又硬:「人和馬都下來了,軍械也運下來了,最多損失一點布帛銅錢,只要能擊敗中大兄,再多的布帛和銅錢我們也能從倭人那兒得到!傳令下去,不要救船了,讓所有人退出碼頭,只要保住人就行了!」
「是!」崔弘度應了一聲,飛快的向佛塔下跑去。
「都看看吧!」王文佐轉過身,賀拔雍和元驁烈臉色慘白,臉頰微微抽搐,正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好記清楚!永遠不要忘記!總有一天,你們也會指揮一支軍隊,不要忘記將軍如果麻痹大意,會給自己和國家帶來多大的災難!」
次日清晨。
碼頭一片荒蕪,惟有爛泥、灰燼,不遠處的海面上到處都是船隻的殘骸,彷彿巨人的骨骸。成隊的士兵們清理廢墟,海面上漂浮着小船,鋸斷翹出海面的龍骨,以清理航道。王文佐和琦玉並肩策馬穿過人羣,他能夠感覺到無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懷疑、冰冷、甚至厭惡。但沒人開口,也沒人敢擋他的道——曹文宗一身鐵甲,帶着二十個鐵甲衛士將兩人包裹其中。
「我完全看不出你昨晚打了一場大敗仗!」琦玉感嘆道:「有時候我想你的心也裹着鐵甲,沒人能知道你此時心裏想的什麼?」
「這就是成爲將軍的第一步!」王文佐目不斜視:「身爲將軍,必須成爲軍隊中最後一個驚惶失措的人!」
「最後一個驚惶失措的人?」琦玉聞言笑了起來:「聽起來倒是很有意思,還有呢?」
「陛下,您可以笑的更大聲一點,最好讓旁邊的人都聽到你的笑聲!」王文佐壓低聲音道。
「哦?爲何如此?」
「很簡單,這場爭位戰爭如果我方贏了,您是最大的受益者;如果打輸了,您就是最大的受損者。昨天晚上我們吃了大虧,所有人都在驚惶失措的時候,還有什麼能比您
的笑聲更能鎮定軍心呢?」
「這倒是!」琦玉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彷彿銀鈴,百步之外亦可聞:「難怪你一大早就邀請我出外散步,原來是爲了這個原因,害得我空歡喜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