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四十四章·“糖(6)”
類別:
網遊競技
作者:
封遙睡不夠字數:4283更新時間:24/07/02 17:01:07
天世代61年。
她漸漸失去活力,開始整日整日長睡。
有時候,他喚了她好幾聲,都沒有迴音。唯有探一探她的脈搏,才知道她還在。
夕陽下斜,他望着滿山桃花,常常一坐就是一天。由於她總是在睡,他的時間開始無限變快,很多事情逐漸無法感知。只有小凱回來的時候,他才能意識到過去了多久。
小凱風塵僕僕地趕來。如今,他已是二十來歲的俊秀青年,也是遠近聞名的大貿易商:“父親。她最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我見城裏的姜奶奶也是這個樣子,原本常在布店外面坐着,現在只能躺在牀上……”
“小凱。”蘇明安淡淡說:“不必叫我父親,我只是資助了你。你也別來回跑了,過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不用再管我們了。”
“那怎麼行!是你們把我養大,我怎麼能忘本……”
“你好好生活就行。”蘇明安淡淡道。
小凱抿了抿脣,眼神陰暗了一瞬間,卻說:“……要不,我把你們接走吧。我盤下了一塊土地,那裏靠近內陸,比較安全。”
蘇明安考慮了一下,小凱說的有道理:“好。”
小凱的臉上頓時涌現了鮮活的喜悅,轉身跑進車裏:“那我即刻去準備,過幾天,我就駕車來接你們!”
這時,屋內傳來咳嗽聲,蘇明安進門。白髮人靠在牀頭,皺紋中滿溢沉靜的光陰。
她的雙手輕輕擱在被褥上:“之前小凱送了他親手做的桃花餅,他一直很崇敬你。你現在趕他走,他要傷心了。”
蘇明安坐在窗邊,冷不丁冒出一聲:“你這追憶過去的模樣,還真挺像我奶奶。”
她淺笑:“你曾說過,我這不算老,只是長生種的體驗……蘇凜也是八十來歲,難道他像老爺爺嗎?”
蘇明安沉思片刻,緩緩吐字:
“像。”
玥玥卻沒笑,而是出神地望着窗外。
“明安。”她忽然說。
蘇明安也沒笑,摸過去,坐在她旁邊。
“在世人的眼裏,這樣慢慢變老的場景……應該只有夫妻才能做到吧。包括在小凱眼裏,他也很可能認爲,我們是夫妻。”玥玥說。
“也可能是母子。”蘇明安講冷笑話。
“但我知道……”玥玥沒接茬,她摸着牀頭泛黃的漫畫書,書頁已經翻卷:“你對我們的感情……不是任何言語可以簡單概括的。若是換了呂樹,換了諾爾……他們在這裏慢慢變老,你也會一樣陪伴。”
“你開始愛講大道理了。”蘇明安低聲說:“是軀體帶來的影響嗎?”
“我下次來見你,又會變回年輕的樣子的。”
“……好。”
……
又過了幾天,她的耳朵聽不見了。
蘇明安用第九世界的機械技術,給她做了助聽器。但她的聲音總是忽大忽小,把控不好說話的力度。
“下次我來找你,估計就是嶄新的時代了。這個時代是航海時代,下個時代會是什麼?”玥玥低語,白髮掃在他手臂上。
“好像是偏向東方風格的時代。”
“那我想當一個女俠,這一世我天天在海上吹冷風,下一世我想安穩一些,享受京都的繁華。我還想學織布,我還沒碰過縫紉機呢……”
“聽你的。”
“如果成功的話……如果這種度假方式可行的話……一定……”
她的聲音越發小了,眼瞼低垂,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蘇明安推着她回房,望了一眼遠方的連天炮火,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這片桃花林,因爲她的日子……大概就在這幾天了。
……
又過了幾天,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蘇明安稍微走遠一點,她就會狂喊他的名字,問他去了哪裏,就像一個生怕失去玩具的小孩子。
她的世界已經陷入了黑暗,耳邊一片安靜,如果他不在,那她真的什麼都摸不到了。
“你在哪?明安,你在哪?”她大喊了幾聲,臉上的慌亂前所未有,雙手忙亂地揮動。
“……我在。”蘇明安立刻走過去。
“給我唱歌吧,不然,我又要睡着了。”她的手朝空氣抓握了幾下,似乎在尋找蘇明安在哪個方向,直到他攥住她慌亂的手。
她開始害怕睡眠,過淺的呼吸,讓人覺得只要睡去,就很可能不再醒來。
“……好。”蘇明安醞釀了一下,望着她佈滿白翳的雙眼,輕聲開口:
“枕頭下的童話書,
私自收藏的幸福,
少年的我想傾訴什麼感觸……”
她怔怔地聽着,眼眶落下淚。
對她而言……這應該是百年前聽的歌了。
……
又過了幾天,她變得很懶,連遊戲都不碰了,整日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任憑桃花落滿肩頭。
“你想吃什麼?”蘇明安端起一壺茶,這種事以前都是玥玥愛做,現在輪到他做了。
“什麼都不想吃……什麼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似乎又說了什麼,但她真的聽不見了。
身體不再靈活,走幾步就會很累。
思維也會開始遲滯,甚至不再記得身邊的人。
這是他曾經形容老人的話,如今卻全數用在了她身上。
他想起她幾十年前說的話。
——若有一天,你真的離我遠去,在無盡的世界中,你再也找不到我……那麼,請記住,名叫玥玥的人,她已經得到了幸福。
她已經得到了……末日前的幻覺。
儘管不知會不會有下一具軀體。如果沒有,這就是最後一生了。
但她很快樂。
……
她已經白髮蒼蒼,她擁有幸福的一生。
……
又過了幾天,蘇明安感到自己的這具軀體也不能用了。
“我回聖城一趟,換個軀體,你等我回來,我們就去九幽。”蘇明安將她推到桃花樹下,示意她在這裏休息。
她閉着眼,卻朝他伸出了手。
儘管什麼都看不見,她臉上的笑容,卻像少女一樣。那是任何皺紋都無法抹去的,屬於她靈魂的鮮活。
“你可以……牽一下我的手嗎?”她不知爲何,這樣發問。
他怔了片刻,緩緩握住她的手。曾經緊握喀俄涅之雪的手,已然坑坑窪窪,血管凸起。他想開口,哀傷卻封住了喉嚨。
她慢慢站了起來,像一架快要散架的骷髏。然後,她的步伐不輕不緩,繞着他行走,翻轉他的手腕。
簡單的前置舞步,卻讓他瞬間明白。
“星光撥開最神祕的霧,
踮起腳尖旋轉舞步,
恍恍惚惚聽誰在哭……”
如同當年男士迴應女士,他同樣翻轉着手腕,隨她緩緩走動。每一個舞步,彷彿是對前百年的回眸,對歲月的嘆息。
數十年前的舞步,尚未蒼老的她。
橫港市燈下叼着猴頭菇餅乾的她,喜歡巧克力棒的她,戴着貓耳帽的她。
烏篷船上的月光,河流的鳴響,踢踏木板的奏樂聲。
枝葉搖晃的斑駁,漣漪與長風。
她的愛,她珍惜的歲月。
在他眼中凝滯的碎片,她漫長的時光。
不知何處傳來玉笛之聲,也許是村落的放牛人,聲音透過漫天桃花而來,彷彿迴應此刻的清幽。
她跳着極慢的舞步,講起她的過去。
……那是她在明溪的過去。她說起食堂的飯菜,比高中時好吃一些。學校的宿舍,天臺上的星空很好看。十二年來,她經常坐在那裏看星星,幻想哪一顆會是翟星。
……又說起她在明輝的時候,欽望讓她做未婚妻,卻說這是權宜之計,不必真的成婚。那時她不明白欽望爲什麼那樣說,可後來她明白了,原來他早已料到他活不到成年。
……最後說起翟星的藍天、白鷗、原野、長風。
他能明白她說了什麼,也看到了她露出的表情。那是無意識的……幸福的……自由的笑容。
他也緩緩開口,提到自己的過去。他說起永遠不會有人來接的校門、一雙始終買不起的耐克鞋、不敢加蛋加腸的素煎餅、爲了省錢徒步走四公裏上學……那是他再也觸碰不到的記憶。
他說起那次畢業舞會,那不是她偷來的人生,不需要那件漂亮的舞裙,聚光燈就已經是她的了。
小巷的月色,爲何不能是聚光燈?垃圾桶邊的黑貓,爲何不能是高雅的聽衆?
她聽着,臉上是幸福的微笑,卻落下眼淚。
他抹去她臉上的眼淚。擦掉了一些,眼淚卻越涌越多。他的動作反而像是加劇了她無聲的痛苦。
爲什麼要哭?
還會再見面不是嗎?
你自己說了,還會見面的。
她傾身向前,輕輕抵住他的額頭,這是人們發誓時會做的動作。她沒有說什麼,只是反覆唸叨着幾個詞:
“輪迴,舊神,生死,生生世世。”
“輪迴,舊神,生死,生生世世……”
彷彿一段並不確切的禱言。
歲月輕叩心扉,生命終將歸隱。
脈脈暖意與落花一同在午後的陽光下沉澱,白髮人模糊着雙目,彷彿已然跟隨漫天春光,飄向了遠方的田野、溪流、蒼山……每一瓣桃花似乎都承載着她漫長生命的片段。
她的目光穿過斑駁的窗櫺,凝視着後院風中桃花,恍若沉浸往昔春光。春風輕拂,桃花瓣瓣如夢,在青空與塵世間徐徐降落。
彷彿能聽見時間的流轉,生命的交響。尚且年輕的黑髮青年回望着她,手指淌過她的白髮。
請和我起舞趁着童話還沒有結束……
天亮後讓一切……恢復。
一舞終,她再度沉沉睡去。
桃花樹下白髮人的神情極爲安寧。蘇明安回望一眼,前往聖城。
……
大雁高飛,姜音望着窗外的夕陽。
人老了,真的能感覺到自己的壽限。她能感到自己的極限……就在這兩天了。
躺在牀上,腰酸背痛,氣息奄奄,她無數次地回想那天——房檐上氣質淡漠的青年,眺望着雲霧明淨的長空。而她擡頭望去,與他目光相對……那一眼,竟成了永恆。
胸中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她閉着眼,卻覺得不行,她不能在牀上等死,她要坐到布店門口……她還要等他。
她等了幾千個日夜,他都沒有來。但也許今晚……他會來。
她吃力地爬起來,病痛讓五官疼得揪成一團,拿了柺杖,跌跌撞撞往外走,抱着那張畫像,坐在那張放了幾十年的椅子上。昏黑的街道已少行人,門口的河道也沒有船隻,唯有她一個人,聽着越發微弱的人聲,直到夜幕一點點落下去。
她翻出幾張白紙,放在自己膝蓋上,顫巍巍地提着畫筆,蘸了墨,照着畫像,一筆一筆,畫着青年的模樣。這些年來,她沒事做,就會提筆畫一畫他,日積月累的臨摹下,她畫得竟有九分像了。
但畫眼睛的時候,她都會遲疑。
她聽過一個故事,如果畫像裏的人有了眼睛,那他就會活過來。她始終不敢落筆,她怕筆落,人未見,那唯一支撐她的東西,也消失了。
“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了……姜音。”她的手哆哆嗦嗦許久,又想起什麼,轉身把抽屜裏剩餘的錢幣都放在信封裏。如果明日有人發現了她,就能發現信封裏的錢。信封上的名字都是她這幾十年來資助的孩子。她想着,自己要是不在了,最後的錢得給他們寄過去。
她這一生,沒能把布店做大做強,晚年幹盡了人們眼裏的“荒唐事”……但她不後悔。
筆墨落到畫上青年的眼睛,她的嘴脣咬了咬,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張模糊的臉。
那些景象和漸漸垂落的夜幕融爲一體,分不清是走馬燈還是幻覺。
【喂,上面的!你澄清一下啊!】少女叉着腰。
日光漸落,披着一身金色紗衣的青年低頭。
少女不知腦補了什麼,羞紅着臉,不去看他那對漂亮的雙眸。
……
【你這傢伙是木頭人嗎?】少女湊過去,只看到了普通的風景:【這些有什麼好看的?你肯定沒看過好看的風景。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我都看過了。】青年言語淡淡,婉拒了她的邀請。
他從來都拒絕她。
……
【這就是你家人教的……茶?】鍋蓋掀開,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飄出,周圍人皆退避三舍,捂着鼻子。唯有少女往前走了一步。
【嗯。】青年神情淺淡,像是理所當然。
少女拿起杯子,周圍人都勸她不要喝。她卻固執地一飲而盡,爽快地打了個飽嗝,一聲響亮,引得青年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