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六十二章·“庭有枇杷樹。”

類別:網遊競技 作者:封遙睡不夠字數:4462更新時間:24/06/28 20:37:05
    “你要長成一個讓自己驕傲的人。”

    林玉子的嘴脣,由蒼白變得紅潤,甚至變得豔紅。

    口紅塗抹在她的脣上,離她極近的,是蘇黎先的睫毛。呼出的氣噴吐在她臉上。

    “你要長成一個自由的人。”

    鮮紅的顏色塗抹着她的脣,讓脣瓣不再失色。

    “向着白鳥高呼,你長成了一個很好的人……”

    蘇黎先的歌聲很淺,很淡。沒有多少濃烈的感情,卻能讓人感覺到,這位女士心中懷着的極爲濃烈的愛。

    光線微移,林玉子看到,那近在咫尺的眼眸,彷彿一盞逐漸被風蓋過的燭火。

    蘇黎先的手指開始顫抖,逐漸地,她的歌聲越來越低,眼眸變得越來越黯,越來越黯……

    “啪嗒”。

    口紅墜地。

    鮮烈的紅色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從林玉子的脣瓣劃到臉頰邊。

    “咣噹。”

    玻璃瓶掉在地上,清脆一聲,星空般的光芒仍然流轉其中,濃縮着漫長的人類歷史。

    林玉子沒有撿,她俯下身,顫抖地無聲流淚。緊緊攥着的拳頭抵在自己喉嚨前,彷彿因此可以壓下溢滿全身的悲憤。

    ……

    蘇黎先自此昏迷了數天,哪怕途中有清醒的時候,也拒絕林玉子的餵食。她要將僅剩的食物留給林玉子,林玉子才能把特效藥最後帶出去。

    她甚至提出,在她死後,林玉子可以吃她的屍體。

    在山洞的第十四天,二人彷彿都有預感。林玉子抱着蘇黎先坐在一線陽光下,聽着她微弱的喘息聲,越來越小。

    蘇黎先已經無法說話,於是林玉子最後問道。

    後悔嗎?

    蘇黎先手指微動,在林玉子掌心緩緩寫字。

    ——不。

    林玉子問道。

    黎先,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你會接下蘇世澤的玻璃瓶嗎?

    蘇黎先寫道。

    ——會。

    林玉子又問道。

    你想和家人說什麼嗎,我可以爲你帶出去?

    蘇黎先的手指艱難地動着,她寫不了太長的句子。她只能寫簡潔而明了的短句。

    手指微動,林玉子感到手掌癢癢的,蘇黎先的字寫得很重很重。

    ——文,笙。

    ——媽,媽,愛,你。

    林玉子覺得自己彷彿正在墜落。

    墜落於這場殘忍而光輝的文明之戰中,墜落於這浩大而渺茫的人類之愛中。

    她哽咽着聲音,顫抖地說。

    黎先,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摯友。我也愛你。

    蘇黎先似乎笑了笑。

    她的面部肌肉太僵硬,令人分不清她有沒有笑。但林玉子覺得,蘇黎先一定是在笑的,而且笑得一定很美,即使她看不見。

    手指微動,林玉子得到了答覆。

    愛。

    第一個字寫得又輕又緩。

    愛。

    隨後,相同的第二個字寫得快了些。

    愛。

    最後,第三個字寫得很快。

    蘇黎先連續在她掌心,寫下了三個“愛”。

    愛——一切疑問的解答。

    後悔嗎?

    ——因爲愛,所以不後悔。

    黎先,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你會接下蘇世澤的玻璃瓶嗎?

    ——因爲愛,所以會接下。

    你想和家人說什麼嗎,我可以爲你帶出去?

    ——我想將一切繁雜而瑣碎的言語,全都付之於“愛”。我愛你們。

    於是,一切都得到了解答。

    當世最有名的神祕學家就在這一刻徹底闔上了眼,她留給世間的最後痕跡是三個“愛”。

    她的醫生摯友緊緊抱着她,脣瓣的口紅擦過她的臉頰,彷彿鮮烈的火焰在她們眼眶邊燃燒。

    “愛,愛,愛……”

    唯有反覆的哽咽迴盪在空曠的山洞裏,山洞裏只剩下了一條生命。

    林玉子此時終於明白了蘇黎先之前看她的眼神,是爲了什麼。

    那一刻,提到玫瑰花的那一刻,這位當世最有名望的神祕學家,想的不是未來的錦繡前途,也不是自己的生。

    她說想要活下去,憐惜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憐惜林玉子的生命。

    ——倘若蘇黎先死在這裏,下一個接過火種的,只能是林玉子。而一旦接過火種,就意味着林玉子也會成爲下一個死去的“蘇黎先”。

    所以,在畫玫瑰花的時候,蘇黎先才會那樣地望着林玉子。因爲她感到愧疚。

    對不起,把你捲入這場文明的戰爭中。

    對不起,讓你成爲了下一個link the fire(傳火者)。

    對不起,我沒能活下去,讓你被迫接受和我一樣的命運。

    對不起……

    對不起你。

    “……”

    片刻後,寂靜的山洞裏傳來一聲野獸嘶吼般的聲音,難過得不似人類。

    滾燙的水澤滴落在地面,林玉子彷彿變回了一個小孩,她依照本能,緊緊抱着尚存溫度的摯友,一遍又一遍蹭着她的臉頰,瞳孔失焦。

    她的手貼近蘇黎先心口,在那不再跳動的心臟上——停留片刻。然後義無反顧地碰觸了內袋裏的玻璃瓶。

    直至——

    一顆舊的心臟破裂了。

    一位新的傳火者誕生了。

    ……

    “玉子,我們考上同一所研究所了!太好了。”

    “玉子,我喜歡那個姓劉的警衛。雖然他不會說話,旁人都勸我,說他家庭條件太差,他配不上我。可我就是喜歡他。我覺得喜歡一個人,不能因爲他的經濟條件就退避三舍,而要看他的品性。我很喜歡他。”

    “玉子,你覺得‘文笙’這個名字怎麼樣?我希望在這個冰冷的時代裏,我的孩子能成爲一個關注這些詞彙的人。我希望他成爲一個溫和、善良、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人。”

    “玉子,你喜歡玫瑰花嗎?我的愛人送了一束給我,我們一起看。”

    “玉子,身邊有你真好。”

    “玉子,快來幫我拿拿主意,今天穿什麼好……”

    “玉子……”

    “玉子……”

    “……”

    ……

    林玉子仰起頭。

    湛藍的玻璃瓶躺在她的手中,貼在她與蘇黎先的胸口之間,它閃爍着美麗的藍色光芒。

    彷彿——

    一朵蘇黎先最喜歡的,漂亮的藍玫瑰。

    捧着這朵“藍玫瑰”,在縫隙間的白雪中,在冷寂的山洞中,林玉子忍着全身的虛弱和飢餓,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寂靜的山洞裏,響起摯友沒唱完的歌。

    ……

    “孩子啊,孩子啊,請別一去不復返,請別一去不復返。”

    “我不能辜負他們離開前的願望,我不能不走進春天裏啊……”

    ……

    你的覺悟因爲你是人類而引燃,

    柴薪被燃盡之時是寂靜無聲的。

    ……

    【No.48 link the fire(傳火者)·yuzi lin(林玉子)】

    ……

    林玉子的生命沒有持續多久。

    被人類自救聯盟救出來後,她很快選擇了下一任合適的傳火者——稻亞城心理諮詢中心的蘇博士。

    稻亞城是她的老家。從小她就聽街坊的老人們說過一個隱祕的傳聞,說稻亞城的主教離明月,掌握着與神對抗的力量。

    在下達神諭時,神靈都會繞過稻亞城,彷彿那裏是不值得關注的地方。但林玉子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玉子本想把玻璃瓶給離明月,但又覺得離明月畢竟是主教,未必安全。她選擇把玻璃瓶給了稻亞城的蘇博士。蘇博士背景清白,經常與人類自救聯盟合作,也能不着痕跡地去試探離明月。

    由於逃亡途中留下了暗傷,林玉子很快就病逝了。

    去世前她撐着病體來到了蘇黎先的墓前,哼着民謠。

    旁人都緘默而悲傷地放下菊花,她卻放下了一束鮮豔的藍玫瑰,彷彿人羣中的異類。

    她撐着一把鮮紅的傘,在灰白的雨中高歌,嘴上塗着鮮亮的口紅。在黑黑白白的悼念人羣中,她是一抹最濃烈的色彩。

    “風兒啊,風兒啊,請別一去不復返,請別一去不復返。”

    “白色的朝顏花就在這裏呀,人世間的祝福入夢來……”

    林玉子病逝後,她的墓在蘇黎先的旁邊。

    兩塊墓碑在雨中並肩立着,彷彿一對摯友在此長久地佇立。

    ……

    人們都說,蘇黎先女士生前最好的朋友,是林玉子女士。林玉子女士最好的朋友,同樣也是蘇黎先女士。

    先驅者負滿的遺憾和骨骸,當在一個喧囂的春天埋下。

    ……

    【No.49 link the fire(傳火者)·jihe su(蘇季合)】

    ……

    蘇明安從第四十八幅畫中脫離出來。

    這一刻他的淚腺是酸的,但沒有落淚,僅僅只是注視着這第四十七幅畫和第四十八幅畫。

    畫上的蘇黎先手捧絃琴,微低眉眼,背後是漂亮的花樹。藍色的玻璃瓶躺在她的心口內袋,散發着璀璨的光暈。

    畫上的林玉子坐在山洞裏,手拿口紅,彷彿畫外有一個人正在被她塗口紅。她笑得眉眼彎彎,脣色鮮烈,就像從未身處絕境。

    蘇明安彷彿看到那位母親背後生出雙翼,她張開雙翼飛離了這個山洞。她在風中自由地翱翔,帶着特效藥離開了死亡。而他之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虛假的故事,她們都活了下來。

    但他知道,二人已不在。他所看到的,確實是她們死前的最後畫面。故事並非圓滿,現實並非童話。

    他的眼眶隱隱有些酸澀。

    “蘇明安……”旁邊的諾爾沒有看到這些畫面,但他看到了蘇明安微變的神情。

    “我沒事。”蘇明安說。

    他曾以爲蘇黎先是自己母親的原初,是個不負責任的瘋子。但他卻發現,蘇黎先確實是個好媽媽。

    他回想着畫面中蘇黎先的墓碑,她的墓碑下方刻着幾行小字,應該是蘇黎先早在研究所時,就想好的一段話。

    ……

    【文笙。】

    【如果你未來能有機會來到媽媽的墓前,請容媽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是媽媽選擇了世界,遠離了你。】

    【在成長途中,你一定會恨媽媽。恨媽媽爲什麼不回來,恨媽媽爲什麼不給你打電話,恨媽媽爲什麼有閒心種花畫畫……媽媽只能對你說,對不起。是媽媽無法參與到你的人生裏。】

    【太多人的記憶在媽媽腦海裏,混亂而痛苦。媽媽反覆記反覆記,才沒能忘掉你的名字。】

    【媽媽想讓所有的孩子們,將來都能種花畫畫,而不是被迫磨滅歷史,銷燬所有的藝術畫作。】

    【你未來想成爲什麼樣的人,媽媽都不會指手畫腳。媽媽只希望你能開心。】

    【成爲鋼琴家也好,成爲和你父親一樣的警衛也好,成爲媽媽這樣的研究員也好,成爲老師也好,清潔工也好,醫生也好,主播也好,小職員也好。】

    【媽媽並不是想讓你變得多麼偉大,而生下你的。】

    【希望你幸福。】

    ……

    親情是永遠不能替代的,它是一塊瘡疤……時刻提醒着他,你已經失去了,又或者,你從未擁有。

    蘇明安回想墓碑上的這段話時,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傳來陣陣隱痛。

    人們不是害怕失去,而是害怕找不到替代品。

    像“母愛”這種感情,他找不到任何替代品。大多數人都有的這種東西,他是永遠缺失的。

    但想到蘇黎先的笑容,想到蘇黎先親吻相片時的模樣,想到她瀕死時在林玉子手掌心寫下的“愛”。蘇明安感覺,自己缺了一口的內心,彷彿被填補了一分,雖然仍然存有大洞,仍然在永無止息地漏風。

    稻亞城,蘇文笙窗外的那棵茂密的梧桐樹,是蘇黎先在生下蘇文笙那年移植過來的,是她與丈夫劉崇平共同的禮物。隨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梧桐樹越長越高,亭亭如蓋。

    它始終屹立在那裏。等到蘇明安來的時候,窗外的梧桐樹依然在那裏。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他的手抵住自己的心口,彷彿那裏也有一枚湛藍色的玻璃瓶。它又名“人類的希望”。

    然後他在這一瞬間恍然察覺——恐怕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心臟就已經成了這枚玻璃瓶,而不是別的什麼溫暖的血肉。

    “蘇明安。”諾爾說。

    蘇明安擡頭。

    “在你眼中,我看到了燦爛的未來。它發着光,像星辰一樣。”諾爾說。

    蘇明安微微一怔,輕聲道:“我眼裏有這些?”

    諾爾點了點頭,指了指第五十幅畫。

    “有些東西,會一直長存,即使一次又一次地將它毀滅,它也依舊會活過來。”諾爾的眼神,像極了林玉子。

    他微微笑了。

    “比如你的眼睛,比如星火,比如,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