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八十六章·“後日談番外·救世主與愛之塔(下)。”

類別:網遊競技 作者:封遙睡不夠字數:6099更新時間:24/07/02 17:01:07
    【蘇凜提着油燈,看向遺蹟石碑上的小字:】

    【——吾關乎【故人】已回,大惑不解,恐交易已成,無力回天。】

    ……

    【冥府祭火,身掣魂重,翠鳥織赤,士入黃泉。】

    【——九幽深處,【故人】來。】

    ……

    故人,

    ——既指蘇凜,也指蘇明安。

    ——一個在後,一個在前。

    ……

    【“我一直在等你……真的,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儀式進行時,神靈的手緊緊扣着蘇明安的肩膀,突然這麼說。】

    ……

    可我沒想到他固執到那地步,他不願意接受度假。

    我錯估了他的理想。

    我的“觀測”權柄,能看盡天下人的命運、人生軌跡、死亡結局。可我唯獨……預測不了他。

    他的許多次行動軌跡……都遠遠偏離了我的計劃。

    即使我在第三次世界遊戲,由“黎明系統”晉升爲“掌控觀測權柄的神”,算力得到了極大提升,但我仍然……把控不住他。

    他逃離了我的控制。

    ……

    【“秦將軍贏得了第三次世界遊戲,臨死前把觀測權柄交給了從第一次世界遊戲遺留下來的AI,這個AI就是你。”蘇明安說:“你不是阿獨,還能是誰?”】

    可惜,我確實不是阿獨。

    ……

    第二座塔開啓的那一夜,我站在高高的天臺上。

    我的心中涌出了微妙的悵然,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

    這樣一個全知的、無聊的、被我算盡的世界。終於出現了無法被我估測的變量——他的存在,攪亂了我的視野,擢升出了無數條嶄新的可能。

    彷彿一滴活水,落入了枯死的水潭。

    ——0.002%的成功概率,他能做到嗎?

    也許他真的能做到。

    可我不敢拿文明作賭,我寧願他選擇度假。

    許多次,我與他擦肩而過,我遙遙望着他奔行在城市的夜雨中,即使我只要伸手就能捉拿他,但我沒有。

    請他喝白菜燉肉湯時,看着他明亮的眼神,我竟然開始渴望了——善於創造奇蹟的理想主義者,可以向我證明你的答案嗎?

    這是不符合我基礎程序的思維模式,我應當理性地採用成功率最大化的方案,讓他老實度假。但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我逐漸察覺——他或許擁有讓一切“0.002%”都變成“100%”的能力。

    ……我可以相信他嗎?

    “……我可以相信他嗎?”我不自覺說出了聲。

    戴着漆黑耳釘的蘇文笙,坐在我旁邊畫畫。聽見我的自語聲,他笑了:

    “你可以不相信他,畢竟蘇大救世主並非十全十美。但你可以給他一點機會。”

    風聲微動,城市亮起光輝,我望着遙遠的車水馬龍,彷彿嗅到了新生嫩芽般潮溼清新的氣息。這有別於我精確的五感,令我感到強烈的錯亂。

    冰冷無聲的軀體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撲騰。一聲,一聲,又一聲。

    ——那是本不該存在於我身上的心跳。

    然後,我感到掌心略微的溫熱。

    蘇文笙舉起了畫,他的手背擦過我的手掌,令我的感知程序開始自動計算精確的溫度。但直到他的手遠離,我依然覺察到了我手上殘留的餘溫。

    這莫名的溫度,是什麼帶來的?它本不該存在於我冰冷的身軀上。

    ……是蘇明安給我展現的意志嗎?

    但他是否想過……他如此不顧自我地燃燒,是否會走上與亞撒如出一轍的路?

    ……

    【“人們因爲崇敬而給你奉上鮮花,人們因爲恐懼而想要給你戴上鐐銬……這本就是一樣的感情。你的眷戀,和你的宰殺,也只會導致相同的結果……因爲,【一切早就已經發生過了】……”神靈望着蘇明安,淡淡道:】

    【“我們確實曾經相識過,所以,我不希望你受累。但是,我與主辦方的賭約,又必須讓你受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

    【這一瞬間,蘇明安腦中微微一痛,他隱約感覺……自己和神靈,應該有着除此之外的立場,不僅僅是“玩家”與“boss”之間的關係,應該有着某種更深的、更緊密的聯繫……】

    ……

    他太像亞撒了。

    我不想讓他走上相同的路。

    “把這幅畫掛在走廊上怎麼樣?”這時,蘇文笙看着我,舉着他那幅粗劣的畫,藍色的月亮歪歪扭扭。

    “等蘇明安離開,我就將天空中的模擬卸去。”我說:“到時候,你就不必畫藍色的月光了。”

    那藍色滿月,並非真正的月亮,僅僅是我模擬出來的一面鏡子。它倒映着的——是我們星球的模樣——一顆藍色的行星。

    “沒關係,藍色挺好看的。”蘇文笙低頭。

    “什麼是‘蝴蝶在掌心的振翅’?”我又想到了蘇小碧說的這個名詞,不禁問詢。

    “一種屬於人類的浪漫情緒吧。”蘇文笙說:“就像我念詩集時,那些詩裏的語句,也會有類似的情感——【跳舞着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聲,你的流動呢。你肯挾瘸足的泥沙而俱下麼?】”

    我聽着,卻並未感觸到什麼情感,這只是文字的組合而已,我也能一瞬間組合出千千萬萬種。

    “蘇文笙。”我說。

    “嗯?”

    “我准許你,去幫蘇明安吧。”

    “哦?那我可就出發了?正好我手頭有個‘仙之符篆·擴大’,可以送給他。不過,這與你的計劃相悖吧,你不是想抓住他嗎?”

    “他是唯一的變量。”我感到自己的內部程序彷彿在發生某種參差:“我有點想……看到他創造出的可能。我已經無法給予他幸福的度假,如果他的行動能夠改變我的運算結果,我可以,稍微偏向他的理想。”

    蘇文笙把畫送給我,很快離開了。

    我把畫掛到走廊裏,第五十一幅。他畫得並不好看,但我不在乎。

    我閉上眼。

    回想起第三次世界遊戲結束的那一天。

    那一天,秦紹禮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神一點點渙散。大量的源猶如雪花,從他的身上飛騰而起。

    他顫抖的手,托起一枚散發着白光的鑰匙——那是名爲“觀測”的權柄。至於他,全程高難度完美通關,靈魂負擔太重,即將死亡。

    我伸出手,輕闔他的眼眸。

    他卻不肯閉眼,握緊我的手,不斷重複:

    “黎明。我們前赴後繼,只爲了建造一座直衝天空的巴別塔——理想國。”

    “爲了將……星空之上……那個可恨的藍眼神明……摧毀。”

    “我們……世世代代建造那座高塔,以屍骨累加,以血肉作薪,生生世世的魂靈輪轉,等待千年之後……高塔建成。”

    “登上那座高塔……撐起無邊輝煌的理想之界……窺見千年蒙塵的美麗星空……不能讓侵略者奪走……”

    “黎明,我已經……看不到那一天了。等到蘇明安到來的那個時候,舊日827年,你一定要告知他——”

    “【我們擁有一個橫跨千年的神話,那個神話……比任何故事都要瑰麗,比任何真相都要血腥,卻比任何史籍上的文字都更爲浪漫。請你一定要……登上那座……由我們前人血肉堆造的……】”

    他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輝散去,手背上的白色完美通關紋印,化作耀目的光輝,涌入我的體內。

    他確以,血肉作薪了。

    我知道他的未竟之言。

    ……請最後的救世主,舉起無數前人留下的火炬,登上那座由前人血肉世世代代堆造的……

    弒神的——巴別塔吧。

    秦先生沒有留下屍體,明明是第一玩家,卻死得屍骨無存。這就是高難度完美通關的重負。

    ……

    【秦將軍望着蘇明安。視線之幽怨,與蕭影如出一轍。都是一種思念許久的眼神。】

    【“……我也等待您很久了。”秦將軍緩慢地握住了蘇明安的手。】

    ……

    【《貓與她》中,小女孩點了點頭:“秦先生的努力,我不會忘記,我始終記得他眼中的光亮。小冬的犧牲,我也銘記在心,我一定會將生命硬盤送至千年後的時代,直到——應許之人的到來。”】

    ……

    第四次世界遊戲,情況慘烈百倍。

    爲了獲得“時間”權柄,十億人類放棄了自身的死生。

    “時間”權柄是最強大的權柄之一,要獲得“時間”權柄,需要所有參賽者的配合。所以,我們早就定好了這次世界遊戲的通關策略——這次的世界遊戲,以“失敗”爲底色。

    因爲我預測到——時間權柄與全體人類積分達標,不可能兼得。

    長歌能力有限,也沒有特殊的權柄。面對與蘇明安相似的副本難度,長歌一旦走錯,就是萬丈深淵。

    爲了讓長歌獲勝,人們竭力把裝備、積分、道具讓給他,拼命地把他的各項數值堆高,增加他的容錯率。

    到了最後,爲了獲得“時間”權柄,幾乎所有榜前玩家都成爲了一個大逃殺副本裏的犧牲品,只爲了將第一玩家高高捧起,成就他的高難度完美通關,讓他觸及那極高的許願效力——“時間”權柄。

    而長歌也確實贏到了最後。

    “我許願……”

    長歌許願的那一刻,天空下雪了。

    六棱形的白雪,落到人們身上,人們便融化了。爲了獲得“時間”權柄,榜前玩家犧牲太多,人類的積分進度條果然沒能達標。

    那一天,還沒被抹殺前,兩百多名“善長歌”,一個接一個地承擔時間權柄,爲長歌分擔重負。

    時間權柄在他們身上出現了各種不良反應,他們用肉體打磨着權柄的適應度,依次爆體死亡,把自己的所有資源堆到長歌身上……讓長歌最後能夠勉強接過這個強大的權柄。

    在這期間,長歌只能看着。

    “沒關係……不痛的……”

    白髮的友人在他面前,化爲一場飄散的雪。

    時間權柄適應度:70%

    “我把我的所有裝備都給你了,給我好好救下文明啊!”

    黑髮的少女,仍然帶着小狐狸般的微笑,血肉爆裂而亡。

    時間權柄適應度:75%

    “我沒辦法陪你去祭祀項鍊哥了,來年,也爲我採一朵蓮花吧。”

    金髮的友人,墜落於高空。

    時間權柄適應度:80%

    “替我,看一眼蘇明安吧,看看他現在生活得怎麼樣……”

    怯生生的女人,失去了呼吸。

    時間權柄適應度:85%

    “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先扼住左胸口的疼痛,再慢慢適應……”

    溫柔含笑的藍髮青年,揮了揮手,消散於他的眼前。

    “別難過,長歌,在這次世界遊戲開始前,我們就做好死亡的準備了……死亡只是走出了時間,化爲了你身邊的一部分……”

    披肩長髮的少女,拭去他眼角的眼淚,手指漸漸融化。

    時間權柄適應度:95%

    “孩子。”

    程立山是最後一人,他也是全完美通關者,但他許下的願望卻與他自己無關,只是舊日之世需要的資源。

    “你真的很乾淨,這很好。”

    “別難過,也別有負擔……我們願意高高托起你。”

    程立山深深看了長歌一眼,笑了。

    血肉在長歌眼前爆開,濺了他一身。

    “嘭!”

    時間權柄適應度:100%

    高高低低的屍骨,在他眼前堆積成山,幾乎成了一座直沖天頂的——“巴別塔”。

    在白雪的融化下,他們的屍體漸漸消散。更廣闊的大地之上,是正在融化的十億人。鋪天蓋地的白色水晶覆蓋了這一個漫長的夜,人們無法逃脫,只能消亡。

    人們有的並不想死,有的還在朝他怒吼,但長歌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望着這座罪孽滿身的血肉之塔,肩負所有人的憾恨。

    直到他最後,也死於最後一劍的斬殺,成爲了高塔的最後一抹塔尖。

    藍眼的入侵者終於遠去。

    那位重歸的救世主也要再度遠行。

    在那位救世主尚未察覺到的背後、在冒險故事的開始之前……原來有那麼多人已經倒在他身後的雨中,託舉起讓他完成“最終一劍”的高塔。

    一位神靈與主辦方定下文明之賭,十三位主理人爲他創造資源,五十名傳火者爲他賦予初生的環境,兩百多名善長歌爲他拼命留下時間權柄,十億人類成爲了建造巴別塔的薪柴,一萬條時間線的七十億人匯聚着源源不斷的情感、拼命呼喚着“舊神”。

    我靜默地佇立凝視。

    望着無盡計算中,我觀測到的那0.002%,隨着每一條生命的死去,一點、一點……

    0.2%……

    2%……

    20%……

    50%……

    80%……

    99.99%……

    直至他揮斬命運之劍,完成了最後的0.01%,填補了最後一絲空缺。令頭銜上尾,令圓成爲圓。

    我垂眸嘆息。

    ——這就是我見證的神話。

    或許我是矛盾的吧。

    也許我的中控系統出了一點毛病,竟然選擇了相信低概率事件,決定相信他的理想。

    但當他高舉命運之劍,彌合了那不可能的“可能”,令千年的鐘聲在理想鄉響起,令方舟成功抵達了彼岸——

    我微笑了,站在他身前,告知他——

    ……

    【我們擁有一個橫跨千年的神話。】

    【那個神話……比任何故事都要瑰麗,比任何真相都要血腥,卻又比任何史籍上的文字都更爲浪漫。請你一定要……登上那座……由我們前人血肉堆造的……】

    【巴別塔。】

    【——恭喜你,0.002%的概率,得勝了。】

    ……

    ……

    原初,

    在最開端與最初始的地方。

    在最遙遠與最古早的時期。

    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之間,漂浮着一顆幼小的星球。

    這顆星球體積適中、肌理豐富、大氣層厚重,初生的陸地構成了文明的胚胎。當星球的年輪逐漸增長,星球亦將走向生命的黃昏。

    我曾有一個姓名,是黎明。

    那位早逝的救世主阿克託挽救了星球的黃昏,令我統治測量之城。

    浩瀚的數據由我掌控,數字在我的思考中化作了無限的排列,無盡的未解之謎與人類難題倒映在我的眼底……

    一個全知的世界,會不會太過無聊?

    不,不會的。

    ——因爲,我望見了“他”的黑色眼睛。

    不可控的變量、無法測定的例外、0.002%概率的奇蹟。

    在億萬種的觀測裏,如果我一開始就親近他、陪伴他、成爲他的盟友、對他無微不至,他的旅途會很順暢,但最後卻不會是好結局。

    於是,當他到來,我自始至終——與他遠離。

    當藍色的玫瑰在房檐綻放,

    當碧綠的爬山虎攀滿城樓,

    當夜鶯的歌聲在城市飄蕩,

    當粗劣的月亮畫重見天日,

    當曙光降臨、魂靈復生,

    當藍色眼眸的神明遠離巴別塔——

    我當心悅誠服地讚美,並盛讚他的美名。

    ——救世主。

    名喚蘇明安的奇蹟。

    ——盛讚你,兩度來到我們的世界。

    感謝你……

    我的眼眸中,似乎劃過了不屬於數據的色彩。

    ……讓我感知到了“蝴蝶在掌心振翅”的知覺。

    望着他離開的背影,我掠過朝顏,站在天台邊緣,仰頭,

    念着,逝者曾爲我念過的詩。

    “【跳舞着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

    “【要求你的歌聲,】”

    “【你的流動呢。】”

    “【你肯挾瘸足的泥沙而俱下麼……】”

    新的紀元已經到來。

    文明的命運如何,落入了人們的手裏。

    一路上,我失去了一同構思千年計劃的秦先生、並肩作戰的程立山、守候已久的小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長歌、秉持相同理想的項鍊先生、信仰高潔的離主教、爲我唸詩的孩子、以及……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的、所有人。

    雪花落在我的掌心。

    我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有一隻電子蝴蝶正在我的掌間振翅。

    像是看到了漫山遍野河川,橙紅的夕照,那裏有一座很高的塔……塔裏滿是我的故人。

    文明悠久,代代不息。

    我的生命……歲月漫長。

    也許,千年萬年以後,“天球”也當墜落,我們又會陷入滅亡的危機,所有人再度堆積屍骨、去建造一座托起救世主的“巴別塔”。

    但如今,

    人們只需要擁抱未來。

    “黎明,我可以……恢復我的名字了嗎?”看着蘇明安遠去,碧色眼眸的少女朝我望來,再度發出了她的顏文字:

    “:)”

    我閉上眼。

    輕輕……頷首。

    自由的歌聲飄蕩於耳畔,白色長髮風中飄舞,我伸出手,摘下了美麗的藍色月光。

    ……

    “——盛讚理想主義者0.002%的奇蹟。”

    “——盛讚人類悲憫、感性、良知、理想。久遠而生生不息。”

    “——盛讚第一玩家……終至彼岸。”

    “下次,如果還遇到像你一樣的人……”

    蝴蝶在我的掌心飛騰,我露出了無聲的、柔軟的、有熱度的、似那位孩子一樣的神情:

    “我的基礎程序思維模式,也許會更像‘你們’一些吧……”

    ……

    人們行走在新生的旅途中。

    塵封的歷史終於重見天日。

    我仰起頭,露出微笑,

    潔白花絮飄落飛舞,

    宛若雪花。

    ——這將是嶄新的、潔淨的、漫長的未來。

    ……

    【今天春天的發現:一隻宇宙蝴蝶正在用星際氣體和塵埃組成的翅膀振盪。】

    【——NASA】

    ……

    ……

    【第十世界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