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一章 演戲人和看戲人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4202更新時間:24/07/02 16:22:27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作爲這一次反西涼聯盟的創始者和發起方,種劭率先上奏,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站在大殿當中朗朗有詞:“……大漢之幸,神庇靈佑,瑰材虹樑,齊整陰陽。乾坤正位,太紫圓方,清掃華闕,潔褨朱堂。列鍾虡鎮於宮庭,拱金人衛於朝綱……”

    嗯嗯,說的不錯。

    文才也挺好。

    反正就是一個中心思想,爲了坐在上面的劉協啊,我們都費了老鼻子勁了,幹掉西涼賊是多麼多麼不容易,損失了巴拉巴拉等等,然後劉協你看着辦吧……

    斐潛一邊有心沒心的隨意聽着,一邊目光在崇德殿中掃視着。

    崇德殿上,漢帝劉協在上首端坐,而東面除了種劭、馬宇之外,還有董承,趙彥,楊琦,其餘的斐潛就不是很熟悉了。

    而在西面這一邊的,除了劉範劉誕兩兄弟之外,還有個夏牟坐在前列……

    夏牟到也是個宿將,早在漢靈帝時期就擔任過左校尉,此次收攏的西涼兵卒還有統帥宮中的禁衛,基本上就是他在處理了。

    如果要按照名望或是官職來說,原先朝野當中的那些碩臣,被殺的殺,免的免,死的死,逃的逃,現在確實在長安裏面存留下來的並不是很多了。

    荀家的荀爽,據說前一段時間病逝了。馬日磾,似乎是和太僕趙岐一同出使在外,此時也不在長安之內。

    如今長安之內,加上李傕和郭汜把持了朝政,大小事情都是需要通過李傕和郭汜裁決,向什麼司隸校尉等三獨坐的官職都基本上懸空,所以現在長安之內都是一些侍中侍郎看家,也沒有多少讓斐潛可以特別注意的人物。

    就在斐潛暗中打量着崇德殿上的各式人物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坐在東面中間的一名中年文士,迎上了斐潛的目光,然後微微的拱了拱手。

    斐潛也略微向其拱拱手回了一禮。

    這是誰?

    雖然看起來有一點點的眼熟,但是確實是沒什麼印象……

    在崇德殿當中激揚的種劭,終於是告了一個段落,慷慨的餘音還在大梁之上瑩瑩迴繞,然後便伏地而拜,高呼:“大漢幸甚!陛下幸甚!”

    衆人在種劭的帶動之下,也是齊齊而拜,異口同聲道:“大漢幸甚!陛下幸甚!”

    斐潛自然也是跟着山呼一拜。

    反正這一次,斐潛之所以只帶着六百騎來,爲的就是不想涉足於長安太過深。

    不管是那朝那代,其實只要是一致對外的時候,縱然是一時間的折損,但是終歸是能夠恢復過來,唯獨只有內耗的時候,那種損傷,短時間雖然看不出來,卻往往會讓一個健康的王朝迅速的走向衰亡。

    是的,迎娶獻帝,嗯,迎接獻帝有很多的好處,但是在當下,卻壞處居多。

    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實這個舉措,或者說事件,能讓衆多的人知道,是因爲曹操也幹了這樣的事情,之所以說“也”,是因爲這個舉措並非曹操所首創,甚至不是第二個用這樣的招式的。

    第一個吃天子這道螃蟹大餐的,是齊恆王,然後是晉文王,接下來才輪得到曹操這個騎人王,哦,魏王……

    最關鍵的是,在很多情況下,是可以選擇你的神對手,但是卻無法選擇你的豬隊友。雖然神對手會在最關鍵的時刻打擊你,但那個也就是使得糟糕的情形變得更糟糕而已,然而豬隊友卻會讓一片大好的形式瞬間就急轉直下!

    只要本身夠強大,那麼神對手根本就不敢出現,因爲他明智的知道現在是打不贏的,所以根本不會有任何的舉措,甚至還會躲開不露頭,而豬隊友則不同,他們會用各種合情合理的方式,接連不斷孜孜不倦的挖坑,直至最終一坑入魂。

    漢帝劉協是不是一個豬隊友,斐潛暫且還不知道,但是斐潛知道,現在在長安的這些官吏,現在在崇德殿上的大部分官員,基本上都是豬隊友,要不然也不會被西涼的這些馬賊們收拾得人模狗樣了。

    不管是什麼樣,什麼等級的豬隊友,都不會清晰的認知到自己是一頭豬,絕大多數甚至一直到死,他們都在認爲自己在做最正確的事情,甚至還會哀怨的發出感嘆,爲什麼沒有人幫助,沒有人理解,沒有人支持……

    那麼一旦豬隊友認爲自己是正確的,而事情卻辦砸了,那麼在豬隊友眼中,這樣的事情是誰的鍋?

    所以現在斐潛若是只把漢帝劉協帶回去,這些豬隊友肯定不願意啊!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只認爲自己才是最正確的,不肯聽不想看不接受不解釋,只願意只想要別的人按照自己的意願來做事的人了,所以豬隊友不願意怎麼辦?

    強行使用武力,來個血屠崇德殿?

    先爽了再說!

    這樣的局面一定是極其受中二病影響的人歡迎的。

    但是就算是在後世,中二的人也是越來越少,許多到了中二年齡的半大正太和蘿莉一個比一個腹黑,那麼在現在,斐潛也不至於愚蠢到剛剛舉起大義的旗幟,然後反手就直接跳進糞坑,遺臭萬年?

    斐潛留下來,在長安等着背這些豬隊友的鍋,這又怎麼可能?長安這個坑,太深,搞不好將自己的那些家當填進去,也不見得能彌補上豬隊友捅出來的窟窿。

    後來爲什麼曹操的小手一勾,這些朝廷官員就神魂顛倒的聽曹操的話呢?

    那是因爲這些朝廷官員餓啊,而曹操有糧啊!

    西涼這些馬賊頭子,只懂得吃喝玩樂,不懂得組織生產,因此關中在行政混亂和人馬紛爭之下極度缺糧,導致連漢帝劉協都沒有飯吃,朝廷百官甚至要自己上山去採集野果之類的,所以當聽曹操表示我這邊人傻錢糧多的時候,這些朝廷百官豬隊友們就不約而同的流下了激動的口水,積極主動的將漢帝劉協送到了曹操的老窩。

    而現在,長安雖然經過了兩次戰亂,但是錢糧,多少還有,周邊的塢堡還沒有被完全的破壞,整個關中的局勢還把持在這些士族手中,就像是頻陽的龐舒,見勢頭不對了便辭官往自己塢堡內一躲……

    所以說,果子還沒熟,還要再等等。

    就在斐潛神遊天外的時候,崇德殿上君臣之間的大戲也逐漸的走向了尾聲,壓軸的部分總算是放上了檯面。

    種劭被封爲太常,兼管尚書臺,儀比三司;馬宇被封爲大鴻臚;劉範升任羽林中郎將,也是儀比三司;夏牟則是任廷尉;當然其他的諸位官員都略有封賞,比如像是董承也撈了一個大司農當着……

    “護匈中郎斐潛斐子淵。”

    “臣在!”

    斐潛從百官後面走了出來,一身戎裝,雖然已經多少清理了一下,但是甲片之上依舊有殘留的污濁塵土和乾涸血痕,和周邊的身穿錦袍的百官格格不入。

    陽光從大殿的門口射了進來,斐潛站在陽光當中,抱拳拱手而拜,身上的甲片被帶動起來,叮噹一片亂響,宛如戰場之上的兵刃輕敲……

    寶座之上,因爲陽光照在斐潛身上的甲片上,略有一些反光,爲了更好的看清楚斐潛,劉協不由得微微眯着眼,伸着脖子上下打量了斐潛一會兒,忽然嘆息了一聲,說道:“斐卿……朕竟有些認不得了……塞外風霜,邊關冷月,竟染如是……”

    斐潛拱回稟道:“爲陛下鎮守邊疆,乃臣子的本分……若陛下願一覽塞外風土,臣亦恭迎……”

    種劭頓時側目以視。

    新上任的大鴻臚馬宇慨然站了出來啓奏道:“夫君之體,如山嶽焉,巍峨不動。庶人敬仰,天下歸往。寬大弘仁,奉孝行德,大寶重任。清以養德,靜以修身,清則不勞,靜則不擾。三輔初安,豈可乖離,動搖國基?”

    站在崇德殿丹陛之前,手捧着制書的小黃門有些發呆,然後忍不住微微回頭看了劉協一眼,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該怎麼辦,是等候一下,還是當成沒聽見馬宇的話,繼續往下念……

    斐潛斜斜瞄了馬宇一眼,懶得理會。

    有的人就是這樣,天生看什麼都不順眼,凡事都要和旁人爭一個輸贏,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動不動就說算是看出來了,算是看明白了,算是看清楚了,然後就給所有周邊的人或者事下一個結論,否則就是渾身不得勁,到處都不痛快。

    和馬宇對噴?

    抱歉,沒興趣。與這種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彷彿天地間都圍繞着他一個人轉悠的人爭辯,難道斐潛在後世沒爭辯夠,還跑到漢代繼續?

    看戲就好,戲精請繼續。

    也許是斐潛的小眼神刺激到了馬宇,又或是原本馬宇就覺得像斐潛這樣的年輕人,居然也躋身了大漢朝堂,頓時就情緒更加激動起來,揮舞着長袍大袖,顫顫巍巍的說道:“如今蟊賊當道,爭榮華於旦夕,競勢利於市閭!恐富貴之不先,無高升而不喜!令色巧言,先意承旨!詎自庸愚,何迷之甚!望陛下明察!”

    這就是斐潛最爲厭煩的事情。

    和這些傢伙們講事情麼,他們會積極主動的拐去講道理,隨後和他們繼續講道理麼,他們會立刻轉移開始講輩分,跟上他們的節奏開始和他們講輩分的時候,他們會迅速的顯擺自己吃的鹽更多,然後高調的表示他們不是同一類人,腦迴路跟你不一樣……

    斐潛忽然收了笑意,卻依舊默然不語,只是保持着一個姿勢站在大殿當中,卻有些不怒而威。

    崇德殿上忽然靜默下來,安靜得可怕。

    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的劉協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畢竟劉協現在雖然是漢帝,但是也僅僅十來歲而已,看着剛剛還是一團和氣的局面,轉瞬之間就變成了這樣的局面,心中不由得有些發慌,瞪大了眼睛在崇德殿當中下意識的去尋找可以幫助他的人……

    背對着陽光的斐潛,就像是在身形上沾染了一層銀邊,臉龐反倒是藏在陰影之下,雖然劉協努力的去看,但是始終看不清楚。

    劉協這個時候才忽然有點意識到,這一波波的人,這朝野當中的蟠螭燈一樣來來往往的臣子,董卓也好,王允也罷,甚至是西涼的李傕和郭汜,再到現在的種劭馬宇,似乎都並沒有將自己這個大漢天子看得多重要,他們或許都只是需要自己蓋個章……

    沉默就像是一層層沾染上溼氣的葛布,覆蓋到崇德殿的所有人身上,似乎每一刻每一秒都在增加,壓的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從雒陽出發,一路風雨征程,斐潛一步步的走到了現在,雖然武藝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突破,但是不管是外表上,還是體格上,都和在雒陽之時大不相同,甚至和上一次到長安的時候也不太一樣了,因此劉協才會說出認不得的話語。

    氣勢這種東西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有時候我們雖然不認識某人,但是一眼之下卻覺得某人應該是個大人物,其實也就是一種氣勢上的感知。

    久在並北軍中,一言之下,千軍隨行,斐潛已經記不得自己做過多少次的重大的抉擇,在手中直接或者間接的沾染了多少的人血了,自然而然的就有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氣場,現在收了原本掛在臉上淡淡的笑意,便多多少少散發了出來。

    見斐潛根本不搭腔,馬宇這個獨角戲也唱不下去了,只得拿眼看了看種劭……

    其實崇德殿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明白人,也是知道馬宇並非真的就是和斐潛過不去,只不過長安就這麼大,殿堂之上的位置就這麼多,如果斐潛坐上前去了,那麼反西涼聯盟裏面的這些老資格又去哪裏找位置坐?

    種劭站了出來,打圓場道:“斐侯年輕才俊,偶有失言,亦無他意……大鴻臚也言重了……陛下,斐侯率軍於池陽,手刃郭賊,亦有大功,誠宜封賞……”

    “是是,種卿言之有理……”有人出口開聲,殿堂之內的無形的壓力似乎就隨之散去,劉協呼出了一口氣,忙不迭的接口說道,並示意一旁捧着制書的小黃門趕快繼續往下念。

    小黃門也偷偷緩了一口氣,連忙大聲念道:“……今護匈中郎,關內侯斐,忠心社稷,除惡靖奸,平定禍亂,多有功勳,特拜護匈中郎斐爲徵西將軍,進平陽亭侯,食邑五百戶,持節……”

    呵呵,嗯,這倒是有趣。

    斐潛忽然有些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真是有趣啊……