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 憐花仍有少年意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染夕遙字數:3375更新時間:24/06/28 20:57:35
    赤色岩漿,無聲流淌。

    萬丈懸崖,對坐飲酒。

    “我未曾想到,鞠剡竟然還有個兄長,他才是正牌的鞠逸啊......”蘇凌搖頭嘆息道。

    “正牌鞠逸?莫非還有人冒充?”謝必安看了一眼蘇凌,不解的問道。

    “不不......只是隨便感嘆,隨便感嘆而已......”蘇凌趕緊搖頭掩飾道。

    謝必安的神情又滿是滄桑道:“鞠剡之兄鞠逸,便是當年一手創辦了渤海飛衛的大都督......而我,謝必安,便是渤海飛衛,七大飛將之一......只是,當時,我還不叫什麼謝必安,而叫做謝肅衍......”

    蘇凌和林不浪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無妄觀的法名肅衍,是從這裏來的......”蘇凌道。

    “不錯......只是誰能想到,當年意氣風發,白馬長槍的渤海飛衛七大飛將之一的謝肅衍,今日卻成了魑魅魍魎的......謝必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謝必安喝了一大口酒罈中的酒,一臉苦澀和無奈地嘆息道。

    “這便是你今日要講的故事?”蘇凌緩緩問道。

    “不錯,少年郎,你可願意聽這個故事麼......”謝必安深深地看了蘇凌一眼道。

    “絕壁赤漿,烈酒入喉,不妨一聽!”蘇凌忽地灑然一笑,“蘇某洗耳恭聽!”

    謝必安臉現痛苦神色,長嘆一聲道:“我此生以爲,再不願提起這些過往......因爲每每提及,心中必然如刀割一般,鮮血淋漓......可是,若再不講一講,恐怕再無機會了,也罷......”

    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滄桑而渺遠,訴說着往昔種種。

    “大約十八九年之前,少年郎,我也同你一樣,白衣颯颯,俊逸風流......當時的謝肅衍,雖然還只是一介白身,卻常懷英雄壯志,心憂天下......也曾想過身率千軍萬馬,爲君王,爲知己的主公逐鹿世間,立不世之功業......只是,家境貧寒,父母雙亡。謝肅衍身份卑賤,不過是一山村小民而已......哦,對了,其實,我出生的山村,便是那草廟村......”謝必安緩緩的講道。

    “你.....竟然也是草廟村的村民!”蘇凌一臉震驚的看着謝必安。

    “不錯,我便是草廟村土生土長的山民,少年郎,你沒有想到罷......”謝必安淡淡道。

    “蘇某不明白,你既是草廟村人,爲何最後......卻屠了那草廟村全村之人......你如何下得了手啊!”蘇凌一臉的不解道。

    謝必安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因爲,草廟村的人,他們......都該死!”

    “呵呵,謝必安,你枉殺無辜,卻毫無悔意......”蘇凌反脣相譏道。

    謝必安也不惱,淡淡道:“年輕人,稍安勿躁,我既然說了這話,必然有個原因,你且繼續聽了......”

    “我出生在草廟村中,父親和母親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家中還有一個小妹,雖然家中靠着幾畝薄田度日,但父母慈愛,又勤於勞作,卻也吃得飽,穿得暖.......我的幼年,便是這般無憂無慮的過着,時而跟隨父親到山中打些野味,時而到那大湖中捕些魚來,我曾想,我這一生,便如此與世無爭的過去了......”

    謝必安的聲音平靜而滿足,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溫和了許多。

    “然而,天不護佑貧賤之人......見不得貧苦人家過平凡無爭的日子......十五歲那年,先是大旱災,一年到頭,沒有降下一滴雨,大地龜裂,草廟村顆粒無收......父親母親都是佃戶,一場旱災,不但將自家的幾畝薄田賠給了村中最有錢有勢的裏正,卻還不夠,更因所有的田地都顆粒無收,反折算成銀錢,更倒欠了那裏正數十兩銀錢......”謝必安緩緩地閉上眼睛,臉色悽然道。

    “黎庶皆苦,一場天災便可家破人亡......”蘇凌也嘆息道。

    “呵呵,受災的只是我等下民,他草廟村裏正,爲富不仁,家中藏糧巨矣,非但不開倉救村民,更趁此機會大發橫財......草廟村因這一場旱災,幾乎家家皆有沒有吃食而餓死之人,路有白骨,富門肉臭......這世間本就不公平......”謝必安臉上驀地出現了一絲恨意道。

    “直到年底,那場大旱才稍有緩解,父親母親收拾心情,想着終於盼到了轉機,只要明年辛勤勞作,那幾十兩銀錢,總有還上的希望......”

    謝必安講到這裏,聲音顫抖,痛苦不已道:“只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離着除夕還有十日不到,一場瘟疫悄然無聲地席捲了整個草廟村......”

    “瘟疫......這可是要人命的,比旱災更加可怕......”蘇凌可是見識過瘟疫的厲害,心有餘悸道。

    “一場瘟疫,幾乎給整個草廟村帶來了滅頂之災,草廟村從最初的三百餘戶人家,十天之內十去七八,死的只剩下了幾十戶......當是時,家家慟哭,戶戶掛白......慘不忍睹......”謝必安長嘆連連,潸然淚下。

    蘇凌心頭一沉,感同身受。

    “我的父母,首當其衝,皆在除夕當夜,先後撒手人寰......家中只剩下了我和小妹二人!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嚥氣之前,已然不能說話了,淚流無聲,指着我的小妹,以目示意我......我明白,父親是將我的小妹託付給了我啊......”

    謝必安淚如雨下,仰天長嘆道:“可是,我也只有十五歲啊!我不過是一個家破人亡的少年郎啊......”

    蘇凌看了一眼林不浪,只見他眉頭緊鎖,一臉的悽然,似乎想起了他自己當年之事。

    蘇凌緩緩地拍了拍林不浪的肩頭,以示安慰。

    謝必安自言自語,聲音沉痛道:“我知道,如今我還有小妹,小妹在,我的家就在......我拼了命地保護小妹,不讓她出門,只讓她待在房中,吃什麼,用什麼,都由我送進她的房中......我以爲這樣,便能萬無一失了......直到有一天,我打開小妹的房門,看見他渾身顫抖地蜷縮在牆角,她擡起頭,哭泣無助的對我說,哥哥......我好冷......”

    “不好......她應該是......”蘇凌眉頭緊皺,心驀地縮緊了。

    “是......那一刻,我明白,我千方百計保護的小妹,也沒有逃過瘟魔的掌心......她得了瘟疫......那一刻,我從來沒有那麼無助,無助到撕心裂肺.......”謝必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半晌,他清淚長流,喃喃道:“上元之夜,本是萬家團圓,紅燈高掛之時,我的小妹,在被瘟魔折磨了十幾日後,終於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刻,我的天塌了!我沒有家了,謝肅衍,成了這世間的孤兒.......”

    蘇凌緩緩嘆息,默然無語。

    “我抱起小妹冰冷的身體,風雪呼嘯,冰冷刺骨,我拼了命的用手挖了個小坑,親手將我的小妹安葬在那裏......終於,冷痛交加,我眼前一黑,倒在風雪之中。”謝必安喃喃地說着,一臉的絕望神色。

    “我以爲我必死無疑,可是當我醒來之後,我卻發覺我躺在一張紅幔帳的軟牀之上,身上蓋着金絲錦被,整個屋子溫暖如春。恍惚之間,我看到了這一生,最美好的身影......”

    說到此處,謝必安的眼中露出了無盡的溫柔。

    “那是一個身穿粉色衣衫的女娘......那一抹粉色,成了我活下來的光芒......這個女娘,親手爲我煎藥,喂我吃藥,不辭辛苦的照料着我......如我孃親一般細心......過了數日,我的身體逐漸得好了,有了些力氣,可以下牀走動了,但再也未見到這個粉衣女娘......只有一些面無表情的僕人來來去去,給我送些吃食......”

    謝必安緩緩道:“後來,我苦求一個下人,從他的嘴裏,我才知道,我身在之地,竟是草廟村裏正的宅邸,而那個女娘便是草廟村裏正蕭慎的獨生女——蕭挽兒。”

    “蒼天給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這樣一個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窮小子,竟然被裏正之女蕭挽兒所救......當時,我一直想,我與她雲泥之別,她救我也是舉手之勞,怕是此生再難相見了......”謝必安說到蕭挽兒之時,整個人變得異常的溫柔。

    蘇凌心中一動,不動聲色聽着他繼續講述。

    “我完全好了之後,終於被下人們帶着見到了草廟村最有權勢和財富的裏正蕭慎,他告訴我,原意他是不打算救我這個下賤的窮小子的......若不是他的女兒苦苦哀求,更說我家欠他數十兩銀錢,他才有所觸動,救了我的性命......我既然活了,便要替我的父母還債......幾十兩銀錢,對於當時的我,已然是難以企及的數目了,再加上利息抽成,我這一輩子也還不起了......那蕭慎爲富不仁,便告訴我,那便在蕭家永世爲奴僕,以身抵債罷!”

    謝必安苦笑搖頭道:“原本一家人,雖清貧,但心中有希望,眼中便有光......如今,竟落了個終身爲奴......賊老天啊!爲何要如此待我!”

    他說的是如此的不甘心。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蘇凌搖頭嘆息道。

    “於是,我便在蕭家苟且安身......住在最下等的柴房中,旁邊便是餵養牲畜的圈舍,冬日還好,一到夏日,臭不可聞......人人掩面......沒有人記得我,只有重活、髒活、累活的時候,那些僕人才會一臉戲謔地說,那個窮夯不是有力氣,讓他幹啊......”

    謝必安一臉屈辱,沉默半晌,方道:“日復一日,我就這樣毫無尊嚴地在蕭家過了大半年......那一年,中秋之夜,皓月如盤,星斗漫天......我思念父母,輾轉難眠,緩緩地推開柴門,像孤魂野鬼一般在蕭府中遊蕩......”

    他的臉色驀地又變得溫柔起來。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忽然聽到前面的長亭中傳來一陣婉轉的笛聲,笛聲空靈而渺遠......我的心在剎那間安靜了下來......從來沒有過的安靜.......我被這笛聲吸引,不受控制地朝那長亭走去......終於,我看到了一個粉色身影,獨坐長亭,對月吹笛......”

    “月光清輝,粉衣乍飄,那個身影被灑下的月色籠罩着,出塵如仙......我看得呆了......”

    “直到,她轉過身來,也看見了我......她雙眸如水......從未有過的清澈澄明......”

    “她衝我微笑......月色之下,那溫柔的笑,是我見過最美的笑顏......她見我癡癡呆呆,忽地朝我走來,然後看着我,輕啓朱脣.......”

    “她對我說,竟然......是你啊!”

    蘇凌和林不浪對一眼,看着眼前謝必安醜陋到有些可怕的面容,溫柔如水。

    “是她啊,月光之下的那個女娘,便是我許久未見的——蕭挽兒......那一刻,曾經這世間,我所有失去的色彩,終於又重新的回來了......”

    “蕭挽兒,那個這世間,最美的,粉衣女娘......我這世間,最後的一抹溫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