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0章 商賈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馬月猴年字數:4024更新時間:24/07/02 16:22:27
晏平二年的開始,斐潛總算是有些悠閒了下來,只是短期內還是要處理一些平陽左近的政事,其餘的時間便可以考慮着看看一些工藝上和科技上的發展問題。
畢竟手頭上幾個大郡縣的太守政治指數至少都有80以上,很多事情在當地就直接處理完了,並不需要斐潛親自過問,省卻了很多繁瑣的往復行文數量,也減輕了不少斐潛在行政方面的壓力。
於是斐潛也有些時間陪着黃月英出個門,逛一逛周邊,看看山水,也算是補償一下這麼多年來未能做到的事。說起來漢代的女性還是比較通情達理的,至少不會像後世忘了某些日子就跟天塌了一樣,甚至在陪同逛街的時候也需要擺出一副隨叫隨到時刻燦爛的模樣,否則的話,呵呵……
說實在的,斐潛如今真有些時光流逝的感覺,若是做起徵西將軍工作報告來,鐵打不動的“光陰冉冉時光流逝”八個字可真的是情真意切。
當然,更多的感官上直接感受,還是周邊的人氣繁盛。
經濟上的繁榮帶來更多的人口,人口又反過來促進了商品的需求,然後又重新推動經濟進一步的發展,這種正向的循環只要不被約束和打破,大概率的還是可以持續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直至某一天平陽發展到了原先漢代長安或是雒陽那樣都城的狀態之下的時候,才會受到一些特有的生產生活條件的制約。
平陽其實並不適合作爲一個國家的都城。
畢竟周邊產糧區域並不是很大,而且當下氣候漸漸的苦寒起來,莊禾的生產週期也被迫壓縮到了一季或是一季半,並不能像之前老祖宗那樣先種麻,然後夏天收了麻後再種一季莊稼……
換句話說,因爲產糧的重量總是有一個上限數量的限制,所以當人口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需要外調糧草,而在漢代這樣的交通條件下,運輸的成本還是很是一個問題的。
“郎君!沒想到這路都修到這裏來了!”黃月英蹦蹦跳跳的,扯着斐潛的衣袖說道,很是興奮,就像是好不容易放出家門的二哈一樣,就差搖着尾巴叫喚了。
人類天生應該就是屬於自然的,而在後世往往又將這個自然屬性給閹割了。
斐潛微微笑着,寵溺的揉了樓黃月英的腦袋說道:“知道這一條路是誰修的?”這是一條通往平陽西面山區的道路,從山谷當中穿行,雖然大部分區域都是黃土地,但是已經被人平正過了,甚至還鋪上了一層平陽工房特產的礦渣水泥,嗯,現在人稱之爲“灰石”。
這種礦渣水泥雖然不像是後世的水泥那樣的堅硬牢固,但是卻有着黃土地所沒有的特性,不會因爲吸水而改變多少固態,不像是黃土地,幹的時候自然硬得沒話說,但是一旦下雨,泥濘得就跟小沼澤似得,踩着鞋子下去,光着腳出來……
“誰?棗從事?要不是之前的杜從事?”黃月英猜了幾個人的名字,然後下意識的扒拉了一下手指頭,說道,“修這樣一條路,要花不少錢吧?這人力物力……嗯……”
“都不是。而且這一條路,說起來我們還賺了錢的……”斐潛笑道,用腳踩了踩,看看路面的堅實程度,“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是白石羌的人。”
“白石羌?!”黃月英瞪大眼睛,“這怎麼可能?”
在黃月英的印象當中,羌人和匈奴人都基本上都一樣,穿着破爛的皮袍,然後滿身都是跳蚤,臉上脖子上的褶皺之處,佈滿了一層層灰黑色的人體油脂和灰塵的混合物……
這樣的人還能修路?
黃月英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斐潛,又低下頭看了看路面。
雖然道路並非完全平直的,但是摻雜了黃泥、碎石和礦渣水泥混合物,卻大體上可以給往來的車輛提供一個相對比較穩當的支撐和行進的區域,雖然中間也有被車輛碾壞的印記,但不像是普通黃土地一樣塌陷下去,只開裂和少許的粉碎,若是修補一下,就基本上跟其他路面差別不是很大了……
“白石羌之前來找過我,閒聊的時候有提起這條商道,說是一遇到下雨下雪的天氣,就算是斷了往來,但是有時候有些貨物又經不起雨淋,一路之上總有些損失……”斐潛一邊往走着,一邊跟黃月英說道,“後來我就給白石羌出了個主意……每一次他們商隊來了之後,從平陽返回的時候,從平陽工房出五輛車,裝上灰石,跟着他們,每次鋪上一截,白石羌只需要出些材料錢和工本費就可以了,久而久之,便延伸到了此處……”
“哦……”黃月英點了點頭,“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斐潛笑着說道,“沒想到胡人還能有些用,又或是沒想到商人還能修道路?”
黃月英微微歪着頭,想了一下,然後說道:“嗯……應該都有……不是郎君說起,我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情……不過,郎君,書中不是有云,商賈求利,東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歲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稅……”
“貢少翁所言?”斐潛望向了遠處,說道,“貢少翁亦上書曰,罷採珠玉金銀鑄錢之官,租稅祿賜皆應改爲糧布者……盡信書者當無書也……”
斐潛沒有說完,而是左右看了看,指了指一旁的草坡,說道:“我們便在哪裏立營吧,然後讓子初去獵些走獸來……”
“好啊!”黃月英也沒有追問的意思,反正商人的什麼話題對她來說都沒有野炊更重要,當下就興奮的帶着墨斗和幾個嬤嬤到了草坡之上,然後又招呼着人從輜重車上取下些器皿什麼的,開始準備起來。
斐潛麼,到了這個職位上,也就不需要親自動手了,他等着吃就好了,不過,不動手就需要動腦,黃月英的話卻無形當中觸動了斐潛。
商人的地位,到了漢末,也就是現在的這個時間點,似乎有些往下走,這個和春秋戰國時期是完全不同的……
斐潛緩緩的走到了山坡之上,然後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這也算是一種矯枉過正,或者說,華夏的歷史上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矯枉過正……
以商鞅變法爲分界線,中國古代商人的法律地位可分爲兩個階段,自華夏進入文明傳承的時期一直到春秋戰國,商人法律地位並不低下,而且在春秋戰國時期甚至出現了商人的巔峯時期,但是從商鞅變法尤其是秦漢以後,商人法律地位就被嚴重貶低,甚至不惜重重抑制。
商人在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特殊的階層,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在上古時期,對於商人的詞語大都算是正面的,或是中正的,只是到了後面才越來越差。
商朝,原本就是指得是在中原地區那一批經商的人,因此才稱之爲商。《易經》當中有言:“庖犧氏沒,神農氏作,列廛於國,日中爲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就連尚書當中也有舜在受堯禪讓之前,曾經“販於頓丘,就時負夏”的語句。在西周時,由於實行“工商食官”的制度,統治者也不必實行抑商、賤商的政策。時至春秋戰國時期,封建地主階級尚未完全確立其統治地位,此時甚至出現了中國古代商人的黃金時期。
如齊桓公起用商賈出身的管仲爲相,整頓國政。
又如范蠡、子貢、猗頓、白圭等等。
還有呂不韋。
雖然春秋戰國時期的格式法律條文因爲戰火的原因並沒有多少流傳下來,但是從這些大商人的地位來看,在春秋戰國時期,商人的地位並不卑下,並享有廣泛的權利。
孔子的子貢也是個大商人,可以說孔子之所以能夠成立儒家,子貢出了大力氣。“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
但是後來,商人的地位便逐漸的走低。
田氏和呂不韋的鍋?
也許。
商人在漢代低到了什麼樣的一個程度呢?
秦簡之中有一條律文叫做《魏奔命律》:“……口告將軍:假門、逆旅、贅婿、後父,或民不作,不治室屋,寡人弗欲。且殺之,不忍其宗族勿鼠。攻城用其不足,將軍以湮豪……”
這條律令是把不務耕種和不治室屋的商賈客旅、贅婿等發配充軍,根據這個法律規定,商人、客旅、贅婿、後父就成爲沒有完全人身權利的人。這種歧視商人的法律延續到秦漢,以致於影響了整個中國封建社會。
秦始皇把商人視爲罪人,發配到邊郡作戍卒。
西漢初年定立“七科謫”法律。剝奪七種人的部分人身權利,國家隨時可以把他們發配充軍,這七種人之中,商人排名第四。
是不是歷代的王朝之中都沒有聰明人,都看不清楚商人的作用呢?
斐潛搖了搖頭,從他到了漢代之後,就發現其實古人的智慧並不差,甚至在一些範圍之內超過了後世的人,因此,抑制商人的政策,並非一時糊塗,而應該是還有更爲深沉的原因。
斐潛覺得,除卻呂不韋的因素之外,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中原華夏採用的小農經濟的封建體系制度和大地主階級形成的上層建築,和商人之間自由經濟體系的天然對立關係的原因。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現在斐潛是整個徵西集團的領導者,而整個華夏又似乎在重現當時春秋戰國時期各地諸侯割據紛爭的情況,所以可以互通有無的商人地位又重新被提升了起來,因爲各地諸侯地理範圍總是有限的,有些物資不可能本地產出,必然要經過商人的貿易。
斐潛下轄的這些商隊能夠得到各地諸侯的默許,在其領地之類交易買賣,其中固然有斐潛這個徵西將軍面子上的一部分因素,但是更多的是這些諸侯他們也希望通過商隊獲取他們想要的那些物資。
所以在這個時間點上,沒人提出什麼抑制商人的政策。
但是一旦從分裂迴歸了統一,大地主統治階級就必然希望天下人都被約束在土地上,子子孫孫爲了土地付出,然後用戶籍限制人口的流動,從中獲取一代又一代人上繳的各種賦稅……
那麼各朝各代,持續的推動重農抑商也就不足爲奇了。
對商人,尤其是對其前身曾是農民的中小商人以這樣或那樣的限制,貶低其社會地位,其用意正是爲了“驅民而歸畝”,同時遏制商人與國家爭利,來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
在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之後,漢儒融合了戰國時期法家重本抑末的思想,也認爲只有農業才能生產財富,這種思維一直持續直至到了偏安一隅的宋代才有所放鬆,但是宋代的地理環境,也可以看成是春秋戰國的一個四國或是多國版本……
商人帶動了商品流動,促進了地域溝通,同時也想白石羌一樣,會間接的發展道路網絡,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會促進科技的進步,因爲新奇的東西利潤肯定更高一些。
但是要怎樣才能讓商人的地位不高不低,不至於在統一之後再度的陷入矯枉過正的境地呢?
斐潛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有些陷入了死循環。
封建王朝,只要是大統一,地主階級必然擡頭,那麼上升的地主階級自然就會打壓一切破壞自給自足自然經濟的小農體系的敵人,然後社會就逐漸進入一潭死水的狀態,沉寂當中累計着矛盾,等待下一輪的爆發出來……
有沒有什麼可以借鑑的方法來改變這樣的局面呢?
分權?
不,華夏人,嚴格說起來是人類的通性,但凡是分權的,一定牽扯到無時不在的內部消耗,集權的雖然也有,但是相對少一些。
斐潛閉上了眼,儘可能的回想自己看過或是聽過,搜尋存留在腦海當中的記憶,發現似乎有一條路可以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