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2章 求真求正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3847更新時間:24/07/02 16:22:27
    《禹貢》之書,講的是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所以稱之爲禹貢。很多人都認爲是上古之時大禹定下社稷之後,來區分華夏九州,當然,在《禹貢》的整篇文章之中,大部分還是講山川如何區別,如何治理的問題,貢賦篇幅佔比偏少一些。

    所謂九州之說,最早就是出現在《禹貢》之書當中,所以可以稱之爲具備跨時代意義的一本書,讓華夏民族第一次對於整個天下,有了一個大致上整體的概念。

    這樣的一本書,在漢代,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爲《禹貢》是夏朝史官所寫,甚至是大禹本人的著述,是屬於紀錄聖人言行的一本書,就跟《論語》一樣,是代表了大禹的意志和精神,因此李黃之前才以《禹貢》舉例,說讀懂了《禹貢》就通曉了治理山川。

    雖然李黃的這一種理論有些片面,但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觀念,因此當司馬徽表示,《禹貢》根本不是大禹,抑或是夏朝史官代爲記錄的,而是後人假借大禹之名的僞作之時,自然是譁然一片,頓時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起來,還有些人更是站起身,憤然指責司馬徽不敬聖人……

    司馬徽笑着,絲毫不懼。

    要是在別的地方,司馬徽還多少會擔心羣情激憤之下出了什麼亂子,但是現在於驃騎將軍斐潛的地盤上,自己的安全自然是有保障的。果然,都不用司馬徽特別發號施令,在場邊維持秩序的兵卒立刻沉聲大喝,將混亂的場面控制了下來。

    等衆人稍微安靜了一些之後,司馬徽微微笑着說道:“諸位!諸位聽某道來……方某有言,《禹貢》之書中,有‘導沇水,東流爲濟,入於河,溢爲滎;東出於陶丘北,又東至於菏,又東北,會於汶,又北,東入於海’一文,然否?”

    “這又如何?”李黃左右看了看,發現因爲方纔司馬徽所言,一些人也跟他一樣站了起來,不由得膽氣略壯,高聲應答道。

    “此便是老夫之言佐證也!需知菏水非上古即有,而是吳夫差十二年,爲與晉爭霸,溝通泗濟,再由濟水入河也!《國語》一書之中有記‘闕爲深溝,通於商、魯之野’是也!菏水而成,吳王領兵循泗北上,由泗入菏,再由菏入濟,抵黃池盟晉也!”司馬徽朗聲說道,“夫大禹之時,尤可知吳王之舉耶?蓋因撰《禹貢》之人,因菏水以久,而忘其故也!《禹貢》之書,字字珠璣,描繪山川,更是明晰,讀之如觀掌紋也,然尤假託大禹之名,何也?乃欲以聖人之名而曲衆之!”

    李黃啞然半響,憋出來一句:“尤可知大禹之時,便無菏水?吳王若只是開挖淤堵,重闢河道……”

    司馬徽笑了笑,沒有理會李黃的強辯,也沒有解釋,就像是沒有看見李黃一般,繼續說道:“須知古文之體,東周者衆,尤有金文,故識之者甚少也。今文以隸載之,孝武,光武皇帝心懷天下,欲廣澤華夏,金隸相較,自然以隸勝之,更利教授,故立於宮學,非古文所不正也!”

    漢武帝和光武帝是不是這麼想的,誰也不知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反正司馬徽現在這麼說了,信不信由你……

    但是也不能不否認,司馬徽所說的確實有些道理。今文確實是比古文更加容易傳授和學習,這是今文具備的優勢,否則也不會當下那麼多的人學習今文經學。

    “然求學之人,豈能知難而退哉!”司馬徽的聲音鏗鏘起來,手臂也揮舞着,“古文難矣,便斥之如敝乎?天下難事,亦斥之乎?老夫於此,非爲論古文之美,亦非論今文之害,乃論學子之正道也!”

    司馬徽繼續朗聲說道:“學之道,乃求真也!明天地之真,方可知日月風雲,曉世間之真,方通人情冷暖!如此才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欲求虛名,假借聖人,妄解惘注,實爲百害而無一益也!狂妄自大,只知於形,不求真解,不進正道,豈如指鳩爲雞,指鹿爲馬乎?其可悲也嘆,其可笑也歟!吾輩求學,自當去僞求真,去妄求正!如此方爲學之道也!”

    “譁……”

    司馬徽“求真”之說,就像是一聲雷響一般,帶動着廣場之上所有人都開始議論了起來。其實古文經和今文經的爭辯和對抗,並非是司馬徽一個人,也並不是現在這一段時間,而是從一開始,就存在了。兩派人士各有擁護者,也曾經是爭論得天昏日暗日月無光一般……

    大漢立國之初,因爲焚書法令,導致很多經典流失了,所有流傳到了漢代的經書,大多數都是從能背誦和傳授全文的學者口中搶救出來,所以,在經學傳承這個方面上,今文經學的功勞確實是不能抹滅。

    但是也不能說這是秦朝做的一件混賬事,而是因爲秦朝確實是太短了,很多事情可能秦始皇還有後續的手段和策略,但是來不及繼續下去了。

    戰國各國各自爲政,不管是錢幣,還是標準,抑或是文字,都各不相同,如果沒有秦始皇同文之舉,後來華夏也不會有大一統的基礎,正是因爲秦朝焚書,漢代重建,華夏文化就如同鳳凰磐涅一般,從廢墟之中升騰而起,才更加絢麗。

    然而今文經學從漢初,發展到了現在,因爲各家各派的傳承不同,註解不同,甚至經文本身都不同,導致了同樣一部經典,因爲文本的不同,就會演化出很多學派,而這些學派之間又不可能進行妥協,到了漢恆帝漢靈帝時期,身爲爲了讓自家子弟能夠在太學之中取得更好的名次,獲取更高的起點,有些家族甚至賄賂太學的博士,讓其用自家的經文爲範本,而不用別人的……

    再加上今文經學之中,很多都是後來人添加進去的什麼微言大義,什麼聖人心思,但是又不可能說得很完整,畢竟越是細節多的越容易出問題,就像是什麼卦籤啊,什麼十二星座運勢啊一樣,當然不可能具體到某一天某一件事,只能是越雲山霧罩越好,越是左右逢源越佳,於是乎這些解和注,不僅是不能讓原本的經文更通俗,反倒是使得後來的人更加的難以理解,完全違背了今文經學最先發展出來的本意。

    縱然有這些問題,但是想要完全一竿子立刻將今文經學全數打死,這顯然不可能的。原本司馬徽是異常的痛恨今文經學,但是在平陽的這一段時間之中,司馬徽也想明白了,或者說從驃騎將軍斐潛的身上學到了,並非所有事情都是非此即彼,非白即黑,想要揭露今文經學的弊端,不是僅僅只有將其完全打到一種方法。

    本朝今文經學是官方學術的主體,不管是西漢的長安,還是東漢的雒陽,不管是太學,還是到州郡縣所設立的官學,教授的經學都是今文經學,所以,在面對着這樣一個龐大的羣體來說,若是一下子就說要廢除今文經,重新推古文經,無疑就是遭遇到極大的阻力,甚至可能一開始就被滔天的反對撲滅了。

    但是同樣的,因爲今文經學的推廣面越來越大,所以今文經學之中的那些問題,也並非全數都沒有人看到,有些人雖然還在傳授和學習今文經學,並不是代表他們就對於這些部分內容荒謬的今文經學完全認同,而是混口飯,抑或是隨大流而已,而現在司馬徽提出來的“不分古今,唯求真正”的理念,無疑就是給這些人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方向。

    司馬徽微微笑着,然後起身點了點頭,便下了講臺。臺下廣場之中,大多數人都已經陷入了相互討論和爭辯之中,甚至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司馬徽已經結束了宣講。

    李黃還想要說些什麼,但是他的聲音已經淹沒在了廣場之中的一片研討辯論聲音之中,沒有人再去關注他,也沒有人去聽他說一些什麼,甚至連在他旁邊的士族子弟,都悄悄的避開了一些,就像是如果靠李黃近了一些,就會沾染上一些什麼傻氣或者疾病一樣……

    “窩……你,你們……”

    李黃憤怒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最終甩了袖子就往外奔,卻不知道是因爲自己不小心,還是有人故意伸了腿,半道上吭哧一聲絆倒了,尖叫一聲跌了一個結實。

    “此乃飛鳩乎,此乃騰雞乎?”有人高呼道。

    “兄臺有所不知,此乃自詡爲斑鳩也,奈何飛不起來,只得落地爲雞!”

    “啊哈哈哈……”

    李黃不敢回嘴,只能是在一片鬨笑之中,抱頭鼠竄而去。

    廣場之上的討論並沒有因爲李黃而有所停歇,甚至還有些人聽聞了又趕來加入了爭辯和研討之中,甚至入夜了都沒有停下來,後來龐統不得不派人調配了一些食物和水來廣場,才不至於出現什麼有人執迷於研討而脫水昏迷的事件發生……

    ……ヽ(=ˇωˇ=)??……

    司馬徽的臉龐微微泛紅,就像是飲了一罈老酒一樣,有些醺醺然。

    “水鏡先生‘求真’一論,便是一鳴而震雲霄也……”鄭玄略帶了一些羨慕的神色,拱拱手說道,“去僞求真,去妄求正!此言一出,當傳千年矣!水鏡先生此舉,不亞於開宗立派,功在千秋啊!”

    司馬徽咳嗽了幾聲,企圖掩蓋自己的得意,不過終究是沒有能夠忍住,不由得哈哈仰天大笑了幾聲,然而畢竟沒有完全昏了頭,笑完了之後跟鄭玄解釋說道:“此亦非某一人之功也,若無驃騎將軍提點,某也未必能得此論……”

    “驃騎將軍?”鄭玄問道。

    司馬徽收了笑,點了點頭,捻着鬍鬚說道:“晏平之初,驃騎將軍既有文傳多代,口筆勘誤之言,令守山學宮令狐大祭酒,蔡博士重新校對經典,清查謬誤……老夫,老夫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

    “啊……”鄭玄略有感嘆的說道,“水鏡先生過謙矣!”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鄭玄也相信司馬徽所說得必然是真的,這種事情畢竟做不得假,只是……只是如果自己早些前來平陽,豈不是……

    這些年來,鄭玄也是在考慮着這些事情,他在被黨錮期間,對於各類經學的校注,不也是在做這種去僞求真,去妄求正的工作麼?只不過他沒有能夠,或者說沒有機會,像是司馬徽一樣,將這樣的理念專門提煉出來,然後公之於衆罷了。

    若是說鄭玄心中沒有半分的羨慕嫉妒恨,那肯定是假的,但是問題是當時正好是袁紹如日中天的時候,自己怎麼可能來平陽?

    只能說是個人機緣了……

    不過麼,現在也不算是遲。第一口肉被司馬徽啃了,但是自己憑藉着深厚的基礎,未必不能搶到後續的肉吃,再不濟也可以混個湯飽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水鏡先生,方纔所言蔡博士……不知何人也?”學宮大祭酒令狐邵,鄭玄自然是見過,不過蔡琰麼,當時蔡琰正在“閉關”,所以不僅是斐潛沒見到,鄭玄也自然沒接觸,當然沒有任何印象。

    司馬徽咳嗽了一聲,說道:“乃蔡中郎,蔡伯喈之女也……此女博文強記,才學非凡,某亦不如也……鄭公可知,《蔡氏千字文》便是出自其手……”

    鄭玄訝然道:“《蔡氏千字文》?難道不是蔡中郎手筆?”

    因爲《蔡氏千字文》不僅是對仗工整,條理清晰,更是文採斐然,朗朗上口,尤其重要的是,認識了這一千個字,不僅是對於大部分日常生活漢字有了認知,還對於一些自然地理,世間典故,處事情理都略有瞭解,所以一經推出,便幾乎成爲了所有士族子弟的啓蒙讀物,很多家族都扔掉了原本的《倉頡篇》和《急就章》,而換成了這一本《蔡氏千字文》……

    司馬徽點了點頭,他忽然在心中冒出了一個有些奇怪的想法,該不會這一本《蔡氏千字文》也和驃騎將軍有些關係吧?

    那樣一來,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