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馬鳴風蕭蕭,少年正揚刀 第四百五十五章 滿樹杏果香,不見三子歸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染夕遙字數:4309更新時間:24/06/28 20:57:35
    圓月高懸,漫天星斗。

    舊漳城夜色降臨。

    雖然城中百姓不多,也沒有什麼萬家燈火的氣象,但圓月和星斗照亮每一個小巷和長街。

    一條小巷的入口處,隱隱傳來腳步之聲,更有人對話的聲音。

    “周家三位哥哥,你們真的記不得自家在何處了麼?”

    “我等離家甚早,十幾年前便爲朝廷在沙涼戍邊,當時我這個當大哥的也不過如公子這般年歲,我這二弟、三弟更小.....恍恍間這許多年歲,我等如何還記得家在何處呢?”

    對話之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小巷的寧靜。

    星月之下,蘇凌和周氏三兄弟一邊說話,一邊朝巷子之中走來。

    “是啊,我大哥說得不錯,我對這舊漳的記憶已然很模糊了,我家三弟周幺怕是更沒有什麼記憶了,我當時的年歲比公子還小上一些,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當時的漳城比現在要繁華上許多,人也多上許多,可是現在,一切都顯得凋敝荒涼了......要不是公子說曾在舊漳城中見過我家老父,我等都以爲老父親不在人世了呢?”老二周仲又接過話道。

    三人之中,老三周幺年紀最輕,說話也最少,兩個哥哥跟蘇凌說話之時,他也只是隨聲附和點頭。

    蘇凌聞言,感慨點頭道:“是啊,當時此處還叫做漳城,如今已然改爲舊漳了,漳水暴虐,人禍天災,加上南漳興盛,這舊漳城自然敗落了......若不是那日我在城中閒逛,到了令尊的攤子上用了麪食,又賒了些令尊自釀的酒吃,令尊曾向我提起你們的名字,當時我還讓軍中查找了一番,不曾想,你們竟然來尋我了,還告訴了我父親和杜大叔的情況......實在是感謝。”

    三人忙一拱手道:“蘇公子客氣了,我等只是覺着蘇大叔和杜大叔爲人忠厚,平素多有來往,那楊闢算個什麼東西......只是我等的功夫實在一般,若不是軒轅姑娘出手,怕是危險了......杜大叔還因爲這件事失了一臂,想來我們心中着實慚愧啊!”

    一路之上,蘇凌已經問了周氏三兄弟以往的事情,知道了青燕山中楊闢大寨的變故,更知曉了自己的父親蘇季和母親,以及杜恆的父親杜旌和母親,皆被軒轅聽荷救上了離憂山中,如今正跟張芷月和張神農住在一處。

    聽周氏三兄弟講,自己的父母對這個兒媳婦張芷月十分滿意,張芷月也對二老照顧有加,張神農與自己的父母相處得十分融洽,他的心中才有所安慰。

    只是,杜旌杜大叔沒了左臂,這件事還要等回到龍臺,好好的安撫下杜恆才是。

    “三位不必如此,那楊闢驍勇,手底下又賊兵甚多,杜大叔斷臂之事,如何能怪得到你們頭上呢?”蘇凌擺手道。

    四人又向小巷之中走了一陣,蘇凌邊走邊回憶道:“當時我遇上周老伯的麪攤時便是在這小巷口處,後來他收攤之後,便是推着小車進了這小巷深處去了......三位不妨仔細地想一想,對這裏方圓有沒有印象,說不定就找到你們家到底在何處了......”

    周氏三兄弟聞言,一邊仔細回想,一邊觀察着周圍的房屋。只是無奈,饒是他們離家太久了,對家到底在何處,卻是半點也記不上來了,只得無奈搖頭嘆息。

    蘇凌心中也不免唏噓,這世間背井離鄉投軍的人中,周氏三兄弟只是一個縮影,往往爲了自己的國,卻生生遺失了自己的家。

    家國,何時兩全?

    四人正自茫然,卻見左手邊一處低矮的茅屋緩緩開門,一個老嫗走了出來。

    蘇凌眼中一亮,忙朝着那老嫗一拱手。

    ............

    小巷的最深處,是一處低矮的茅屋。其實這小巷之中的房屋基本都是茅草所搭建的,只是這一處茅屋最爲侷促破敗,屋頂的茅草也顯得散亂不堪,若是刮了大風,下了大雨,這茅屋上的茅草根本起不了太多的遮擋作用。

    別人家雖然也是茅屋,卻都比這家的寬敞許多,而且屋頂上的茅草也平整堅實。

    不僅如此,別家都用了些泥土砌了或高或矮的土牆出來,總算有些遮掩防盜的功效。

    可巷子深處這家,茅屋比別家矮小許多不說,連個像樣的土牆都不曾有,只用了些碎木和竹篾,胡亂的插在地上,勉勉強強地圍了一個小圈,權做圍牆。

    此時剛剛入夜不久,小巷中各家皆點了燈火,唯獨這家半點燈火之光都沒有,一眼看去,漆黑一片。

    “啪啪啪......”

    藉着月色,卻見蘇凌來到這家所謂的院牆外的大門處,輕輕地叩打着已然殘破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木門。

    只是,此時蘇凌身邊,卻沒了周氏三兄弟的身影。

    蘇凌敲了半晌,方有蒼老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外面是誰啊.....天色這般晚了,有什麼事麼?”

    蘇凌也不說話,仍舊叩打着木門。

    又敲了一陣,似乎敲得那裏面的人有些無奈,一聲嘆息從裏向外傳來,又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音,聽得並不真切。

    半晌,那蒼老的聲音又傳出來道:“小老兒上了年歲,行動慢些,外面敲門的,多等上一些時辰......”

    又過了一陣,院內響起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音,由遠及近,當是有人朝着門前走來。

    “吱扭扭......”那殘破的木門緩緩被人從裏面打開。

    藉着月色,蘇凌的眼中出現了一位蒼老的老丈,卻見他身軀佝僂,彎腰駝背,鬚髮皆白,正用一雙蒼老而渾濁的眼睛望着蘇凌。

    似乎覺得蘇凌有些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只得有些訥訥地站在門口處。

    半晌,這老丈方開口道:“這位......公子,您看起來十分面熟,當是不知何時見過,小老兒年歲大了,實在記不清楚了,罪過!罪過!”

    蘇凌忙恭敬地朝他一拱手道:“老伯忘了麼?前些日子,小子常來你的麪攤,總是用些麪食,再喝上您老人家自釀的烈酒......”

    經蘇凌這一提醒,那老者這才忽地點了點頭,臉上顯出恭敬神色道:“哦......哦,小老兒記起來了,原來您是蘇凌蘇長史......好些時日都未曾見過您了......恕小老兒眼拙......”

    說着,這周老伯便要行禮。

    蘇凌忙一把將他扶住,呵呵笑道:“老伯不必如此,也怪蘇凌甚忙,多日不曾來了......今日這般時辰,方得閒而來......攪了老伯休息......”

    “不妨事,不妨事......”周老伯忙擺手,臉上也有笑意道:“只是,今日沒有什麼可以招待蘇長史的了......麪食已經沒有了......”

    蘇凌哈哈一笑,顯得頗爲平易近人道:“麪食沒有,那老伯釀的好酒,可還有麼?”

    周老伯聞言,忙一點頭道:“這個卻是有的,蘇長史吃多少,就有多少!”

    “那便好!小子今日便想多吃些老伯的酒如何啊?”蘇凌笑道。

    “那小老兒求之不得,裏面請,裏面請......”說着周老伯做了個請字。

    蘇凌邁步走進了這院中。

    院中只有一處老井,大抵也乾涸了,井口處黑洞洞的。

    院內地面坑窪不平了,想來是好久都未曾休整了。

    那周老伯上了年歲,地面又坑窪不平,走起路來,略顯艱難。

    蘇凌忙過來攙扶,周老伯如何敢讓長史攙扶,萬般推辭,蘇凌卻執意如此。

    周老伯這才滿心感動地被蘇凌攙着,走進了房中。

    房中一片漆黑,沒有一絲亮光。

    蘇凌問道:“老伯,家中可是沒有蠟燭之物了麼?”

    周老伯忙道:“卻是有的,只是想着家裏只有我這個孤身一人的老頭子,那蠟燭能省着用就省着用,所以不曾點了......今日蘇長史來了,小老兒這便去點蠟......”

    說着,周老伯便摸索着想去點蠟,蘇凌忙道:“老伯不必如此,您告訴蠟燭在何處,我來點便好,您就安坐便是......”

    說着,蘇凌將周老伯扶到牀前坐了,問清了蠟燭何處,抹黑走到蠟燭近前,掏出火石。

    “擦——”火石亮光一閃,引燃了蠟燭。

    微微燭光,緩緩地照亮了這侷促的小茅屋。

    藉着燭光,蘇凌朝着屋中看去。

    這個小屋,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都不爲過。

    除了左邊牆上掛着一件殘破的蓑衣和斗篷,整個四面牆上再無它物。

    屋子的地面一如外面院子一般坑坑窪窪,沒有一寸平整之地。一張桌子靠在唯一的一扇窗戶之下,左側的桌子腿還斷了,用些石塊墊着,勉強能用,桌子的顏色,已然斑駁地看不出了。

    桌子之上,放着半截蠟燭,燭光濛濛。

    方纔蘇凌點亮的就是這家中僅餘的半截蠟燭。

    桌子的左側,一張破舊的牀榻,牀榻尾部,胡亂地堆着些衣裳,細細看去,皆是補丁套着補丁。

    好難過活的日子。

    蘇凌心中一陣難過,只坐在一旁,沉默無語。

    那周老伯並未覺得如何,看着蘇凌慈祥一笑,滿眼稱讚道:“蘇長史年紀輕輕,已然如此了得......想我那三個兒子......唉,我那大兒去時,也和蘇長史年歲相當啊......”

    蘇凌感慨一嘆道:“不知老伯有多少年月未曾見過您的三個兒子了......”

    周老伯臉色一陣悵然,搖搖頭道:“窮人家過日子,都是捱過去的......如何算得清年月呢?只是這深巷名喚老杏巷,皆因巷子最裏面有一棵老杏樹,每年都會開花結果......小老兒記得,我那三子在時,皆愛吃那杏果。當初我也年輕,便到那樹上摘了果子給他們吃......”

    老人蒼老的眼中,滿是對往昔滄桑的回憶。

    “後來啊,三子皆戍邊,從此音空信渺。不瞞蘇長史啊......平素呢,小老兒一個人,日子雖然艱辛,倒也過得......只是,一年之中,最怕杏子成熟的季節啊......”

    “爲何?”蘇凌問道。

    “滿樹杏果香,不見三子歸啊......”

    老人喃喃的說道,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

    蘇凌聞言,亦心如刀絞,淚在眼眶打轉。

    “雖然他們都不在我身邊了,可是每年我還照例在杏子成熟之時,爬上樹去,摘三枚杏果下來......然後好好的收起來......小老兒總想着,萬一今年他們都回來了,這杏子,他們就能吃到了不是麼?”周老伯的聲音顫抖,滿目悲傷。

    “可是啊,我摘杏子,一年又一年,直到小老兒氣力衰敗,再也爬不上那杏樹......我那三個兒子啊,一個都未曾回來......我也老了,樹爬不上去,我就等到每年杏子成熟後,在樹下揀那掉落的杏果,依舊是揀三枚杏果,好好的收起來......冬去春來,夏逝秋至,年復一年,我揀杏子三枚又三枚......”

    那周老伯忽的擡起頭來,一臉悲慼的看向蘇凌道:“蘇長史啊,我撿了一年又一年......到如今,那杏子被我收得太多,我自己都數不清楚有多少枚了......”

    蘇凌被周老伯的話深深觸動,顫聲道:“老伯......您收得那些杏子,在何處?可否讓小子看一看啊......”

    “不過是些果子,值甚麼?杏子放不得久得,腐爛的,我雖不舍,終究還是扔了,現下還有好多,皆在這榻下......”

    說着,周老伯緩緩的撩開牀榻上破舊的鋪蓋,朝着牀下一指。

    蘇凌順着他所指之處,緩緩看去。

    牀榻之下,並排放着五張笸籮,每張笸籮裏赫然堆滿了黃色的杏子。

    一枚,兩枚......無數枚黃色的杏子,擠滿了蘇凌的眼睛。

    那一枚枚杏子,不僅僅只是杏子,那是一個老父親對自己十數年未曾見過的兒子,無盡的思念......

    蘇凌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的心狠狠的被人掏空了一般。

    那周老伯此時卻並未太多悲傷,淡淡一笑道:“蘇長史啊,你吃的酒中,便有小老兒加的杏子......這杏子酒,入了我的五臟六腑,就如兒子在我身邊,圍着我一般溫暖啊......”

    “老伯......”

    “滿樹杏果香,不見三子歸......”

    蘇凌喃喃的重複着這句話,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感受到了,這句話,蘊含了一個孤獨的老父,多少的悽愴和思念。

    那周老伯卻一擺手道:“哎呀呀......怪我!怪我!蘇長史是來吃酒的,我這是做什麼,引得長史不高興了......罪過,罪過......我這便去取那杏子酒來......”

    蘇凌聞言,這才忙一擺手,忽的朝着周老伯一擺手,滿臉笑容道:“老伯啊......吃酒之事倒也不是很緊要......前些時,老伯曾託我打聽您三位兒子的下落,如今已然有些眉目了......”

    周老伯原本已然站起身,去取那杏子酒。

    聞聽蘇凌此言,忽的停在那裏,半晌一動不動。

    “老伯?......”蘇凌小聲的喚道。

    那周老伯緩緩轉身,看向蘇凌,神情之中滿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嘴脣翕動了半晌,方斷斷續續的說道:“蘇長史......此言當真?可莫要誆騙小老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